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酒樓
過了兩日的傍晚日落時分,鄭允浩從外頭跑馬回來,渾身都是大汗,紅光滿面地進了西院,金在中正在院落中修剪芍藥花的花枝,見他來了,将剪刀遞給金欄,拿出汗巾給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嗔他道: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你不要回家,梁家表少爺也是要回家的。”梁家第三子梁成章近日剛從外邊學藝歸來,因此鄭允浩與他一起去郊外跑馬了。
鄭允浩握住他的手,笑嘻嘻道:“成章跑不過我,非要拉着我再比一次,不然我早回來了!”他說着,劍眉一挑,一副痞樣道:“怎麽,皇子妃擔心我了?”
金在中噗嗤笑了,瞪了他一眼道:“誰擔心你了,我是在等你一起出去。”
“怎麽了?”鄭允浩疑惑道。
“那邊來說,酒樓的事有着落了。”金在中壓低了聲音道,将汗巾折好放回袖子中,又道,“你且先去沐浴更衣,回頭我與你一起出去。”
鄭允浩忙點了點頭,又在金在中唇角偷了個香,這才跑去沐浴了。
金在中在身後又是嗔又是笑,俊美的臉上布滿了紅雲。
不久兩人更衣完畢,從後門出去,一起上了馬車離開了皇子府。
馬車低調而樸素,在溫岐的駕車下,沒多久就在城中一家“雁來酒樓”門口停了下來。鄭允浩先下車,随後金在中下車,兩人望了望酒樓,只見這是一座三層樓的酒樓,雖然裝修得不錯,但卻有些年頭了,顯得有些微舊。此時正是掌燈時分,也是吃飯客流最多的時候,這家酒樓吃飯的人不是非常多,但也并不稀少。
兩人緩步入內,只見店小二來招呼,金在中便笑着道:“叫你們掌櫃的出來,我們姓關。”
店小二聞言愣了愣,随即一臉恭敬道:“是是是,貴客請稍等,小的這就去請掌櫃的來。”說着,一行禮,轉身退下了。
鄭允浩環顧了一下酒樓,見裝飾得頗有雅趣,第二進與外堂之間用了一黃梨木的屏風隔開,遮住了內堂的景色。剛剛來時金在中在馬車上與他說過,這家酒樓有些年頭了,還是掌櫃的父親在時所開,不過現任掌櫃顯然經營不善,酒樓每況愈下,故而想轉手賣出去。
他正看着,一旁的金在中壓低了聲音對他道:“你看如何?”
鄭允浩只知道看上去還不錯,便點了點頭。
這時,一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從內堂走了出來,他身着青色長衫,一身書卷氣,長相亦十分儒雅,只是那雙眼睛清冽細長,帶着些捉摸不透的光芒。他見金在中和鄭允浩兩個貴公子模樣的人站在那裏,衣着光鮮,氣質非凡,身後還跟了一個十分英氣的侍從,便推測兩人一定是貴人,恭敬地對兩人作了個揖道:“二位貴客請移步到裏邊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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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允浩點了點頭,跟了進去,身後的金在中卻一直打量着那年輕掌櫃,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
到了一個雅間裏,那年輕掌櫃的請兩人坐下,又有小婢上了茶水,他這才開口道:“在下姓顧,單名一個凡字,不知二位貴客尊姓大名?”
金在中聞言,心頭遽然一跳——他竟然叫顧凡!
前世鄭允逸身邊的首席謀士,後來鄭允逸登基後成為東神史上最年輕的丞相的人,叫做顧不凡,不過,傳言他本名就叫顧凡,後來被鄭允逸發掘後覺得他才智不凡,故而特讓他改名叫做顧不凡!
怪不得他見到他便覺有些眼熟,前世的他,曾匆匆瞥到過一眼顧不凡的側臉!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鄭允浩并不知道這些,只是笑着道:“在下姓關,單名一個‘而’字,身邊這位是我的表弟,在家排行第九,你喊他九公子即可。”
“原來是關公子和九公子,失禮了。”顧凡微笑着點點頭,他自然知道,京城中根本沒有關姓大家,眼前此人定是刻意隐瞞了身份,不過這并不重要。他又問道,“前日關公子的手下來問蔽店情況,不知關公子現在意下如何?還是在下領着二位再看看?”
鄭允浩看向金在中,卻見他雙眼灼灼地望着顧凡,臉上顯然是抑制不住的激動,他頓時有些吃味,“啊哼”地咳了一聲,拉長了臉道:“還是再看看吧。九弟,我與你再商量商量吧?……九弟?”
金在中被鄭允浩刻意提高了聲音驚醒過來,笑着擺了擺手道:“不必了,我現在不想買酒樓了。”
此話一出,不僅顧凡一臉詫異了,鄭允浩也愣了。
金在中卻笑意盈盈地看着顧凡,曼聲道:“我要買你,顧掌櫃。”
他的話像一個炸雷一般在鄭允浩和顧凡的耳邊炸了開來,鄭允浩還以為自己幻聽了,指着顧凡不可置信地問道:
“九、九弟,你……要買他?買他做什麽?!”
顧凡顯然也和鄭允浩想得一樣,儒雅的臉上浮現一層紅色,低頭道:“九公子,在、在下不賣身……”
金在中朝鄭允浩擺了擺手,意思是不要着急,又一臉微笑地看着顧凡,緩緩道:“顧掌櫃,你不必驚慌,我說的買,并非你想的買,而是‘千金買馬骨’的買,不知顧掌櫃你肯不肯賣?”
顧凡頓時擡起頭來,清冽的眼中帶着一絲驚喜,不過更多的卻是疑惑,他自然知道,《戰國策》中謀士郭隗給燕昭王講了一個“千金買馬骨”的故事,教燕昭王招攬人才,對方說是“千金買馬骨”的買,意思就是想把自己納入謀士之列,這确實是他夢寐以求的——他是商人第二代,不能參加科舉,也就沒有入朝為官的機會,但是成為那些達官貴人的謀士卻是可以的,只是沒有錢,誰願意推薦他呢?他又不願拿錢去疏通,故而一直郁郁不得志。現今有人提出來,确是他所需要的,不過,對方是什麽身份還不知道,他自然不會随意開口。
金在中像是知道他的疑慮,笑着介紹身邊的鄭允浩道:“不瞞你說,我身邊這位,正是當今的九皇子,今日我與他前來,原本是想買下你的酒樓,不過我見酒樓中裝修頗有雅趣,知道掌櫃定然不是俗人,所以才有方才冒昧的說法,還請顧先生海涵。”
他說着,起身給顧凡作了一個揖。
顧凡忙上前阻止他:“公子客氣了,不知公子是?”
一旁的鄭允浩正要開口,金在中看了他一眼,笑着道:“我是梁家的第三子梁成章。”
“原來是九皇子與梁公子駕臨,草民方才失禮了。”顧凡也作揖權當賠罪,他方才怎麽沒想到,“關”字加“耳”字不正是鄭嘛?!
鄭允浩雖然不知道自己皇子妃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是他知道金在中這麽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便也十分恭敬地對顧凡道:“顧先生,先前允浩眼拙,經表弟提醒才想起來,酒樓內堂屏風上所寫唐代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顧先生定然知道‘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的道理,方才我表弟所說,還請顧先生考慮一二。”
金在中眼帶訝異地看向鄭允浩,他總聽鄭允浩說看書頭疼,便以為他不通詩書,沒想到他根本是通曉的,而且不僅通,還通得很!
顧凡見鄭允浩一臉真誠,也見他談吐非凡,但內心還是有些猶豫,原因是他先前聽說九皇子不愛讀書,只喜歡舞槍弄棒,是個粗人,今日一見卻有些令他驚訝,似乎本人并非傳言中那麽粗魯愚鈍,若不是他裝得好,那便是眼前此人并不是九皇子。
“九皇子能夠親顧茅廬,草民自然是不勝欣喜,只是事情來得太過突然,草民還未做好完全的準備,還望九皇子見諒。”顧凡說着,恭敬地向鄭允浩作了一個揖。
鄭允浩與金在中對視一眼,知道他還有所顧慮,便笑着道:“這是自然,像先生這樣的才能,要允浩如同劉玄德一般三顧茅廬允浩亦心甘情願,那麽,我與表弟三日後再來拜訪。”
金在中跟着他向顧凡行了一禮,随即與他一同出了雁來酒樓。
兩人上了馬車,鄭允浩這才滿臉疑惑地問金在中道:“在中,你是如何看出來顧凡身懷謀略的?我看去,也只不過是一個略微書卷氣些的掌櫃。”
金在中笑着搖搖頭,要他說前世的事自然是不可能,他便只好開口道:“我也不知道,大約是憑直覺吧。不過你瞧他說話得體清晰,不卑不亢,在你我亮明身份後也并不急着巴結,甚至連邀請都不馬上答應,這樣的人,就算不是天縱奇才,也定然是個人物吧?”
鄭允浩聽了,信服地點點頭,确實如此。
“不過……”金在中說着,眼神突然灼熱地看着鄭允浩,那異樣的光芒都有些讓鄭允浩吃驚,“‘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這樣的典故,九皇子殿下你是如何得知的?”
鄭允浩聞言,撓頭幹笑了起來:“嘿嘿嘿,以前念書時太傅教過,随口就說出來了,怎麽,用對了?”
金在中知道他人很聰慧,這些典故随口胡謅出來倒也不算奇怪,他怕的就是鄭允浩将自己最真實最有城府的一面隐藏起來了,不知道為什麽,他一想到這個假設,就覺得心口發慌。
鄭允浩見他臉色變了幾變,知道他在想什麽,伸手握住他的手,難得正色地說道:“在中,父皇說過,人最難做到的便是韬光養晦,在皇宮中,這一點更加重要。”
金在中聞言略一怔忡,詫異地擡頭看着他,自己以為他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恰原來,他都知道。
無怪在前世,他能夠獨自支撐三年,直到最後自己的背叛,他才被鄭允逸打得措手不及——原來,前世的自己,竟是害死他的罪魁禍首!
馬車中,昏暗的燭光照在金在中蒼白的臉上,他眼中帶着淚光,一雙手緊緊地握住了鄭允浩的手。
鄭允浩見他這樣激動,伸手将他抱入了懷裏,柔聲安慰道:“在中,你是我的結發妻子,我不瞞你。”
金在中伸手反抱住他,将臉埋入他的懷裏,一言不發。
“小時候,有一次父皇來看我們兄弟念書,太傅問了一個典故,說‘漢文帝創造了無為之治,那麽何為無為?又如何做到無為?’太子和四哥都說不上來,五哥沉默不語,七哥和八哥平時也不愛念書當然說不出來。當時我年紀還很小,不知這個問題多麽犯忌諱,興沖沖地就對太傅講了一遍,太傅在父皇面前大大地贊揚了我一通,可是父皇的臉色卻不怎麽好,當天晚上,他就把我叫進了他的裕翙殿,跟我講了很長一段話,我懵懵懂懂的不太明白意思,不過我知道,父皇是不喜歡我這麽聰明,既然他不喜歡,那我就裝笨……”鄭允浩說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裝着裝着,真的就笨了……”
金在中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伸手捶了一下他的胸口,随後想了想又輕聲道:“我喜歡你笨……”
“那我可以永遠這麽笨。”鄭允浩在他額間輕輕落下一吻,語氣溫柔如水。
金在中笑靥如花,伸手抱緊了他。
一路再無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