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抱着她, 在虞聽雲的墓前輕聲講述那段不堪的,從來沒有親口對任何人講過的往事。
十八歲之前,厲寧策活得潇灑無憂。
他從不知道什麽是人生的低谷。
在他出生前, 厲楚河就已經在凜北紮穩腳跟。可以說他是一路天之驕子的成長,順風順水。
他性格有些淡, 結交朋友不算主動的那類。
但即便是在世家長輩口中埋汰小輩的“別人家的孩子”的存在,他身邊還是聚集了不少至交好友。
初中家中曾經歷過小風波。
那時他寄宿在學校,有朋友和學業相伴, 心态上也沒受到多少影響。倒是年幼的妹妹嘗了些許寄人籬下的苦。
少年不懂愁滋味,也未曾感到活着有多苦。
長到十八歲,正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獲得凜大保送資格的他不用費盡心力籌備高考,全心投入自己喜歡的事情裏時——
完成了凜北江教授公開發出來的題目;
和江教授發了許多條學術讨論郵件,打算開學後看看能不能進他的實驗室;
和競賽認識的朋友給學弟學妹培訓;
……
後來又頂着厲楚河的不滿, 和孟停遠去了一家出了爆款游戲公司的實習, 下班後在游戲裏認識了一個可愛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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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着兩個月, 他幾乎要把能想到的、想做到的事情都做盡了。
可就在他享受充實人生的時候,母親的噩耗傳來。
那是一場無妄之災。
她搭乘的國際航空在飛越某個局部熱戰地區上空時意外失事。
整架飛機無人生還。
罹難的消息傳來時,厲寧策正在陽臺幫周姨搬花盆。
血液瞬間冰凍凝結。
花盆咚地砸在地下, 脆生生的。
也将編織在他身上的一切幸福與溫暖砸出了一道裂縫。裂縫中伸出一只魔爪,将他的心捏得生疼。
新聞在說什麽他聽不清,黑匣子如何亦與他無關, 他只知道,母親本可以不用搭乘那架航班的。
為了幫他找一個專業設備,她才在海外出差結束後額外安排了行程。
後來又因為要趕妹妹的生日,匆匆改簽。
他孤零零地站在客廳裏, 看着厲楚河匆匆沖回來, 在客廳裏來回踱步, 各處致電。
有什麽扼住了他的喉嚨。
想哭哭不得,想喊喊不出。
直到厲寧筝撲到他懷裏,抓着他的肩膀哭得撕心裂肺,他才感覺到淚水從眼眶奪出。
一個克制,一個崩潰。
永遠在嫌棄吵嘴、鮮少有過感情交流的兄妹,破天荒在一個空間安靜地待了一整天。
那一天對他和厲寧筝來說,無疑是噩夢。
妹妹在生日這天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而他,他認為自己是罪魁禍首。
妹妹有權利一直傷心痛哭,可他不行。
母親走後,他是父親和妹妹的精神支柱,他不能,至少不能夠當着他們的面永遠悲痛着。
所以他擦幹眼淚,收起了一切思緒。
那段時間,他活得像個機器人。
機械地幫父親一起回着各路信息和通話,跟着律師和父親一起去處理母親自己公司的事情。
回到房間,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覺。
一閉上眼就是母親登機前給他打電話的聲音:“好不容易找到你要的東西了,明天一醒來你就能看到啦。”
他閉着眼睛,心道:醒來也什麽都不看不到了。
他……甚至不想再醒來了。
那些痛苦、懊悔、自責和悔恨的情緒在心中沉澱又扭曲,終于在母親出殡下葬後達到了臨界點。
情緒爆發和崩潰在八月底的夏夜。
在嘈雜的蟬鳴和如水的夜色裏。
他的爆發是沉默無聲的。
突然他放下了手頭上所有事,請假的請假,退出的退出,斷了一切聯系,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裏。
整整一周沒有出去。
這一周他拒絕見過任何一個人,拒絕說一句話。
每頓飯周姨都放在門口,他為了讓他們放心,會吃上兩口。
但,食之無味。
他不敢睡覺,生怕閉上眼睛就看到母親那雙溫柔寵溺的雙眼,連着熬通宵。
他開着電腦,挂着游戲試圖分散注意力。
也并不是真想玩。
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屏幕,腦子裏想些很可怕的事情。
如果不是他,母親不會改簽,也不會乘上那架飛機。他是蝴蝶的翅膀,将他生他養他的人卷入深淵。
他,想償命。
柴漾聽到這裏,心裏一驚。
她下意識地想掙開他的懷抱擡頭看他。
她被韓娴那樣打罵羞辱,被沈長鶴圈在幽暗的小屋裏無視她的意志走完所有手續,都沒有想過要與這世間告別。
恨和怨在她心頭燒着,燃燒着她的生命,鍛造着她的意志。
這樣的她聽到他那句話,心頭湧上濃濃的酸楚。
她從不知道他有過這些想法。
難怪他說,這個世界可能不會有他。
他可能會陷在自我懷疑中失去他的驕傲,可能會在悔恨中變得扭曲陰郁。
甚至可能……決絕離開。
她恨自己沒本事,在沈長鶴面前無法任性,他卻怨他自己過于任性,親手造就血與淚的結局。
可這哪裏是他的錯?
人運,天命,甚至是那個地區不止一次的空難後代表的國家博弈,又怎麽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
“你……”
她想從他懷裏出來,看看他的眼睛。
想好好親吻他。
可他沒容她這麽做。
将她抱得更緊了些,死死按在懷裏,仿佛要融進骨血。
他的手掌緊緊貼着她頭頂。
唇瓣溫柔觸碰她的發絲。
胸腔裏是嗡嗡的共鳴聲。
他繼續回憶說:“腦海裏閃過想法的時候,我已經起身了,但你突然找我。”
那天,當他的手伸向櫃子上的裁紙刀,身體剛轉了半個彎,瘋狂的組隊提示音從耳機裏傳來。
他怔了怔,看着屏幕上三水晚的名字停下動作。
她是他加班結束的放松時分偶遇的。
她纏着他問了很多問題,他驚訝于她的悟性,也總是被她的一腔熱情感染,久而久之便成了熟悉的網友。
他一晃神,竟點下了組隊确認。
回過神,只好無奈搖頭,簡單告個別吧。
沒想到她一組上他,便開了團隊麥,清亮明朗的嗓音如水般從耳機裏傳來。
“三哥,好久不見哇!”
那聲音裏沒有其他女生喊他時的崇拜和嬌嗔。
沒有那些客套通話裏迫切想要給予他的安慰。
沒有任何雜質,只有純粹的活力。
是她一貫的态度和模樣。
她在網線的那一端肆意生長着,綻放着,又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魔力。
一聲清脆的“三哥”竟奇跡般澆滅了心中的積郁,抹平了坑坑窪窪的溝壑。
他像在沙漠裏久久跋涉的旅人,乍然見到清泉;像在黑暗洞穴裏匍匐爬行的野人,從縫隙中迎上了一道純粹的光。
他坐了回去,擡手捂起耳機,讓它緊緊貼着耳朵,渴求着她的聲音,貪戀着她動人的生命力。
“好久都沒有看到你上線了,最近工作很忙嗎?”
她像是在吃什麽水果,慵懶的聲音裏夾雜着一些淺淡的咀嚼聲。
“這個暑假我和雨落五天就把排位打到前十了!還想和你炫耀一下呢,可是一直沒等到你人。嘿嘿,終于被我逮住人了!”
她在等他。
厲寧策餘光瞥了一眼他剛剛觸碰到的櫃子,收回目光。如果她沒有等到,會怪他嗎?
他看了一眼表。
淩晨四點,她是逮住他了,還是因為通宵。
“喂?你怎麽不講話!”她聲音有些不悅。
他遲遲才開麥:“嗯,又熬夜。”
她氣勢一下弱了下來,乖乖解釋:“明天很早要去醫院,怕起不來。”
他難得對她的生活産生了一絲好奇。
“病了?那還不好好休息。”
她敷衍道:“是家裏人啦。”
語氣淡淡的,俨然不想和網絡上的陌生人提過多自己的現實情況。
“嗯。”他低低應了聲。
許多天沒有開口,喉嚨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低啞的聲音裏有幾分劈裂感,他不敢多說。
不知道是怕被她聽出來,還是怕她嫌他的聲音不好聽。
好在她總是話很密的那個。
自己打人機特訓也樂在其中。
他不用刻意講話,她就會絮絮叨叨填滿每一份空白的縫隙。
他安靜聽着,好像有什麽在五髒六腑裏穿梭,凝結冰凍的血液開始生動地流淌起來。
她吃水果的聲音和他心髒跳動的聲音漸次重合。
他忍不住開口:“晚晚。”
“嗯?”
“在吃什麽?”
“蘋果。”
他起身,走到卧室門口,打開門看見周姨放在地板上的果盤。
俯身端起來,坐下。
和她一起吃。
忽然,那邊的聲音停了一下。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她直截了當地問道。
他不知道她怎麽如此敏銳,但想着左右大家都互相不知道對方的現實情況,扯了扯嘴角,承認道:“很不好。”
“分手了?還是被炒鱿魚了嗎?”
她只知道他經常加班,卻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紀,在幹什麽。
“比那些更慘一點。”
是和親人生死相離。
“你的聲音比以前聽上去疲憊,感覺你比我更需要好好休息呢。”她嘆了一口氣,“好久不見居然變成我教育你了,不對勁。”
他和她實話實說:“的确很多天沒有好好睡過了。”
閉上眼,會驚醒。
強迫自己睡着,會做噩夢。
“啊,那快睡吧,今天換我陪你。”
以前他都等她睡了才下線,她第二天要早起出門,等他睡着也不是什麽難事。
厲寧策把果盤裏最後一塊橘子吃掉,許久不曾察覺到的睡意竟徐徐升起。
睡意襲來,他頭抵在桌上:“不了,我趴一會兒,明天也要早出門。”
她淡淡嗯了一聲。
“那我再去練一會兒,出門的時候叫你。”
“別太拼。”
“你才是呢。”
他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一下,緩緩合上眼睛。
沒想到這一趴,竟一覺睡到自然醒。
他坐在椅子上緩了很久,起身,收拾着屋裏的狼藉。扭頭點開桌上的手機,看見她發來的消息。
三水晚:啊我是不是沒和你說,我們隊報了年底的線下比賽哦
三水晚:不知道你在經歷什麽,但是一定要振作!
三水晚:不然看不到我天才出道秀就太可惜了!
他定在原地,心念一動,居然有一瞬間好奇。
少女意氣風發的模樣,應該是什麽樣?
他回她:那就,期待一下。
她秒回:可我不想丢人,今晚來陪練!
厲寧策:……好。
答應的事他一定會做到。
他不會爽約,也不想讓她失望。
他整理好衣物,起身,打開卧室門走下樓,迎面對上厲楚河震驚的眼瞳,快步走下來。
趁他老淚縱橫前扶住他。
“爸,別擔心我。”
不知道三水晚是有意還是無意,她接連半個月都拉他陪練,練的時間不久,到十二點就催他去睡覺,自己也乖乖下線。
在大學開學前,他終于恢複了精神狀态。
變成了原來的那個厲寧策。
就連厲楚河那年上墳時,都忍不住哭着對老婆說:“幸好兒子很快走出來了。”
但他知道,真的沒那麽容易。
有一個人似火如焰,不自知地拽着他。
拽他出泥濘,拖他出黑暗。
天空突兀地響起一聲鳥鳴,打破墓園的沉寂。
“所以,謝謝你。”
是她讓那半個月的沉淪堕落變成了一場夢,是她将“厲寧策”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
柴漾閉上眼,努力憋回眼眶裏的濕潤。
而後仰頭,親上他領帶上方的喉結。
她踮起腳,鼻尖一路向上找尋,落在他講述得有些幹燥的嘴唇上。
裹着凜冽的寒風吻過去。
深刻而用心。
似乎想要吻到當初那個曾把自己牢牢鎖在房間裏的少年心裏。
“三哥。”
她抵着他的額頭,淺淺換氣。
“嗯,我在。”他撩起她耳邊的碎發把玩。
“快去給虞阿姨磕個頭。”她蹭了蹭他溫暖的側頸,“我宣布你從今天起,轉正成為正式男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