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才淺笑
清風不請自來,攪動滿園芬芳。而群花掩映着的,是幾個比群花還要明豔的美貌女子。或斜靠在貴妃榻上,或正襟危坐在小椅上,或舉杯掩唇笑得花枝亂顫,或跪坐在蒲團上小心捶打着那最中央女子的腿。
忽略掉其間暗藏的鋒利。
嬌聲媚語,好一派其樂融融之景。
“娘娘好福氣,有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妹妹進宮作陪,日後這磬晖殿怕是要熱鬧多了。”一打扮鮮麗的女子笑道,發髻上的雲腳珍珠卷須簪搖搖晃晃,襯得她臉上肌膚更加瑩白。
徐千蕊似笑非笑,看了看皺了眉的常睿娴,輕笑道:“張修容真是費了心,連本宮和本宮的表妹的關系都要揣測。”
張修容本笑得燦爛,聞言臉一僵,連忙周旋道:“娘娘誤會嫔妾了,嫔妾只是看到常小主和娘娘眉眼裏有幾分相似,故提了一提,完全沒有別的意思,娘娘明鑒!”
“是嗎?”徐千蕊嬌笑,“張修容真是體察甚微,怎麽本宮……就沒有看出本宮和睿娴的相似之處呢?”
張修容額前滲出涔涔冷汗,再不敢坐着,腳一軟就跪下來:“嫔妾……嫔妾……”
“剛才還妙語連珠,怎麽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徐千蕊揚着笑道,“妹妹好些日子沒有念書了吧,肚子裏的墨水都抗議了,來人,拿《女戒》來。”
站在她身邊一位粉色宮裝的宮女福了福身,轉身進了大殿,很快就捧着一本書走了出來,遞到張修容的面前:“修容娘娘。”
張修容小心接了過來,緊張得手心滲出汗來。
徐千蕊忽的一笑,猶如暖風徐徐吹來:“你跪得可累?”
張修容連忙搖頭:“嫔妾不累!”
“那……”徐千蕊話語一冷,眼神鋒利,“張修容妹妹身體結實,就多鍛煉一下,也好去去積食,有益健康。鑒于張修容忘記《女戒》內容,特許之朗讀背誦。張修容,你可願意?”
還能說不願意麽?張修容知道這徐賢妃娘娘脾氣怪異,難以投機,想方設法的投其所好極盡奉承,不想一句話拍偏了位置,落得現在這個下場!挨罰不說,還要承受其他嫔妃的嘲弄,還要忍着屈辱謝恩!她咬着牙,捏緊書本,擡起頭來想要求情,對上賢妃冰冷的眼神,又咽下話語,擠出笑來:“嫔妾……多謝娘娘恩典!”
徐千蕊移開目光,在常睿娴臉上停頓片刻,收了回來,唇邊挂着一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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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個插曲過後,原本相談甚歡的嫔妃默了聲色,原本就正襟危坐的,更加拘謹。只有滿園芬芳與陽光依舊。徐千蕊身邊的大宮女像是沒有察覺似的,仍然專注的捶捏着她的腿,神色認真。
半盞茶時間過去,聽着張修容朗誦《女戒》的聲音越來越弱,常睿娴終于坐不住,站起身來道了聲“姐姐好生休息,妹妹忽然有些不适,先行告退!”就要往外走。
“常嫔就是這樣的規矩麽?”徐千蕊頗諷刺道。
常睿娴站住,臉上浮出不甘來。
其他嫔妃見狀,紛紛起身聲稱宮裏還有事,先行告退,娘娘萬福金安……徐千蕊揮揮手,一幹人等即刻消失無蹤。只剩下一個跪得很不安穩的念着《女戒》的張修容。
“張修容記熟了便可退下了。”
“多謝賢妃娘娘恩典!”張修容連忙站起來,踉跄了幾步,也顧不上整理儀态,攙扶着兩個宮女的手飛快離開。
空氣沉默緩慢,徐千蕊揮退了身邊的宮女,對常睿娴道:“不服氣?”
常睿娴拽緊帕子,眼底閃爍着抵觸不甘淚花,梗着脖子道:“姐姐的教訓,自然都是有道理的,妹妹不敢不服!”
“放肆!你一個從四品小小常嫔,便是這樣對本宮說話的?”徐千蕊眼神一凜,怒斥道。
常睿娴猛地回頭,瞪圓眼睛:“姐姐也要妹妹像張修容一樣,對姐姐三叩九拜,跪在這園子裏背誦《女戒》才好嗎?”
兩人幼年情誼甚篤,脾性相投,有一段深厚感情底子。然而多年不見,似有冷淡,常睿娴這些日子心緒本就浮躁難安,加上記憶中的表姐待自己态度偏差頗多,更是難過,眼圈紅透,淚水已經落了下來。
徐千蕊這才臉色稍霁,丢了手帕給常睿娴:“我們姐妹也有好些日子沒有聚在一起,你過來坐下,咱們說是體己話吧。”
常睿娴拭拭淚水,坐了回去。
待她情緒平複了些,徐千蕊才道:“你以為我今日為何巴巴的叫了你過來,然後在你面前上演這樣一出鬧劇,當着衆人面子給你難堪?好好兒想想你這些日子做的事情,真是太讓姐姐失望了!你小時候的聰慧,全然丢了麽?”
“妹妹究竟做了何事,讓姐姐這般訓斥?”常睿娴不服道。
徐千蕊皺眉:“你進宮也已将近一個月,如何還停留在嫔位?當初我特特去求了皇上,封你為婕妤,是這批新人中最驕人的一位,可是你看看別的人,紛紛超過你,成了貴嫔!你這不是在向其他人打我的臉麽!”
“非是妹妹不願争寵……”挑到心頭刺,常睿娴難堪地低下頭,忿忿地攥緊帕子,“都是那個冷晴霜……”
“糊塗!”徐千蕊嬌斥,“事到如今,還在這裏一味的找一些不相幹的原因!我且問你,你侍寝被退回第二日,皇上下了賞賜後,可有感激涕零謝恩,可有豐富打賞下人,可有立威封了宮人的嘴?”
“我……”常睿娴臉上青白,她是受過正規規矩訓導的,自然會謝恩打賞。但是以她一向的自尊自傲性格,受如此奇恥大辱,怎麽可能感激涕零?怎麽可能想得到封宮人的嘴?
“聽說你還按捺不住去了流霞閣打探虛實?蠢笨!這不是在昭告所有人,你常婕妤心有不甘,不滿意聖上的安排嗎?”
如雷貫耳,常睿娴深埋下頭。
吐納口氣,徐千蕊怒其不争搖搖頭:“你啊……”接過大宮女遞來的杯盞,喝了口茶,丢下了最後一擊,“是誰向你提供的關于冷晴霜的最近信息?”
“是鄢妹妹,她……”說了一半,常睿娴恍過神來,“是她故意在陷害我,推我出去?”
“雖不是十分肯定,但也有四五分可能性。那個人我并不了解,想來你也沒打探過深淺,以後遠着她些就好。日子久了,就什麽都知道了。”徐千蕊說着,望了眼幾乎是羞愧得無地自容的表妹,“你畢竟才來,不知道的多了,以後萬事小心,有何決定之前,跟阮荷商讨下,她跟在我身邊多年,你出了什麽事,都可以指點指點你。雖然開頭艱難了些,可是有姐姐榮寵的一天,便不會任你落寞下去。我也乏了,你退下去,好好揣摩揣摩吧。”
“多謝表姐。”常睿娴的倨傲減了不少,敬服地福了福身,帶着身邊的宮女,和剛剛賜下來的阮荷離去。
“娘娘,常嫔小主是個自尊心極重的人,日後想必會為了娘娘努力争寵。”一直幫徐千蕊捶腿的宮女淺笑着道。
徐千蕊輕嗤一聲:“本宮這個表妹愚笨得很,為了所謂的自尊心什麽也不顧,這些時間也算是給了她一些教訓,既然入了宮,就不是那個天之驕女,就應該長點心眼!”
“娘娘對常嫔小主的愛護之情,常嫔小主必定會牢記在心,日後好好報答娘娘的。”該宮女仍然淺笑着,悠悠道來。
徐千蕊眼底充滿驕傲:“穎兒,你上次提的建議極好,冷晴霜已經對本宮構不成威脅,接下來該敲打敲打那位鄢詩月了!”
“娘娘謬贊了,為娘娘辦事是奴才分內中事。只是依奴才蠢見,鄢小主恐怕難以操縱。聽聞選秀當日,甘太常之女便是被她無形之中挑唆,才說出素日愛讀論語這些虛假之事,也不知哪位娘娘前往才能好好交涉……”
“哦?竟然還有這等隐情?看來此人心機深重,不能多留。”徐千蕊凝神想了許久,忽而一笑,“她既然這麽愛挑唆,那就叫尚食局賜她一道冰糖雪梨湯來略略解渴吧……”
穎兒低着頭,眉眼隐藏在垂下的發絲間看不清晰:“娘娘英明,奴才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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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至暮間,流霞閣好一片波瀾壯闊之景象。
冷晴霜浸泡在煙霧熏繞的水中,望着頭頂梁木上的粼粼波光,兀自出神。
“小主,今晚仍是你侍寝。”洛雯從外間進來,換了身幹淨衣裳,才踏入暖閣道。
“知道了。”
距離上次侍寝已經過去了将近兩個月,統共六十來天,皇上在後宮待的夜晚總共五十次,光她侍寝就占去了十次。其餘主要以淑妃娘娘和賢妃娘娘齊頭并重,桂宮中的這批不算新的新人,得寵人數并不算多,唯她風頭最甚。
專寵并非是好事,适當的聖恩能保人榮華富貴,一生無憂。而極致的寵愛只會将人捧得過高,然後,摔得更慘!雖然現在有賢妃娘娘似有若無的庇佑,擋去不少風雨,但若是她風頭再甚一點,又晉位分,只怕……
所幸沒有再晉位分,還有幾個不斷晉升的采女分去鋒芒。
“小主,皇上賞賜下來的香露果真不錯,每日只滴一點在水中,沐浴過後整日清香,連小主的肌膚也變得更加嬌嫩了。”關菡語笑道。
關菡語轉移話題似的寬慰沒有起到多大作用,洛雯上前幾步,先将手在一盆熱水裏面泡了泡,待有了溫度後,轉過來接了她的活:“這裏有我來服侍小主就可以了,你先退下吧。”
“是,有勞洛雯姑娘了。”關菡語應了一聲,安分退下。
冷晴霜偏過頭:“哥哥已經到達福州了?”
洛雯有了些笑意:“快了,小姐放心,一切平安。”
“兄長做事,一向很有分寸,我并沒有什麽不放心的。”冷晴霜撩撩水,不甚在意道。
洛雯低了頭:“小姐言之有理。”而語氣已經冰涼了許多。
雪巧轉向洛雯:“你這次不管打什麽主意,不可傷害到小主的身體。”
洛雯淡淡道:“那是自然。”
雪巧不信地嗤了一聲,埋頭繼續幫冷晴霜捏肩。洛雯不緊不慢進行着手上的工作,仿佛雪巧如空氣。冷晴霜輕輕打了個呵欠,頭靠到邊緣上,阖上眼睛小憩。
是夜,冷晴霜乘着鳳鸾承恩車帶着洛雯來了宣室殿。君堯興叫下人備好了食膳,兩個人一道坐下用食。
今夜的食物全是魚,清蒸的,紅燒的,糖醋的,酸辣的,還有一道鮮美的魚湯。
冷晴霜驚訝地張大嘴:“皇上,這……”
“你不是說愛吃魚?怎麽,對朕的安排不滿意嗎?”君堯興夾了一筷子魚肉喂到冷晴霜嘴裏,“上次來朕這裏用膳,你便對這道菜念念不忘,朕就記下了。”
當然滿意,甚至感動。七歲時候,她生了一場大病,整個人枯槁下來,嘴裏幹澀,只想吃一口魚。可是廚房裏的掌廚媽媽不願開恩,幾番刁難,黃氏求了再求,甚至親手做了好些衣裳鞋襪給掌廚媽媽的小兒子,只求換來一碗魚湯。本來掌廚媽媽已經同意,誰知竟然傳到了太太耳中,她派身邊的小丫鬟過來對黃氏好一陣冷嘲熱諷,編了莫須有的罪名将黃氏關到偏房,不讓她們母女相見。至于冷晴霜的病,那個小丫鬟冷哂許久,丢了兩枚銅錢,說是太太的賞賜,就任她死活。若不是黃氏當夜偷跑出來,雪巧潛入廚房拿了魚湯,她恐怕就那樣去了!
那夜她被黃氏摟在懷裏哭了半宿,黎明再至時,她有着前所未有的求生意志,想盡辦法和大小姐見了一面。冷家嫡長女性子高傲冷淡,卻也見不慣如此欺淩弱小行為,當即請了大夫給她診治,于是她存活下來,在十歲時候,設計陷害小丫鬟,離間她與太太的感情,讓那個丫鬟落了個随便配了小厮打發出冷府的下場。
她愛吃魚,更是因為看見魚,就想到那個寒風凜冽的夜晚,就想到黃氏的淚水,想到拿了雞毛當令箭欺悔生母的可惡嘴臉。于是她就有了無窮動力,活下去,隐忍的,努力的,活下去。
君堯興伸出手,揩掉冷晴霜臉上的淚水:“愛妃如何這般哭泣?”
冷晴霜回過神來,努力擠出一個笑:“嫔妾只是太感動了,皇上體貼入微,連嫔妾這種小喜好都記得清楚,還為了嫔妾特意做了這麽多來。皇上恩情,嫔妾必定結草銜環為報!”
“朕是愛妃的夫君,做這些不過是情理之中,愛妃不必如此受寵若驚,快些吃吧,當心涼了不可口。”
冷晴霜用力點點頭,用手背直接抹去又潸然落下的淚水,舉起食著認真地大口吃了起來。
君堯興慢慢地停了進食,看着冷晴霜通紅的眼眶,腦海裏閃現過她剛才的眼神,是委屈,感動,還有……無盡的傷痛!再仔細回想她入宮這些日子的表現。這個人,無論做什麽都老實認真,連臉上流露出的幸福笑容也全都小心珍惜,好像下一刻就要失去一般。他寵她,她就高興得像孩子。他不寵她,她乖乖地不說別的話。要經歷多少傷心疼痛,才會變得這樣榮寵皆驚,唯辱平靜?
派出去查探的人說,這位冷家二小姐,在冷府毫無地位,只有一個姨娘對她尚可,和正房夫人還有冷太傅關系都很偏遠。她……也許只是她而已吧!
作者有話要說:皇帝終于開始願意相信晴霜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