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姜予尚不知這個變故, 他已經窩進了被子裏。
冬日正逐漸走向一年中最冷的時日,屋內的暖氣很足, 熱氣溢滿了整間屋子, 噗噗吐着霧氣的加濕器辛勤地工作。
臨睡前,他看到了裴枭白的回複。
雖然對對方口中的“沒關系”半信半疑,但既然裴枭白那麽說了, 姜予心想, 他也不必過多地糾結這件事情。
他也無可否認,因為沾了裴枭白的關系,他本來狹窄艱難的前路降下了一束光,變得寬闊順暢起來,簡直是一條近乎完美的捷徑。
除了某幾位人氣旺風頭盛的解說主播, 目前聯賽的解說陣營中, 他的話題面、熱議值、公衆知名度都已經跻身前例。
盡管這一切并不在姜予的預料中。
可他對這場聯賽的目标既然已經從第一輪不動聲色地淘汰,變成了拼盡全力走到最後,人氣和熱度當然很好的助力。
姜予懶散地靠在床頭,柔和微黃的床頭燈光灑下, 潔白的白玉蘭花瓣已經完全枯萎泛黃了, 殘留的香氣也在漸漸散去。
他與裴枭白最後閑聊了兩句, 道了晚安, 結束了對話。
姜予的視線落在官方發來的信息上,對方讓他補充一下微博賬號的聯系方式,他們要将直播間與微博賬號連接在一起,這樣就可以實時分享跳轉了。
他的微博賬號?
姜予淺淺地打了個哈欠, 點開了微博, 他對自己挂在微博詞條上的整頁截圖和抖褲兜子一樣的爆料驚到了, 甚至不敢将餘光撇過去, 徑自打開了個人後臺。
他先前注冊的賬號一直沒有改過初始名稱,系統默認生成了一串數字。
将數字改成了“解說主播姜予”後,他便立刻退出了後臺,提起的心緩緩地落了下去。
含着蒙蒙霧氣的睡眼,姜予正欲關燈睡覺時,只聽床頭靠近的牆面一側,突然隐約傳來了一聲“咚”地摔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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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聲音來自他的鄰居。
牆壁如此厚實隔音,他卻仍聽到了不小的動靜,姜予下意識地心想他的新鄰居肖先生難道是出了什麽事嗎?
他猶豫着屏氣貼近了牆壁,想要聽一下對方屋內的動靜,大概是夜太深太靜了,不知是不是錯覺,姜予總覺得自己真的聽見了“窸窸窣窣”的拖動摩擦聲。
姜予滿面遲疑地起身,披了件外套,在走廊瑟瑟的寒風中敲響了新鄰居肖先生的房門。
他原以為自己會等很久,但其實并沒有,姜予短促地喊了兩聲名字後,新鄰居便急匆匆地開了條門縫。
屋內很暗,雖然仍然看不見對方身影,但姜予也知曉應該是他聽錯了,或者是誤會了,什麽意外情況都沒有發生。
對方聽完了他斷斷續續的話,半晌,才聲音低低地告訴他沒關系,很晚了,外面冷,早點回去睡吧。
新鄰居肖先生的嗓音并不如他想象中羞怯又柔和,姜予在肖先生出聲的那一刻愣了一下,隐隐覺得這個聲音似曾相識。
雖然這的确是個陌生的,他從未聽過的嗓音,但那種若有若無的熟悉感依然萦繞在姜予的耳邊,揮之不去。
他微微皺着眉頭回了自己的家,手腕腳腕處露出的一截肌膚已經凍的蒼白失去了知覺,一按就是一片青紫。
大概是他太多疑了,姜予重新縮進被窩裏,悶聲心想。
回血的指尖陣陣發麻酸脹,姜予半阖着眼靜等着熟悉的疲軟褪去。
不一會兒,“咚——咚——”
他的床頭牆壁處,驀然響起了一陣陣規律的,有重有輕的敲擊聲。
姜予吓了一跳,整個身子猛地縮了一下,撈起羽絨被将自己蒙了起來,只露出一雙睜大了的圓眼,滿是疑惑。
那陣敲擊聲停了一下,又輕輕敲了一次。
就像是……
就像是在和他對話一樣。
姜予的腦海裏突然蹦出了這個奇妙的想法。
他遲疑地起身,半跪着貼在牆面,也屈起指節輕輕扣了兩下牆壁。他的動作不重,但對方果然還是聽到了,同樣回了兩聲。
來來回回了三個回合。
兩個人才結束了這個幼稚的互動。
姜予沉沉地一頭栽倒在枕頭上,唇角微微勾起。他緩緩的,困倦的暗念肖先生怎麽還喜歡這種小孩子才熱衷的游戲。
他六歲剛剛搬來A市裴枭白家隔壁時,母親姜玥忙于工作,經常會很晚才回家。
他被托付給裴枭白的媽媽周姨照顧,經常吃過晚飯後再自己回家睡覺。雖然房子不大,但依舊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
姜予記得那時他和裴枭白還不太熟悉,他甚至還會脆生生喊裴枭白一句“裴哥哥”。
某個極深極黑的夜晚,他從夢中驚醒,母親姜玥大概是要通宵加班趕設計進度仍未回來,強行壓抑的害怕恐懼終于席卷而來。
他在靜悄悄的夜晚,敲擊着與裴枭白卧室相連的牆壁。
然而另一邊毫無反應,不知是不是屋內的人睡熟了,姜予在失望之際,倔強地紅着眼圈,準備硬生生熬到母親姜玥回家。
可過了一會兒,夜色愈加深沉,襯得皎潔月光愈加明亮時,“砰砰——砰砰——”
不緊不慢地敲擊聲打破了沉寂的夜色。
是裴枭白的回聲。
那段獨屬于兩個人的秘密時光極為短暫。
姜予在迷迷糊糊的朦胧中憶起,後來但凡母親姜玥不在家,他便經常大半夜翻裴枭白家的陽臺去和裴枭白一起擠着睡。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比兩個人的關系變得僵硬更早,也比他和裴枭白開始讨厭彼此更早。
早到他差點就忘記了。
——他曾經将全部的期望、忐忑和皎潔月色的光明都寄托在裴枭白身上。
在最後一絲白玉花的清甜香氣中。
姜予的最後一絲思緒被徹底吞噬殆盡,陷入了沉眠。
第三屆外骨骼機甲聯賽開幕式結束,第一輪正式預選賽将于五天後正式開始。
這也意味着姜予有四天時間決定十名候補參賽選手中,他要選擇哪一位作為自己的合作搭檔。
清早,醫院。
謝昭在辦公室內研究新的實驗數據。
姜予體檢的抽取的新血樣早已被宋菲菲送去研究了,經團隊再三研究分析,卻始終毫無進展。
新的問題出現了。
只要腺體沒發生任何異動,信息素沒有逆流入血液中,姜予的各項檢測數據雖然有惡化的趨勢,卻整體維持在一個較為平穩的狀态中。
他們找不到異變的源頭。
甚至自從姜予含有信息素的血液樣本分片被用盡後,那場異變像是從未發生過一樣,整個團隊根本無從下手。
宋菲菲也無可奈何地暗示過,普通血液樣本根本毫無效用,實驗完全無法繼續推進,他們需要新的含有姜予信息素的樣本來研究。
謝昭焦躁地将手中的報告分析摔在桌面上。
他幹脆将金絲眼鏡摘下,按壓着酸脹的鼻梁和眼眶,沉沉地吐了口氣,眉目緊皺,整個人處于緊張之中。
他們現在怎麽拿到能用的樣本?
根本無法判斷姜予腺體異變的時間、趨勢和規律,難道他們要等姜予再昏迷搶救一次才有辦法嗎?
這根本不可能,謝昭知道,學醫就是在和死亡搶時間,他們必須跑得更快,走得更遠,才有可能将0%的勝率費力打破。
所以他才不能放過任何一點可能取得進展的機會。比如,裴枭白口中說的“他能夠感應到姜予的信息素”。
“砰砰——”
就在謝昭愣神之際,他的辦公室房門被敲響了,一道身影推門而入。
對方默不作聲将屋門關好,腳步輕盈地在謝昭面前落座。短款的暗色系呢絨夾克,帽檐壓得極低,黑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
謝昭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想要開口打招呼,然而對方比他反應更快,主動擡眼,邊摘口罩道:“謝醫生。”
這是一個超乎謝昭意料之外的客氣稱呼。
對上裴枭白的沉郁墨眸時,謝昭的視線掃過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第一次開始對裴枭白有了一種真實存在感。
在同一個密閉空間內,只有他們兩個人。
而坐在他面前的人,謝昭心想,如果不是因為姜予,他和對方應該永遠不會産生交際,但現在他們心平氣和地面對面坐着,卻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
“……我有點不太習慣。”謝昭坦言道:“你的态度。”
盡管在聯賽開幕式直播中他親眼見到裴枭白為姜予讨要公道,也知曉了微博上一整天得熱議讨論,還和裴枭白進行了一場小小的預謀。
但謝昭知道,那不過是因為對方是姜予。
裴枭白确實是不喜歡他的,謝昭敢肯定這一點,盡管現在對方會沖他點頭,平靜地喊他一聲“謝醫生”。
謝昭并沒有掩飾自己的疑惑,而裴枭白垂着眸子,沉默了許久。
半晌,裴枭白才輕聲說道:“……他不喜歡我這樣。”
裴枭白的話并不難理解。
謝昭幾乎是瞬間便理解了它的意思,那就是姜予的話,即使在不被看到的角落裏,仍然對裴枭白有着約束能力。
這令謝昭感到不可思議。
不僅僅是對裴枭白,也是對姜予。
謝昭模糊地憶起,姜予在他的印象中并不是一個會去主動解釋自己想法的人,即使最為風光肆意的那幾年,姜予在所有人眼中仍然是個不解的謎題。
而裴枭白,謝昭心想,很明顯,裴枭白也和姜予一樣,兩人甚至都能夠将所有的事情憋在心底,沉默至死。
但很多事情,即使嘴巴不說,眼睛,表情,動作和神态卻拼了命地将想要藏起來的秘密往外溢。
“我在學習怎麽讓他……”裴枭白微微蹙眉,思考着自己的話,“快樂一點。”
“這是我經紀人說的。”他補充道。
謝昭看着裴枭白認真而嚴肅的神色,一時之間竟微微笑了一聲,然而快速地調整表情,收斂了笑容。
他點頭同意了這個說法,重複道:“是,姜予的确需要……快樂一點。”
明明兩個人約這個時間是來聊正經事的,但莫名的,他們卻在簡短前言後相對着沉默了許久。
很久。
大概是兩個人都很默契地明白謝昭在隐藏一些姜予不願意讓其他人知道的事情,裴枭白的指節敲了兩下桌面,緩緩開了口。
他向來寡言,但也挑了一些他和姜予的過往講給了謝昭聽,“……大概就是這樣。”
裴枭白沒有問謝昭那些隐藏的事情是什麽。
也許某一天,姜予會願意親口告訴他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從頭到尾,那也是他所期望得到的。
而謝昭則猝不及防地了解到了另一個“稚嫩的姜予”,那是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裴枭白知道的姜予。
比他所了解的那個姜予更加靈活生動,生機勃勃。
謝昭就在這個瞬間突然明白了為何姜予會讓他對裴枭白瞞住這一切。因為在姜予心中,裴枭白的記憶是他最後殘留的尊嚴。
當姜予看着裴枭白時,不僅僅看到的是對方,也是在看少年意氣風發的自己。
謝昭突然感到一股近乎窒息一般的暈眩感,他知道了,姜予所有的謊言,從來不是為了騙裴枭白,而是為了騙他自己。
那日他聽姜予對沈軍的宣言,便以為姜予已經開始鼓足勇氣面對自己了,但實際上并沒有,最重要的關鍵之處根本不在所謂的機甲之上。
鎖眼在裴枭白身上,鑰匙也在裴枭白身上。
但開鎖的手卻只屬于姜予自己。
謝昭終于沉聲冷靜切入了正題,将姜予的病情給裴枭白詳細解答了一遍,說到最後的腺體時,放慢了語速:“……現在我們并不知道他異變爆發的原因。”
“而且我們用含有信息素的血液樣本做了初步實驗,姜予的信息素沒有對任意的Omega信息素産生反應。”
謝昭提出一點,“這非常不正常。”
一旁沉默聽完了所有的回答的裴枭白冷冽眉眼低垂,颌骨輪廓更加冷硬分明,緊抿的雙唇幾近蒼白,他緊握的雙拳手背青筋盡露。
裴枭白的呼吸一滞,啞聲問道:“你們嘗試過Alpha信息素嗎?”
用Alpha信息素去感應、去刺激另一個Alpha的信息素。
這就是裴枭白到來的原因。
這就是當時他對團隊提出的猜想,而後來的宋菲菲也感應到了姜予腺體異變的特殊之處。
謝昭眸光閃了閃,捏緊了指節,組織自己的語言,“嘗試過。”
他們怎麽可能沒有嘗試過呢?
但無一例外,全都失敗了。
“和Omega信息素樣本一樣,姜予的信息素沒有對任意的Alpha信息素産生反應。”
“但是,我們也發現了一點特殊情況,Omega信息素樣本和Alpha信息素樣本卻可以同時對姜予的信息素樣本産生劇烈反應。”
就像宋菲菲會用精神力聞到姜予的信息素氣味,在暴躁易怒的常規Apha同性排斥反應中,居然也産生了“進食”的欲望。
裴枭白的感應,也會如此嗎?
謝昭對上了裴枭白投來的視線,對方神色淡淡,所說的話卻令謝昭大吃一驚。
“姜予在首次性別分化時曾經咬過我。”
裴枭白擡眼,偏頭扭轉角度,露出一點後頸上的腺體給謝昭看,“那次他在試圖抵抗Alpha信息素之間的排斥反應來标記我。”
當然不可能标記成功。
甚至那一絲縷的信息素令裴枭白足足痛了一整天。
後來姜予便秘密消失在A市,從此杳無音訊。
但當時的“入侵”卻奇妙地留下了一點點神奇的後遺症。
這是裴枭白與姜予重逢後他才發現的,只要對方距離他一米之內,他似乎就能模模糊糊地“感應”到白玉蘭花的香氣。
但明明,姜予并沒有釋放自己的信息素。
所以……
如果這是只有他和姜予才能産生的聯系呢?
裴枭白想,這大概是他一生中做過的最大賭約,他只能拿那一點點虛無缥缈的獨特來賭一個幸運的結果。
“用我的信息素來做實驗,我願意做實驗的志願者。”
作者有話說:
喬森:你們該不會要談柏拉圖戀愛吧?
裴鏟屎官:柏拉圖達咩!要澀澀!每天澀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