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姜予在傍晚時刻入住了新的酒店。
新酒店無論從裝修環境、生活設施還是服務态度來說,都較之前的遜色不少,只适合短暫的修整,不适宜長期居住。
接待的服務員特意上門告訴他,後廚只有普通的鋼鍋可以蒸煮藥材,如果實在介意的話只能去超市自購砂鍋。
這實在是太過麻煩了,姜予正在房間蹙眉煩惱時,接到了中介打來的電話。
對方聲稱找到了一處極為合适的房源,市中心高檔小區,安防保密措施嚴密,四周吃喝玩樂各大娛樂購物商場一應俱全,四周交通便利。
如果真的像中介所說的那樣,那這套房子的确滿足了他的所有條件,姜予垂着眸子默默思考。
最重要的是它離謝昭任職的醫院很近。
且租金出乎意料地便宜,低的吓人。
“……你是不是少說了幾個零?”
姜予在聽完中介的報價後,忍不住打斷了中介花裏胡哨的推銷詞。
他的确是離開了八年之久,但也知道土地和房價這種東西,向來是資本家狠狠割不盡的韭菜集中地。
可這套房子的屋主就像是在做慈善一樣,千金難換的房源如同被五毛一斤甩賣的蘿蔔菜葉子,随意又潦草。
這真的靠譜嗎?
姜予不禁産生了一點懷疑。
“……呃,是這樣的,姜先生。”
電話另一端,中介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嘴瓢,“房主、呃,房主他家中有急事需要出國幾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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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是,呃,空房對風水不太好,找個……性情好愛護房子的租戶,就當、就當是幫忙守一下。”
中介說着說着,底氣逐漸充足,語氣也漸漸雀躍歡騰,“嗐,有錢人嘛,不在乎那點票子了,難免有些怪癖。”
有錢人是有錢,但不傻。
更何況,誰會嫌錢多?
姜予始終對此保持懷疑态度,眉間緊蹙,雖然覺得此事不靠譜,但是房子各項條件實在是太好,他難以拒絕。
他的指尖輕輕點在桌面上,幾個呼吸流轉,還是下定決心,與中介約好了看房時間。
然而出乎意料的,房主似乎比租戶還要急切。
“明天就行?”
姜予有些詫異事情順利的進展,他想了想,輕聲道:“那就明天下午吧。”
約定好時間,他挂掉了電話。
窗外天色暗沉,又是一天結束了。
而對姜予來說,明天是個很重要的日子。
他的八年時光不僅僅屬于自己,還屬于一位同樣在寂靜中等待的女性Omega。
“她大概對我非常失望。”姜予沉沉地阖上了雙目。
母親姜玥是古韻小城,青磚綠瓦養出的嬌美Omega,一雙細嫩纖長的手,傾世細眉鵝蛋臉,溫婉似水,聲調脆如啼鳴的黃莺。
她的人生順風順水,唯一的變數是遇見了姜予的父親。
清冷不染塵埃的皎月跌落了凡塵。
姜予永遠記得她細蔥白嫩的指尖在黑白琴鍵上跳躍,腳下踏板起起伏伏,潮水一般的優美樂曲緩緩流淌。
可惜當年他對藝術不感興趣,唯愛拳擊與格鬥散打,每每空閑時間全泡在訓練館,将沙袋化為滔天恨意,咬緊牙關砸了下去。
母親姜玥的一手好琴藝沒被自己孩子傳承,反而陰差陽錯的,統統教給了裴枭白。
姜予不止一次曾經想過,“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就好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
如果一切可以重新選擇。
酒店房間中。
沒有像之前那樣認真收拾行李,姜予潦草地将東西随意攤在地上,擺了一地,七零八亂。
屋內的氣溫很低,他即使調高了空調溫度,卻依然沒有太大用處,只得裹緊了羽絨服,合衣上了床,疲倦地靠着床頭。
壁燈在黑暗中發出瑩瑩的光亮。
姜予輕抿因寒冷而毫無血色的唇,入骨的寒意在關節處散發陣陣刺痛,血液緩流的酥麻令指尖脹痛,卻抓撓不得。
如果不是因為裴枭白的話,他現在還會在溫暖的精致房間裏,身上蓋着輕軟的羽絨被,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此狼狽。
給自己的倒黴處境找到了理由,姜予淺淺地吐出一口氣。
裴枭白。
說到底,還是因為裴枭白。
他根本就不該匆匆離開那家酒店,裴枭白就算知道他的住處又怎麽樣呢?只不過是偶然碰到一次罷了。
姜予暗暗笑自己,難不成裴枭白還能厚着臉皮不走了,天天賴在他的房間裏,不出門工作,也不出去交際?
反倒是他,不過是短短見了個面而已,就膽戰心驚的,甚至最後還慌不擇路的立刻“逃跑”了。
如果真的被裴枭白知道這件事,依對方的性子,大概又要冷着一張臉質問他,“你怕我?”
姜予默默咬緊牙,心想,幸好裴枭白不會發現這件事。
在裴枭白面前露怯,比寒冷、疲倦、疼痛更讓人難以忍受。
他在混亂中久久無法入眠,夜晚零點剛過,手機屏幕忽地亮了起來,發出“嗡嗡”的震動轟鳴。
姜予劃過屏幕的指節青紫太過醒目,在光亮的照應下更顯駭人。提示音是日歷标記的紅圈日期定時鬧鐘。
以往每一年的今天。
他都會獨自前往冰原最深處的密之林,大自然鬼斧神工,那裏藏匿着一汪天然溫泉,是冰原供養萬物生存的綠洲。
是鋪天蓋地雪白中唯一的亮色。
——綠色生機勃勃,是希望的象征。
冰原獨有的物種,絨雪蓮,就盛開在溫泉的四周。
二十四瓣尖尖雪蓮,嫩黃的心蕊,桃紅的粉管從花心伸出來,散發着甜蜜的幽香。
這種話花的生長日期極短,朝開夕敗。
姜予會在那日小心翼翼采一大捧絨雪蓮,抱在懷裏,靜靜透過溫泉蒸騰的水霧看遼闊無際的冰原,一呆就是一整天。
直至潔白無瑕的花瓣在黃昏日落之時驟然枯萎,他才慢吞吞地踏上返回駐點的路程。
而今夜,從暗夜至黎明,姜予一夜無眠。
在天際微光灑下時,他忽然産生了膽怯之意,在洗手間對着鏡子慌亂整理自己,反複按壓眼下浮腫的青紫,清水擦拭裸露出來的肌膚。
甚至尋了把剪刀,将過長的細碎劉海剪短了一些,但技巧生疏,手一抖,剪出了一個小豁口,側額角的卷毛呆呆地翹了起來。
“……怎麽辦?”姜予小聲地嗫嚅嘴唇,“怎麽辦?”
他幾乎要在心中說服自己,反正陵園永遠會在那裏,他不一定非要今天過去。這幅樣子,他怎麽能拿現在這幅模樣去看她?
可還有一個更微弱的聲音小聲地告訴他:姜予,去吧。
姜予深深吸氣吐氣,微弱的氣流緩緩顫抖,靜站了一會兒,将翹起的卷毛沾水壓了下去,戴上線帽。
裝備整齊後,他出了門,A市陵園不久便到了。
不是祭拜的主要時節,陵園的人很少,肅穆的石柱鐵欄圍了一圈。
姜予的指節蜷縮握緊,下意識地撤後一步,呼吸一滞。他在這滿天蕭瑟的悲傷氛圍中,只覺得八年歲月恍惚而過。
他只來過這裏一次。
那日姜玥下葬,張指揮長與他一起。
姜予默默半阖着眼,勉強鼓起了一點勇氣,走向了祭品店,選了一束翠綠的闊葉裝點下盛開正旺的白菊。
淡雅清素。
姜玥喜白。
他捧着白菊花束朝着陵園內區走去,步伐一步步落下。
姜予屏息盯着腳尖,即使沒有擡頭看路,但腳下的青色石臺蜿蜒而上,他口中默默數着數,“……400……800。”
892。
姜予停下了腳步。
從這裏左轉,走過十五米,那裏葬着他的母親。
“來,小予,擡頭看媽媽,哭什麽呀?性別分化預測結果出來啦!”
“我的寶貝不想分化成Omega,那你想分化成什麽性別呀?”
“Alpha?小予為什麽想分化成Alpha?呀。”
“想要保護媽媽?”
——想分化成像父親那樣的Alpha,想比他更加優秀。
姜予依舊清晰的記得當年他言語稚嫩,誓言中夾雜着泣音,“要打敗他,要證明給他看,會讓他後悔離開了我們。”
那時,姜玥聽了他的話,含笑不語,滿目熱淚,握住了他小小的拳頭,輕輕親吻了一下,“好呀,小予長大了。”
但現在,姜予緊盯着自己的腳尖,潔白花束菊瓣上砸落一滴水珠。
他終究是和父親一樣,八年裏消失的毫無音訊,唯留姜玥一人在此地。
每當祭拜時節,他人碑前鮮花怒放時,她會寂寞嗎?
短短幾步路,姜予再沒有勇氣上前。
“噠、噠”
在他失神無措之時,前方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對方似乎是刻意加重了聲響,瞬間拉回了姜予的思緒。
大概是擋到別人的路了。
姜予微弓脊背,迅速将自己縮了起來,側身讓出了一點空位。
對面人仍然未動,執拗地站在姜予的面前,一言不發。
微風夾雜着清雅而濃烈的甜蜜花香,姜予鼻尖微嗅,這股花香并不屬于他懷中白菊花束,而是記憶中另一種深刻入骨的味道。
——是甜白玉蘭花。
姜予愕然擡頭,眼尾淚珠懸在睫毛上,見眼前人一身肅穆的黑色,熟悉的耀黑雙眸微垂,視線輕飄飄地落在他的臉上。
鮮明的黑,純潔的白。
不屬于這個季節的白玉蘭花在寒冷冬日依然被紮成了造型精美的花束,一朵又一朵擠成柔軟的棉花團。
許久,姜予才從幹澀的嗓間擠出幾個字,“……裴枭白。”
這世界上知曉白玉蘭花對姜予意義的人所剩不多,裴枭白恰是其中一個。
剛滿16歲的第一天,姜予正式分化。
那時他和裴枭白正為了一封無名的情書起了激烈的争執。
裴枭白堅持稱對方送錯了人,抽走信件後藏了起來,而原本并不在意的姜予被他的冷言激的較真,久尋未果後,兩人最終動了手。
直至姜予将裴枭白艱難地壓在身。下。
兩人皆未手下留情,裸露的肌膚各處布滿了擦傷血痕,刺眼驚人的青紫血瘀。
姜予的淺茶色琉璃眼眸光彩熠熠,仰着下巴俯視下方狼狽不堪的裴枭白,對方宛如野生的孤狼,抿唇緊緊盯着他,雙眉緊蹙,粗聲喘息。
而下一刻,洶湧的熱潮在姜予體內爆發。
鋪天蓋地的白玉蘭花香氣将兩人徹底吞噬,灼燒的欲望将姜予的雙目逼的通紅,香氣愈加濃烈。
而在這甜蜜花香信息素包裹之下,卻漸漸的沁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濃烈厚重黑朗姆酒的苦澀。
姜予被昏沉渴望拽入了失控的深淵,但腦海裏依然固執地想要得到一個答案,只能憑借着僅存的本能,埋首狠狠咬了下去。
“裴枭白,你認輸了沒有?”成為姜予昏迷前最後的記憶。
作者有話說:
開始,無名情書:都是我的錯,你們不要打了啦!
後來,無名情書:……呵,詭計多端的調情手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