第20章
兩人皆已穿戴整齊,觀蓮音神色如常,若不是他最後的那句話,我還以為方才發生的事都不過是幻境中的一場夢。
這時,遠處的雲層忽然傳來了一些異樣的響動。我擡頭朝天上看去,只見密密麻麻的飛行法器正從雲層中破出,拖出道道斑斓的光尾。觀蓮音停下腳步,周身草木圍繞着他漸漸擺出一個陣形,溪水也不再流動,仿佛都在靜待他的指示。
“林婉秋為了拖住我們,倒真是下了不小的功夫。”觀蓮音說着擡手一點,原本的幽林溪澗頓時消失不見,桃紅天空的焚香城變為了視野中的一個小點,距我們所處的地方相當遙遠。
我看到頭頂的飛行法器上站着定雲宗的弟子,心下頓時明了。幻化的巨大黑劍停落到我們兩人身邊,仙風道骨的龍淵長老咳了咳,觀蓮音便拱手道:“師叔。”
讨嫌的老頭瞪了我一眼,對他道:“蓮音,你怎麽還跟這個臭小子在一起?”
旖旎的氣氛已随着景色的變化盡數消散,觀蓮音面不改色地道:“師叔,無關緊要的事我們日後再談;桃精林婉秋怕是要有所動作,我們須得快些趕過去。”龍淵老頭臉色一變,也顧不上再擠兌我,急匆匆地躍上他的飛劍,随着衆弟子一同朝焚香城奔去。
我目送着那些弟子消失在天邊,問道:“世叔,這是要開攻了?”
觀蓮音搖頭道:“見機行事。師侄們此行是去城外埋伏,還需我們回去探一探。”說着從腰間的儲物袋中取出一塊剔透的黑晶石,道:“我在焚香城中埋下了傳送晶石,事不宜遲,我們這便上路吧。”
傳送晶石開始隐隐透出微光,将兩人的身軀籠罩了起來。我輕扯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問道:“世叔,你的身子可……可以嗎?”聽說斷袖者在下的那一方會很辛苦,也不知他的傷勢如何。
觀蓮音看了我許久,似笑非笑道:“世叔再不濟也是已經結嬰的修士,你那兩下子能把我傷成什麽樣?”
我這才放下心來。
傳送晶石的瞬移比傳送陣更為簡便,不過一瞬便将我們送到了焚香城的西南角。城中一派祥和,凡人與修士在街邊說笑買賣,絲毫沒有察覺到潛伏的危機。
定雲宗派來的弟子大多都是金丹期的修為,隐匿靈息的功法極為出色,一般的分神期老祖都很難用神識探到,更不必說林婉秋那些修為不高的護衛了。雖然有些緊張,我卻仍是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與觀蓮音并肩行至不久前逗留過的大殿,站定後便朝林婉秋先前的位子看去。
執事官和侍女都在,只有她沒了蹤影。
衆冰人在殿中玩樂得好不痛快,水仙興致勃勃地打着馬吊牌,手中一枚靈果咬得汁水四溢。他周圍的三個姑娘都已恹恹地趴在了桌上,想必是百戰不贏,被水仙折騰得夠嗆。
我和觀蓮音耽擱得太久,幾乎算是最後回到此地的求親者。我的目光掃過一個個風塵仆仆的修士,果不其然在其中一人手中看到了季芙嫣的絲帕,那人正是對她情根深種的尹随風。尹随風也與衆人一樣沒有發覺城外的異常,執着那方絲帕站出來,對屏風後的季芙嫣道:“吾已覓得季姑娘此物,不知可否一睹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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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芙嫣還未作答,就聽到不遠處還在玩樂的冰人不屑地嚷嚷道:“城主還未歸來,哪輪得到你自作主張?”
尹随風沒搭理那人,仍用深情的目光注視着屏風上的倩影。“……各位稍安勿躁。”季芙嫣終于緩緩開了口,“母親遲遲未歸,想必是有事耽擱了;已經許下的承諾不可輕易更改,妾身一介凡人,讓尹公子看一看也無妨。”
聞言,司徒筱雨身邊的齋行秀頓時對尹随風投去了仇視的目光。
尹随風似是很激動,将那方絲帕緊緊地攥在手裏,跟着身邊的侍女走到了屏風後。季芙嫣倒映在花鳥畫上的倩影微微動着,可以看出是摘去了她的面紗;然後我便看到因激動而顫抖的尹随風忽然平靜了下來,一言不發地将絲帕遞給身邊的侍女,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季芙嫣愣道:“公子這是何意?”
“……季姑娘,汝的确美如谪仙。”許久,當大殿中的衆人回過神時,尹随風已經走到了門口。“然而吾之所愛,卻并非是汝。方才有所唐突,實在慚愧;願姑娘能找到鐘情之人,吾這便告辭了。”
眼見尹随風就要禦上飛劍離開,正在打馬吊的水仙扔下牌,急匆匆地提着裙擺追到門邊:“哎,随風!你上哪兒去呀随風?”尹随風停下來,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封紅包遞給他,淡然地說道:“水仙吾友,大恩不言謝,令汝白忙一場,是吾之罪。這點媒人紅包甚為稀微,還望不要嫌棄。”
我凝眉看了他們許久,總算将這場鬧劇的前因後果理清,嘆息着看向身邊的人:“世叔,這是……”
觀蓮音沒有回話,目光直直地盯着季芙嫣身邊的執事官,不知在思索着什麽。目送着尹随風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口,我略一思索,便起身追了上去。
“尹大哥留步!”
尹随風停下飛劍,回頭默默地看着我道:“西卿兄弟,何事?”
我喘息了片刻,道:“尹大哥說那位姑娘是你在廣陵城郊所見,若她不是桃止山腳下的季姑娘,指不定會是廣陵城中哪個不為人知的名門閨秀。家父做媒多年,對廣陵城的戶籍極為熟識,待我回去後定會細細詢問一番,助大哥尋得真心人。”
“如此甚好,就拜托西卿兄弟多加留意了。”
尹随風朝我抱了抱拳,身形遠去之時,我的耳邊也落下一句悵嘆:
“天下之大,何處是她?”
……
我打心底對這個癡情的龍族修士佩服萬分,轉念又想起不遠處和我發生過某種關系的世叔,不禁有些頭疼。回到觀蓮音身邊時,他并未對我方才離開的事說什麽,神色一如既往地從容。
“季姑娘,既然大家夥都回來了,方才那位又走得如此之幹脆,你是不是該從求親者中選一位夫婿了?”某個不擅長打馬吊的冰人站起身,對還在發呆的季芙嫣說道。
季芙嫣恍惚了一會兒,似是有些無措:“這……母親還未歸來,妾身不敢自作主張。”
“為何不敢自作主張?”那冰人看起來已有些不耐煩,大聲質問道,“城主既然已經說過夫婿由季姑娘自己來選,難道還要反悔不成?這裏如此之多的名修,莫非季姑娘一個也看不上眼?究竟是你有心不想嫁人,還是在戲弄我們?”
其他冰人見林婉秋沒有露面的跡象,也紛紛焦躁起來,連某些求親者都按捺不住地道:“算來我們也已在這裏耽擱了有些時日,身處修行之中,浪費光陰實乃大忌,還請季姑娘快些選擇,莫讓我們白白等候。”
季芙嫣還未回話,一個牙尖嘴利的冰人忽然道:“季姑娘,難道是你生得太醜,将方才那位公子吓走了?”
這話一出口,原本就對季芙嫣的容貌存有質疑的求親者皆是一片嘩然。想想也确有道理,林婉秋的姿色尚能令衆人呼吸停滞,她的女兒若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話,方才的尹随風怎會那般淡定?
不知是誰起的頭,除齋行秀和觀蓮音外的求親者忽然一齊湧上前去,不顧侍女們的阻攔,一把将那擋在季芙嫣身前的屏風推倒,露出裏面身着素雅青裙的姑娘來。季芙嫣戴着面紗,有些慌亂地躲避着衆人,一不小心腳下踏空,從玉階上滾落了下來。
“季姑娘!”齋行秀見狀,忙化作原形沖到季芙嫣身邊,扶起她的同時警惕地将她護了起來。與此同時,一直在我身邊靜默不言的觀蓮音忽然抽出玄劍,朝立在一邊的女執事官攻了過去。
執事官躲避的同時,輕薄的烏黑面紗被挑開,赫然露出林婉秋的臉來。
焚香城萬年桃紅的天空忽然橫過一道閃電,透過巨大的白石窗映在每個人身上。靈息被隐匿的定雲宗弟子在林婉秋的府邸外悄然出現,而林婉秋的衛隊也從殿中的四面八方湧了出來。“區區一只靈智期桃精膽敢挾持仙姑、作威作福,林婉秋,你可知罪?”觀蓮音手中的玄劍直指她的命門,冷冷地道。
“我登上城主之位多年,城中百姓安居樂業、幸福美滿,何罪之有?”林婉秋見僞裝被識破,不慌不忙地後退一步,挑眉看着觀蓮音道,“至于什麽桃精仙姑,恕我聽不明白。”
觀蓮音冷笑道;“你不明白,自有人會讓你明白。”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龍淵長老便從殿門外緩步走了進來。衛隊的娘子軍想要攔他,怎奈修為太低,根本不是老頭的對手。龍淵長老是土系天靈根,腳下泥土可随心所欲地控制,不費吹灰之力便将娘子軍們盡數用泥條捆綁起來,打開手中一只錦盒,扶起齋行秀懷中的季芙嫣道:“仙姑,請。”
錦盒中有一寶藍珠子熠熠生輝,明亮卻透着幾絲渾濁。我認出那是凝聚八仙之力的定海珠,若季芙嫣當真是何仙姑,便可控制裏面屬于她的仙氣。
這定雲宗當真有點本事,不知道靜虛真人是怎麽在爺爺眼皮子底下把定海珠從東海帶出來的。
季芙嫣看上去有些迷惘,卻還是伸出手來緩緩向定海珠探去。“芙兒,不可碰它!”林婉秋大喝一聲,季芙嫣的手便抖了抖,定海珠從錦盒中滾落到地上,被踏着飛行法器的林婉秋猛然奪了過去,拍出一張瞬移的符箓便消失在了衆人眼前。
林婉秋的衛隊招架不住,定雲宗弟子已然湧入她堪比皇宮的府邸。觀蓮音放出兩只青鳥在她消失的地方環繞了一圈,用詢問的眼神看向龍淵長老:“師叔……”
龍淵長老皺着眉道:“追!”
殿中求親者皆是迷茫地看着他們,雖然不明狀況,卻也知道不能放任林婉秋遁逃,于是擺出戰鬥的陣勢,加入了定雲宗的隊伍。水仙取出一柄玉如意,将其幻化變大,坐上去悠然地對着鏡子照了照:“阿東,我們也去玩老鷹捉小雞好了。”說着換成另一只手執鏡,赧然地看着自己道:“我……我都聽水仙的。”
眼見世叔和衆人一起消失,齋行秀也帶着季芙嫣不知所蹤,殿內只留下幾個小媒和被捆成麻花的衛隊,我只好嘆了口氣,召喚出通靈坐騎慢吞吞地和他們一起上了路。
林婉秋果然不是泛泛之輩,雖沒料到定雲宗的動作會如此之快,可城中的警備布置卻是不少,禁制一環套一環,防陣一個疊一個,邊緣甚至還設着不知通向何方的傳送點。還好我足夠機靈,騎在靈馬背上能險險避過它們;不過那些定雲宗的弟子可就有些遲鈍了,要麽被禁制裏的水龍沖刷得潰不成軍,要麽徑直被傳送點扔到離焚香城十萬八千裏的荒地,狼狽的模樣不忍直視。
觀蓮音的青鳥很快追上了林婉秋,在距我頗遠的上空纏鬥起來。
我能看出林婉秋其實應付得很吃力,用來催動靈器和法陣的元氣已經所剩無幾,根本不像是手握元神之書殘頁的模樣。想到她在密林中欲對我不軌時湧現的恨意,我忽然覺得這事可能遠遠還沒結束。
一只青鳥停到我的肩頭,耳邊傳來觀蓮音的囑咐:“阿西,當心別踩中幻陣。”
“世叔,我本就是陣修,怎會輕易中招呢?”
剛說完,我就微笑着踩到了一個光圈的邊緣。
……
坐在靈馬背上惆悵了一會兒,我認命地翻身下來,開始蹲在陣中摸索起陣眼來。
若這是林婉秋用自己的靈力設下的攻擊陣,那我的小命肯定就沒救了,還好這只是個魔音陣,威力不大也容易破。嘈雜的聲音在耳旁交替着響起,木魚的敲打聲混合着街巷的嚷嚷聲,我淡定地充耳不聞,仍是摸索陣眼。
對于嚴格清修的人來說,魔音陣無疑是種折磨;而對于從小就淡定慣了的我來說,這點噪音根本不痛不癢。面無表情地摸索到陣眼,正欲破陣時,我終于聽到周圍響起了異樣的聲音。
“阿西,你不去做媒也不去修煉,整日悠閑地混吃等死是想氣死爹嗎?!”
爹那熟悉的暴躁口吻響起的時候,我驚呆了。
魔音啊,這才是真正的魔音啊……
我的手離陣眼越近,耳旁魔音的響聲就越大,語速也越快。爹一直在暴躁地數落着我,從弱冠之年倒退着數落到垂髫,又數落到襁褓時期,待到他終于數落完畢,世界回歸清淨時,我已經只剩下半條命了。
顫抖着爬起來探向陣眼,我忽然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青蓮,我若是去人間輪回重生,你獨自守在這仙洲,可會寂寞?”
“……為何我非得在這裏守着不可?”一個略顯嗔怪的聲音響起,聽起來有些模糊虛渺,甚至辨不出男女。“若你執意要去,我陪你一道便是。”
“可一旦飲下孟婆湯,你就永遠不會再記得我姓甚名誰了。”
那人輕笑道:
“誰說的?就算沒有記憶,我也一定找尋得到你。只願那時,你不會被我的殷勤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