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江木之死
呦呦在曲是歡的掌心搖搖頭。
“無礙。只是可能有些着涼了,兒臣先回辰王府了。”
輕輕推開曲是歡,向二人中正的行了個禮,便退了出去。
正兒八經的一出勤政殿,呦呦一個大喘氣,伸直了腰杆,覺得這雪天真是好。
擡着手,遮着陽光,朝着最遠的地方看去……
今日天氣多晴朗。
看着滿地白雪,呦呦仰頭大笑。
闊步離去。
到了出內宮門的地界。一輛馬車正停穩候着她。
高大的馬車恨不得有她三個高,連踩的階梯都足有四個高階。
水含恭敬的準備托她上馬車,呦呦斜睨了一眼,輕輕将水含受傷的手給格擋開來。
自己一步一步踏上去,打起厚厚車簾,貓身進去。
水含随後上來,同馬夫說了聲,“仔細點。”
便進車随身伺候。
呦呦與她全程沒有交流,只是偶爾撥開簾子看着車外的大街。
地上積雪厚,出來的行人少,車馬走的也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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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換衣裳吧。”
水含雙手捧了一身紅衣。
呦呦看着紅色的男裝,清脆的說。
“我今日想穿裙子。這個色不錯,前面有制衣坊,停下給我買一身。”
水含深測的看了她一眼,不明所以。
呦呦看着出了宮,任務完成後,水含明顯沒有那份恭敬了。
便蹙着眉頭,詭異的笑起。
皮笑肉不笑,有股子陰恻恻的感覺纏繞住水含,呼吸一下子就卡在胸口處,将自己噎的發暈。
“怎麽?我的話出宮就沒用了?”
水含連忙回,道:“不,你還是小主子。一會我下去買,您的衣裳想要什麽繡樣兒?什麽花?”
呦呦支着下颚,想想。
将自己的要求一一告知。
“不要花,素淡點就行。但一定要是這樣的正紅。”
指了指水含懷裏的衣裳,水含點點頭,應了。
待到制衣坊,喊車夫停下。
在水含馬上下車時,呦呦叫住了她。
支吾了一聲,呦呦接着道。
“再給,江木買上一身。今日新年第一日,我想與他一起穿新衣,迎接新生活。”
水含一再欲言又止。
呦呦以為她不聽命,便極其不耐煩的一臉神情顯現,挂着臉上。
正要張口呵斥,水含領命下了馬車。
再上來時,水含捧着一盤盛放着兩套衣衫的托盤。
一套紅色的衣裙,一套暗紅色的男子的長衫。
呦呦笑嘻嘻地摸上衣裳,觸感軟綿,布料絲滑,刺繡精良。
水含卻致歉。
“小主子,女童的衫裙只有這套繡了綠梅的是紅色。您看可中意?”
呦呦無所謂,急切地就開始褪去身上這一身‘辰王’的衣裳。
伸手朝水含托着的衣盤裏,一拿就往身上套,套穿了半響,也搞不清楚衣帶穿法。
這是她第一次自己動手穿這樣繁複的服飾。
水含含着笑,放下手中的衣衫,近身替呦呦仔細給她将衣帶理清楚。
嘴裏還念着:“你體态修長,穿上衫裙一定好看。以後可以不要再穿短打闊褲了。”
雖然方便奔跑……終究不似女兒像。
水含給她穿好,理理衣袖,撫平裙擺。搬出一面半寸徑長的銅鏡,照與呦呦看。
一身紅色衣裙,繡了一枝落了雪的綠梅在足邊,随着走動梅花若隐若現,似能淡淡散着幽香。
罩着一件織花燙金薄襖,肩甲處還有一圈兔毛。
呦呦一側頭,柔軟的蹭着小下巴,癢癢的,暖烘烘的,頓感怡情悅性。
鏡子裏的她身姿窈窕,有一個偏肉的小臉,一笑,很是可愛。
眼睛晶亮晶亮得閃爍着光,生來自帶了一抹狡黠陰損。
呦呦無論怎麽笑,怎樣的表情,它總在裏面,遮掩不了,仿若成了她的标志。
看着這雙眼睛,呦呦實在喜歡不起來……跟與生俱來粹着毒一樣。
一掃,鏡子裏的她還是男子的發飾,打破了這鏡中美人。
呦呦按住銅鏡,遮擋住自己,指指自己的發髻。
水含這才看出違和感,常年看她一個扮辰王殿下模樣都是這樣的金冠束頭。
突然這樣也沒往頭上瞧……
水含擱下銅鏡,替呦呦梳發。她的頭發是有專人護養,不然替辰王的時候,頭發豈不是露餡了。
所以,水含在觸及的第一下,都覺得冰涼絲滑,不禁贊嘆心往羨慕。
車上座椅下有一個小匣子,專門備着裏給車架上主子日常整理儀容的工具,一應俱全。
水含從裏頭取了一把檀木梳,一梳直接順滑到底,更加贊嘆羨慕。
給她梳了個合适她年齡的丱髻,再襯着一身紅衣,格外嬌俏活潑。
真是有幾分像曲是歡了,一對雙目,形似一個模子裏雕刻出來的,只是不神似。
呦呦看着自己的一身新衣,轉上一圈,真覺得不适應。
以前四處跟着學一些求生本能,到處野,成日裏穿着闊褲成日沒完沒了的跑動。
看什麽李家小子會翻牆,學習一下。張家小哥能攀樹,學習一下。誰家藥童識得一些藥理,也去求問求問。
上房揭瓦的,摸爬滾打的,潛水游泳的,基本藥理的,模仿人筆跡竅門,等等,等等。
她學的雜亂無章,卻都是自認有用的東西。
什麽人都能請教,乞丐娼妓都行,唯獨不願意認認真真與曲是歡請來的教習先生學一頁內容。
神思着,車馬停了,呦呦還有些發愣。直至水含喚她,她才清醒過來。
抱着水含給江木買的新衣,跳下馬車。水含在她後面下車,仔細得提了一個竹編食盒。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裝的點心吃食,呦呦伸出一只手,穿過食盒,勾挂在臂膀上。
像往常一樣,跨起大步子就拆小巷裏鑽去,繞幾個彎就能到家。
呦呦這頭喜滋滋沒走幾步,一個穿着褐色衣裳的蹭過她身邊,步如疾風去水含身邊,給她附耳說着什麽私密。
呦呦本性使然察覺那人似有不對,停下,回頭。看着水含的神情變化,加之看她的眼神有些奇異。
直接她就斷定與她有關。
他們二人私密的說完了,水含款款走近,突兀的跪下。
呦呦進宮前,出宮後,水含從未跪過她!
呦呦眯起丹鳳眼,蹙了點額心,嘴巴抿得甚緊。
方才的喜悅直接消失殆盡,此刻模樣雖不嚴謹,但表情确實有威嚴的。
合在一起,整身紅色衣裙,也顯得帶有蕭殺之氣。
“說。”
水含垂首,動作遲緩,叩首。
“您的宅子今日着了火,江木投入火中……身亡了……”
“你說什麽?”
呦呦簡直不敢置信,水含這句話的真假程度。
抱着想送給江木的衣衫下,她揪着自己的指骨,強制自己冷靜下來,客觀的去思考。
呦呦覺得,水含不會說謊。
但是,她更為不解的是。據她所了解的,江木也不會自戕。
除非……
呦呦整個人突然冰冷,比這冰天雪地還冷。直直的看了一眼跪在面前的後腦,目光匪夷。
恨不得想穿透她的腦袋,看着水含的臉,再透過去,看着曲是歡的臉!
怕不是……
呦呦轉身離去。
是什麽,要親自去看!
水含聽着踩雪地的“咯吱”聲遠去,這才擡起頭。
她走的方向是回去的方向。
水含叫上三五個彪形大漢的侍從,跟着追上去。
呦呦一路抱着衣裳,挎着食盒。
一只小手穿過暗紅色男裝,隐晦地壓緊心口。整個人都心慌異常,腳下步子一塊再快,根本就是在小跑。
頭發也被風吹的淩亂不堪,飄飛在兩耳旁的風雪裏,使人清醒又生疼。
拐了好幾個彎兒。
最後一個彎處,她直接剎住,立在原地。
猶如一塊石頭,巋然不動。
印入眼眶的是什麽。
是一堆殘垣破壁,漆黑的焦木架子高聳,地上塌陷的瓦片碎了一地。
薄雪落了一層,黑白兩廂映照,簡直是讓她産生了暈眩錯覺。
整個人開始細細發抖,眼睛發昏,什麽都無法映照到她水瞳中來。
呦呦整個人已經不對了,但是不靠近,不細看,也是看不出來的。
整個人面無表情,透着森然的狠戾,有些不怒自威的駭人。
水含帶着幾人在身後半米,沒有上前。
呦呦哽着嗓子,面無表情。
“他的屍首搬出來了沒有?”
水含上前,半福身子,回到。
“在院子裏。”
呦呦點點頭,“帶我去。”
水含帶着人走在她前頭,她自己是一步一步,果決堅定的踏出每一步。
面含平靜。
只是眉角挑着,嘴角有些泛僵。
走到門口,呦呦看着已經半折焦黑的木門,心裏突突頂了她兩下,抽抽地疼了幾分。
氣息時而平穩,時而急促兩聲。
水含提着裙擺,生怕黑灰沾着她的裙子。側身慢道。
“主子,他在這兒。”
呦呦颔首點了點頭,走進去。
一具焦黑成碳的人行擺在那裏,橫看豎看都不像是人,焦黑且翻着疙疙瘩瘩一樣。
如若不是水含說這是人,擡出來,燒得這樣厲害,一眼錯過都有可能。
呦呦的呼吸已經停止,看周圍事物,仿佛已經在眼眶裏東倒西晃,上下翻颠一樣,暈眩得有些站不穩。
看着細雪上面仰躺的死人,呦呦突然有些發恨。
詭異地笑起,心裏盯射着屍體,默問:你說等我回來的呢?你所謂的等?就是這樣等?
她狠狠咬了一口舌尖,一股子腥氣蔓延開來,道讓呼吸順起來。
她淺淺的吸進吸出。
倏爾,張口。
“将他的右眼給我挖出來。”
水含聽見這話,整個人都懵了。
猛然轉身看着這個女童,她此時面無表情,呈灰色,帶着濃厚的死氣。
一雙眼睛盯着地上的屍體,異常的冷靜,就像盯着……盯着敵人一樣。
水含心想,這不是她心悅的人嗎?怎麽沒有點哀痛模樣呢。
為何突然是這副神情?
水含結結巴巴,伸出手指着那具焦炭正要張口說話。
在呦呦忽然而來一記吃人喝血的眼神對準她時,水含閃電般收回手。
雙腿一軟,躬身顫抖回複。
“是。”
其實,她原本是想問為什麽的。為什麽要剜他的右眼。
一衆人均是發愣的。
人都燒成這樣,還剜人家的右眼……身體發膚,損之無禮。
又不是深仇大恨之人,怎麽都覺着于理不合。
三五個彪形大漢面面相觑,誰也沒主動往前走上一步。就連水含也愣在這個命令前。
呦呦此時耐心不足,一臉不耐煩頓起。
瞅着一個大漢身形七尺有餘,便指着他,語氣異常淡漠,攜裹着愠怒,随時要發火的感覺。
“你去剜下來給我。”
那人看着發焦成碳的黑棍,咽了兩口唾沫。穩着腕子,從腰間取出一柄匕首,拔出,朝屍體走去。
伸出手,用力往下一插,一旋。
咔擦,咔擦的焦響,聽得人頭皮直發麻,四肢發怵。
就連呦呦如此強裝鎮定滿不在乎的樣子,聽到這個聲音。
整個人也是一哆嗦,面色再灰白一些,唇色都有些發烏。
那一塊連着血肉,帶着渣子的右眼掉到雪裏,餘光看着焦屍臉上缺了一大口。
黑色閉着的眼眸似乎正直視什麽,張着的大口似乎要說什麽……
昂藏七尺的大漢再也堅持不住,扔下刀落荒而逃。
呦呦抿緊嘴唇,盯得眼睛裏爆充血絲,紅彤彤一層血霧蒙在瞳孔上。
她深呼吸兩口。
自己擡步準備要走過去。
水含下意識擡手阻擋她,卻被呦呦繞開,完全無視。
走在焦屍身邊蹲下,将衣裳和食盒挂到左邊臂膀上。
右手把剜掉那屍塊撿起來。
呦呦心裏異樣的感覺在觸及那一刻,傾蕩滿身,整個身體顫抖的厲害。
形如在一個空曠,無垠的冰窖內,茫然,迷惑,不知所措的感覺油然而生,凍的發木發渾。
江木。
呦呦呢喃道。
眼圈發紅,鼻子發酸。卻依舊沒有流出眼淚,只是臉上在背着人的時候,多了一股子悲痛。
繁複的情感在臉上畫的亂七八糟,各種各種的悲,回憶起的點滴溫煦都變成了臉上難看的澀。
呦呦手上暗地使着勁兒。
“啪”
将手中的焦塊掰開了,落了兩手的黑。
這一聲聽得水含簡直如頭頂釘了一根釘子一樣,雙眼睜大,害怕的都成篩子。僵硬的手本能地捂住嘴,所有的氣流都堵住嗓子。
剩下的大漢也都木在原地。
這,這個女童是在做什麽?徒手掰屍塊?與這人有多大仇?
呦呦起身,表情像一位無限單純懵懂的孩子一樣。
将手的屍塊伸手遞出去,攤在掌心。
面無表情,無悲無喜,就跟遞出去的是個肉包一樣。
“誰給我把眼皮給我掰開?我想看看他的眼瞳。”
一群人以水含為首,皆瞠目結舌,看這個孩子跟看一個鬼怪一樣,瑟瑟發抖。
想轉身逃離,偏生腿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水含硬着頭皮,哆哆嗦嗦問:“小主子,為,為什麽?”
呦呦依舊攤着燒焦的屍塊。
小嘴一啓一合。
“我要看看他是不是重瞳,我,不太相信是江木。”
他不會想死。不會死。
如果真是重瞳,真的是他。
那,大約就是曲是歡了……或者,李邵儀?
總不過逃不開他們。
如若真是,那就要重新談談。
呦呦睜着無辜的眼睛,朝前遞了遞……
“嗯?”
水含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像孩子的表情,卻是在這樣驚悚的境地下。
于是覺得,這個女童比往日任何一個時候都吓人。
她此時就是黑白無常,含着笑,一使勁,就要跟她一起堕入無邊黑暗的地獄。
永世受苦……
無人上前。
呦呦瞪大的眼睛,緩緩上浮了層朦胧若現的怒和血色。
水含被盯得一口氣噎住,素手拉了一位就近的,推搡出去。
“聽不見主子的命令嘛,快去。”
臉低吼的聲線都帶着顫抖打結。
那個被退出去的大漢,一步三回頭的看着水含,每每都被水含淩厲的眼神将其瞪回。
畏縮着手腳,一步一步靠近呦呦。
殺人那是一刀兩刀就完事,這……掰焦熟屍塊的眼睑,實在是沒做過。
再觀這女童帶灰頹的臉色,紅色襖裙一稱,灰白灰白,實屬驚悚,活脫就是書裏爬出來索命的女鬼羅剎。
不遠處一座二層小茶樓,隔着一層白色簾子,雪景一稱,根本看不到裏面有人否。
裏頭卻坐了一人,身邊帶着随行侍奉一位。
端坐在桌前的是位錦衣華服的小公子,一身富貴。頭上還用金疙瘩綁着兩縷發絲垂在耳旁。
似乎才八九歲。
身材修長,身段極好,一身雪白織錦棉袍也能穿出似仙的神态。
一旁的仆人身材高大,衣着歲色彩灰敗,但也瞧得出來是一等一的好料子。
偶有路過的客人看着他們,都覺着是富貴家的公子爺。
就是那小公子對着樓下,看不清臉龐,也觀得是一副高貴姿态。令人目光不轉,心神向往。
他端着一杯茶水,正聞優雅地聞着茶香。朝下目不轉睛的看着。
那底下的女童,很是不一樣。
時不時還發出“啧啧”兩聲的贊嘆。
侍從看的臉色青一塊白一塊,要想自己也是舉過刀的人,看到那個女童也有些發怵。
不禁發問。
“公子還不走?”
那公子晃了晃手中的茶杯,輕輕搖着頭。
“明日啓程,莫急。”
他莞爾一笑,眯起眼睛,笑得開心。
招手讓侍從坐下,伸出玉削成的手指往下一指,點着那女童。
開口。
“記住了嘛?以後要像她一樣,人,死沒死,需要檢驗,而不是一眼草草了事。”
随後換上悲嘆的語氣。
“這孩子能成大事,可惜被宮裏人看中替身辰王,不若……我就要将她帶往南息,替我做事。定能萬事皆成。”
一旁的侍從又夠着頭朝下瞄了瞄,如此之高的贊賞,是否名副其實。
就這一伸頭。
底下那女童像是感應到什麽一樣,擡頭,一記淩厲的目光掃來。
莫名的氣勢被吓得他渾身一怔,忘了呼吸。
動作一直僵直,直到女童挪開視野,他才如同大赦,放松身下,安安穩穩地坐在椅子上。
對面的公子嘲笑侍從。
“你莫瞧她小,她可厲害着。”
他自己捏着茶盞的手也才松開,一手汗意。
那一記眼神看的他也是有點發慌,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做了什麽對不住她的事兒。
眼瞳須臾,心裏暗想。右眼眶的重瞳蒙上一層翳。
真是少許見她如此兇狠的模樣,果真有些攝人……
随即哼笑道:“簡直有趣。”
他眼睛尖,看到女童一直抱着的衣裳,和挎着的食盒。
吩咐侍從,言。“給我将那衣裳偷出來,去正官道的制衣坊打聽一下,換一件一模一樣的給她。”
自從應聲答應,卻問道。“主子怎知是正官道上的制衣坊而不是其它坊?”
指尖轉玩着茶盞,輕聲曼道:“她從宮裏出來,要去辰王府,只有正官道上有間制衣坊。你看她的裙擺處的偏光絲線,是他們家獨染出來的。”
侍從也被這位不過十歲的公子震撼到,躬身退了出去。臨行前還說。“主子,車架在樓下。”
公子擺擺手,依舊一眼不少的看着樓下街對面燒塌的房院子裏的女童。
嘴裏喃語:“沒心沒肺的東西,“我”都死了,還不哭上一聲,眼睛都不紅。”
說罷便擱起茶盞,留了碎銀子起身,下樓離去。
這人,便是江木。
呦呦還等着那個侍衛掰開右眼屍塊的眼睛,自己方才一試,知道自己力道不足。
那個侍衛一直發呆,以致呦呦心裏怒意翻卷,不耐煩起來。
“一刻內,你不動手,我就要人在你身上劃上一刀了。”
那個侍衛聽着聲音清脆帶了些飄渺,摻雜着殺意,心裏“咯噔”一沉。
看着女童手上的屍塊,木讷的接過來。
她小手上還有灰黑色的渣滓,拍拍手,灰渣掉落一地。
絲毫不覺的手上的渣子是人的皮肉,倒像是某塊點心的碎屑一樣。
他反胃的有些作嘔,卻在女童駭人的目光下,深深吸了一口氣。
瞧她的做派,一刀,怕就是在脖子上了……
是人,都畏死。
咬着牙,忍着頭皮發怵。兩手對着眼睛上下焦黑的皮肉,一用力。
又是一聲清脆得焦響。
顯然力道不小,整個眼睛被撕裂,眼珠子帶着深褐色的血挂在焦黑的肉上。
眼皮跟粘黏住一樣,還是沒有翻開,眼珠子卻都要掉出來了。
這個侍衛臉色驚白的吓人,呦呦看着他的面色都覺得不忍哼笑。
不過手上的屍塊讓她很失望,提着心肝膽,這一刻平穩了些。
因為她還是看不到是不是重瞳,不能确定是不是他。但也不能否認是他。
心裏方才的驚濤駭浪,緊張他的死活,畏懼他的死活的時候,在此時一刻都平息了。
呦呦突然覺得不太重要了,因為江木死了還是活着,這一遭過後,他都是不會回來了。
毋需在意他的死活了。
唯一的一個陪伴,是消失了。這就是他們二人的結局。
她都盼着江木口中的“明日”,也是苛求不來。
這一個月的陪伴…
呦呦看了看天,彤雲密布。
清涼着語氣:“将他埋到我的新院子裏。”
食盒推給水含,繼續曰:“我出去吃點東西,院子布置好了來找我。”
她抱着新衣裳有些感傷,卻依舊挺拔身姿的走出去。
剩下的人以水含馬首是瞻,都等着她發號施令。
水含,看了看出門的女童。呼吸才真正的開始暢順。
“備一套與這個間差不多的房子,将他埋過去,顯眼點。”
自己也就離開了。
水含覺得,這個孩子真是厲害。怎麽就能面不改色的?
偷偷跟随着她,想知道她接下來會不會找一個地方哭,柔弱一下。
迫切的想找尋對方的弱點,不能讓自己與她一個孩子比起來還差那麽遠。
水含覺得她就是辰王的替身,和自己一樣是曲是歡的奴婢。
盼想自己是曲貴妃手下除了枝香最厲害的那位婢女,這樣,她才能有更高的位置,更遠的前程。
一路,水含便看着她能津津有味的吃着肉夾馍,順道買了個小哨子給了一個叫花子,小孩才四五歲,周身髒亂不堪。
他們一人一口的吃着,兩個人還無比開心,相笑的甚歡。
水含卻是看着都嫌惡心。
一起玩着哨子。偏僻的小巷子裏,他們一起玩耍的很歡聲笑語。
和剛剛看着江木屍體那副面無表情,氣勢淩然完全不一樣。
這個時候,她真的是個八歲的孩子。只不過玩的夥伴是個小叫花子而已。
毫無,悲傷!
水含看了一會兒覺着沒意思,便離開了。
她一走,呦呦便轉過身子看着巷子口,眯着眼睛,很深邃。
整個人力氣被抽盡,轟然倒地。坐在地上,神色難看,一臉悲傷的模樣。
小叫花子的哨子停下。
“姐姐,怎麽了?”
呦呦抽泣,只是眼圈泛紅,嗓音帶着哭腔,依舊是一滴眼淚也沒有。
“扭着腳了,你讓我坐會兒。”
白雪之上,映襯的紅裙子明明那麽喜慶。呦呦眼裏卻偏生覺着可憐,孤獨。
江木在偏遠的轎子裏看着她,心裏淡然的被撞擊了一下。小聲清明地告訴自己,“帶不走她,帶不走她”
始終卻說不出來一句:起轎。
讓自己遠離她。
呦呦在這裏“同”小叫花玩了會,借着偏僻的地處,偷悄悄得過渡着自己的悲傷。
待好些,這才整個人略帶點灰頹的去一個小面攤子點了一碗面,慢慢悠悠的吃着。
面才吃了三口,第四口時,一位老者給她面前放了一封信,一串鑰匙。
呦呦擡頭,看了一眼桌上的東西,咽了一口面條,繼續埋頭吃着。
一碗見底,呦呦才正經的将鑰匙放到懷裏。
指尖捏起信箋,撕開,取出來一張灑金熟宣,上面寫着:城北萬字巷,首尾相連之一樹。
呦呦蹙了一下眉頭,立馬撫平,走的時候将手中的信紙在面湯鍋沿輕輕一劃,湯鍋燃出來的火苗一下子舔舐直信紙上。
呦呦将燒着的信紙在空中畫着圈,快要燃盡時,手一松。整張紙只有少許黑灰,帶着小火星,飄飛在風雪中。
腳下朝着萬字巷走去。
萬字巷不是一條巷,而是錯綜複雜的十三條相鄰交錯的巷子。
俯瞰此巷,能看到畫出了好幾個佛家“卍”字,故此名叫萬字巷。
巷內一共有一百三十四間房屋。
呦呦轉想,是水含要試探她呢,還是曲是歡呢。
真是簡單得毫無意義。
呦呦已經走到了萬字巷口,卻沒有進去,而是轉身去了萬字巷對面的酒樓。
和風酒家,共三層,可觀城北窮人城。
城北是京都相對窮的地方,老有富紳在和風酒家三樓灑金錢,看着樓下一哄而上的熱鬧景象。
故此和風酒家又稱,“灑金樓”。
呦呦上去了之後,看着對面的萬字巷,細細看着。
一百三十四間,哪一間才是。院中種樹的幾十家之餘。
寥寥掃看了一眼。
呦呦含笑,口中呢喃,“宅子不錯。”
第一條巷子與第十三條巷子剛好相接,且東行一條街,與辰王府的後巷相連。三處相交的一間小院,大小适宜。
院中高樹遮天,幾乎遮擋了整個房屋。
如有歹人想從和風酒家朝下觀望,怕什麽也看不見,要空算盤一場。
就是這樹,呦呦很是不喜。
一棵巨大的合歡樹。
這不是每日住在此處,一出門瞧見院子就形同時時刻刻讓她看着曲是歡嘛?
呦呦正準備下樓,被一個人朝前莽撞一推,撞倒在扶欄上。
稍有裂開的扶欄,伸出來了顆不大不小得刺尖。
給她腕骨劃破了個小口,劃得急了些,直接皮肉翻開了一小層,出了些血。
猛然一下,疼得有些龇牙。
手臂上的衣裳差點脫落,要掉之時,她小手一拽。
緊張的忘記了手上的疼痛。
那人周身衣裳色彩灰敗,體格卻魁梧的很。一邊扶呦呦,一邊道歉。
“小姐,對不起。您還好吧。”
呦呦一把攬緊衣裳,一邊習慣性的上下觀察。
嘴裏說着,“無事,無事。”
那人伸手來扶呦呦,呦呦朝後一退,男女授受不親。雖對方是成年人,她雖年齡尚小,那也不行。
再有,她不習慣與人有肢體上的接觸。
那人看着呦呦的一退,便讪笑一聲,道了個歉就走了。
呦呦看着那個人魁梧的身材,一身灰色長袍,袖子裏卻有一截紅色,比較紮眼,且,布料熟悉!
指尖摩擦了一下手臂上搭着的衣裳。
呦呦神色凜然,嘴角抿了抿,略帶了絲笑意,狠毒。
她心裏想着一計,連忙下樓,走去方才在樓上觀得的那間屋子,也近,沒幾步就到了。
伸進懷裏拿鑰匙,還不忘擡頭看了看頭頂那顆巨大的合歡樹。
看的呦呦直皺眉頭,心呼煩悶。
門上挂着一只銅鎖,鑰匙打開後,最直觀的就是合歡樹院子下的那一抔黃土,高一尺,無碑。
呦呦駐足一愣,千思萬緒蔓延心頭,再呢喃了一小句:江木。
合上門之後,家裏無人,又是只有她一個。
冷冷清清,孤孤寂寂。
她從屋裏搬出來一張大靠背椅,放到黃土堆旁邊。
紅色的衣裳搭在靠背上,背靠着新衣,開始發呆,時不時還同黃土堆說話。
語懷悲涼。
“除夕夜那日我走的,今日十一,我回來,你卻不在。”
“江木,我又一個人了……以前我還想着收養以前隔壁巷子裏的黃狗,現在,我連狗都不想養了……”
剩下的話咽下去,在心裏默默說出來:怕它哪日離去,或死掉,又是我一個人回家。
複想,深思,在沒有江木來之前,我是怎麽樣一個人過了好幾年的呢?
怎麽想不起來了?
短暫的溫煦突然抽離,再回到長久的寒冬時,怎麽也适應不了當初的日子……
呦呦坐着,手剛好能放在黃土上,親昵的摸了摸黃土,再言。
“我剛同他商量了,只要辰王坐上了那個位子,我就能得自在。我要求仁得仁了,你替我開心嗎?”
複而深深感嘆。
“就是不知,我能否,活到哪一日。”
語調一轉,手在黃土上俏皮的拍了兩下,如同拍某人的頭頂一樣,指尖輕盈。
“你且這樣罷,以後日日等我回家……”
我們依舊住在一起。
呦呦說完,起身,看着将黑的天,又看了看椅背上的紅色衣裳,眼中漆黑,轉身回了屋子。
這一夜,呦呦睡得依舊安穩,沒想太多。
原以為唯一的陪伴江木死了,會睡不着。
以為抱着這份試探求知,她會睡不着,卻在迷惘的沉昏裏,睡死過去。
第二日清辰,呦呦有意識開始,眼睛未睜開,腿就已經開始朝床下身,迷糊的随手撈上一件衣裳,起身就朝院子裏奔去。
一看,椅背上的紅衣還在。
想着昨日那灰衣人袖中一模一樣質地的紅衣,不巧地撞了她……還以為會……
呦呦流轉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去。
真的,死了?
呦呦此時才是真的心神有些崩塌,暈暈乎乎的走過去,将衣裳抱在懷裏,蹲在黃土旁邊。
小眼圈泛紅,咬着牙看着土堆。
面目有些猙獰。
上面輕輕覆蓋了一層薄雪,顯得無比冷清。
尤其是在外面繁華熱鬧的街道一映襯,這個小院裏只有呦呦一人,和一個土包。
呦呦将臉埋進衣裳裏,小口小口喘息。直至腿腳蹲麻了,身子凍麻了,起不了身,僵在那裏。
紅色的衣袍裏伸出半張小臉,紅紅的小眼睛看着土包,有些無神。
呦呦小臉在衣服裏面扭來扭去,想再埋進去,雙眼一黑,純純地嗅着裏頭新衣的味道。
特質繡線的燃料味淡淡的。
這時,呦呦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兒。一個細節在腦海中閃過。
昨日她在灑金樓撞到牆上,手似乎破了?
呦呦突然颔首高擡,将兩只手伸出來看了看。果不其然,在右手腕骨處,有一道劃痕。
細看了看深淺,怕是有出血的。
她笑起來,眼神裏盡是得意,卻又顯得惶然與忐忑。
她拂手掃掃椅子上的雪,坐在上面,将衣裳翻來覆去的看了幾個囫囵,越看越精神。
雙眼精光大作,嘴角繃直,有些帶着不甚明顯得笑意。
又翻了幾個來回,徹底的笑起,笑得鼻息哼了一聲。
衣裳随手扔在椅子上。
面對着墳包蹲下來,鼻息濃厚,嗤笑着,道:“江木,你這輩子,千萬莫教我再碰上你。”
随後陰狠地剜了兩眼墳包,神情可怖,泛着青色。
內心喜悅地闊步出門,哼着小曲,出門買燒餅去了……
衣裳太幹淨了,一絲血跡也沒有。做事兒不周全啊。
看來,昨日酒樓的灰衣人,是你的吧。呦呦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這是又要下雪了……
再見,我要弄死你。
已報詐死,抛棄之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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