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蕭疏別淚
季容初有個白瓷瓶子,裏面裝的是一種濃縮的綠色汁液,她一開始起名叫萬木哭,後來師父覺得這個名字晦氣,改叫了‘蕭疏別淚’。
‘蕭疏別淚’是取無數顆百年以上的古木枯死後榨取出的一滴木漿彙聚而成的,又加以各種奇花異草,靈漿玉液精心熬制多日,最後只出來這麽一小瓶。這裏面的汁液落在地上,可以使寸草不生的土地孕育出廣袤樹林,方便季容初在草木稀少的地方作戰。
這麽多年來,季容初顯少會用到這個瓶子裏的東西,其一是因為她不常離開宗門歷練,要歷練也會刻意避開荒蕪之地。
其二就是因為這瓶蕭疏別淚,是加上她師門中一共五個人,多年來一點一點湊出來的。
用來取漿的樹木不僅年份要足,而且一定要是自然枯敗,絕不能刻意動手傷害樹木。她師門中這些人但凡出離開宗門,都會刻意留心有沒有适合的古木,如果符合條件才千辛萬苦的取出一滴。
後來積少成多,才有了現在這麽一瓶。
季容初還記得這瓶蕭疏別淚剛制成的時候,她好小心的将脆弱的白瓷瓶子捧起來,一一謝過自己的師父師兄師妹。小師妹丁叮當像只小動物一樣飛撲過來抱着她的胳膊,幸好她反應的快,将差點被撞飛出去的白瓷瓶子穩穩接住了。
她沒有出言責備丁叮铛,她這師妹雖然平日裏活潑跳脫,但是做起事來卻十分認真,甚至有些鑽牛角尖。別人都是出外游歷順便為她收集木漿,唯獨她——季容初懷疑丁叮當要不是為了幫自己,根本不會離開九天扶搖宗半步。
丁叮當撒嬌讓她倒一滴出來讓大家看看,其實季容初知道,不僅是丁叮當,當時師父從書上看到這個古方的時候她根本沒想能成,但是師兄妹們還是不辭辛苦的幫她找來了,如今制成,大家都十分好奇效果。
丁叮铛自不必說,幾乎是挂在了季容初身上,嚴雲鶴和李寒燈本來在鬥法,鬥着鬥着就到了季容初身邊,兩個人同時停了手,眼巴巴的看着她。
季容初小心翼翼的往地上倒了一點點,于是在他們住着的院子裏就真的有了一棵樹,那棵樹拔地而起一直長到了四人多高,枝繁葉茂,綠蔭成庇。在生長的時候還把圍牆撞倒了,差點把路過的師父埋在底下。
季容初将手貼在上面,綠色的光芒順着她的掌紋延伸到樹幹上,瞬間千花盛放,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花在同一棵樹上噼裏啪啦的開了個遍,花香四溢,看起來又怪又美。
就和當年孟擎宵給她編的那個大雜燴花環一樣。
幾個人還沒有觀賞多久,就被師父勒令重新修整弟子居的圍牆,衆弟子四散奔逃拿起工具開始做苦工。師父一人站在樹下看了很久,大手一揮把季容初起的名字改掉了,賜名‘蕭疏別淚’。
後來想想,師父這名也起的也沒多喜氣。
萬物枯榮更替,花木有開有敗,是為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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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棵樹也就真的一個又一個的目送院子裏的人離開了九天扶搖宗——最先走的是嚴雲鶴,他憑借過人的靈力和努力通過弟子試煉,成功進入了九天扶搖宗的管理層,率先搬離了他們的弟子居。大師兄李寒燈随着境界的提升常年漂泊在外,尋求突破。最愛黏着她的丁叮铛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成天神出鬼沒,開始有意和她保持距離。
後來,死而複生的季容初再醒來時,覺得像是一場夢。
她只記得昨天還在和師兄妹談天說地,夢想着尋求大道得道成仙,一覺醒來卻成了孤家寡人,還是殘害同門的罪人。
萬物枯榮更替,花木有開有敗,是為常理。
孤身一人的季容初在樹下坐了一夜,想了一夜。
第二天,她在嚴雲鶴以及一衆執法堂弟子的帶領下離開了這裏,到太吾山服她百年的刑期。
“李寒燈……”
低矮的破舊屋子之中,躺在床上的女子緊閉雙眼,她臉色蒼白,額角的鬓發被汗水浸濕。她下巴不自覺的擡高,像是為了舒緩痛苦一般不停的喘息着。
她的手被人握在手裏,那人聽見她念的名字時身體一僵,随後無奈似的勾了勾唇角,他說道:“季小仙子,你那師兄不在這裏,現在握着你手的人可是我啊。”
女子又低聲呓語了幾句什麽,玄劫俯身将耳朵湊到她的唇邊,順手将她額邊的汗水拭去,又聽見她像是有些委屈的輕聲說道:“我死後,別讓……丁叮當……”
她應該是陷入了昏迷所帶來的夢魇,要是放在平時,她是絕對不會用這種虛弱又帶着點撒嬌意味的語氣說話的。
玄劫的臉上此時沒有帶着平時的笑意,他明知陷入昏迷的人聽不到,卻仍低聲安撫道:“你不會死的,季小仙子。”
她眉間的花紋時亮時黯,眼角沁出一滴淚,與汗水一同被玄劫拭掉。
屋門被人推開,一個駝背的老人走了進來,他身上帶着些許常年浸染出來的煙草味兒,身後還跟着一位少女,正好奇的往床上的女子身上打量。
老者問道:“她的靈海還是閉不上?”
玄劫沒說話,握她的手更緊了些。
他此時沒有穿上衣,白色的繃帶将他精壯的上身纏的嚴嚴實實,還是沁出一層鮮紅的印記。他下身僅着一條黑色武者褲,銀發披散着,散落在肩背上,遮住了一部分的黑色魔紋,卻仍能從銀發的縫隙中看見一部分魔紋從他的臉上延伸到胸部,又一路隐入他腹部褲腰裏。
玄劫出神的說道:“老頭,我的魔氣可以吞噬掉靈氣,我用魔氣圍住她的靈海,至多一炷香的時間,她的靈海就會停止吐納靈氣了。”
“然後她也變成魔修,以後就和你成了一條道兒上的人?”
老者輕哼一聲,“你這算盤打得倒是響。”
“不錯。”
玄劫自嘲的笑了笑,他自言自語道:“我不是什麽好東西,只要能救她的命,什麽都無所謂。”
老者冷漠道:“你要用什麽歪門斜術我不管,要是你控制不住自己,就帶着你的小情人死的遠點,別髒了老夫門口這塊兒地。”
說罷,他一推屋門,離開了屋子,他身後的少女擔憂的看着坐在床邊的玄劫兩眼,将送來的藥放在一旁的桌上,跟着老者離開了。
少女憂心忡忡,她臨走前膽怯的看了眼面色陰沉的玄劫,出門後,她小心翼翼的問道:“師父,那姑娘還有多久能醒呀?”
老人不緊不慢的伸出手,比了個一。
少女大驚,根據自己的經驗推測道:“師父,您是說她一輩子醒不過來了嗎?”
老人緩緩說道:“再有一個時辰,她的靈海還是這樣不要命的吐納靈氣,就會爆體而亡。”
此時的季容初就像是在沙漠前行了多時的旅人,她在口幹舌燥之時想要喝一點水,然而真當口舌碰到水的一瞬間,她卻發現自己控制不住身體,恨不得将一整個海洋灌進胃裏。
少女呆呆的說道:“所以,師兄剛剛說用魔氣圍住她的靈海,是為了救她?”
老人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是救她,還是害她,得看她自己怎麽想的了。”
自從上次天劫仙魔大戰,修真界差點盡毀于此戰,後來魔修戰敗,被趕去了暗無天日的魔域之中,從此後魔修和仙修一直勢同水火。季容初出身于正派仙宗,還是劍聖的獨女,若是讓她堕為魔修,在正派修士看來怕是要比殺了她還難受。
那少女想了半天,沒想出個所以然,她回憶着自己在宮牆外守着的時候,感受到的靈氣異象,不解的說道:“這世上怎麽會有吐納靈氣如此之快的人?我從未見過,當時真吓了一跳呢。”
現在你見着了,只不過馬上就要死了。
老者心裏冷漠的想着,他知道就算隔着一道門,兩個人的對話估計也被裏頭的狼耳朵聽的一起二楚,所以嘴上沒有觸玄劫的黴頭。
天生靈體他也沒見過幾個,驚才絕豔是真的,個頂個的惹人煩也是真的,不過這些人倒是有個統一的特點讓他印象深刻——死的早,又早又突然。
像季容初這樣在鬥法中強行催開靈海,承受不住靈氣爆體而亡的算是其中極為正常的死法,還有的人聊着聊着天突然就說自己要飛升了,下一秒搖身一變化作竄天猴,快速膨脹的靈海帶着整個身體直沖天際,最後像煙花一樣炸開消弭于天際。
他哼了一聲,“你沒見過的多着呢。”
正如老者說的,玄劫知道留給季容初的時間不多了。
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席卷着大量的靈氣被吸入她的體內,本就傷痕累累的靈海随着一陣陣激蕩帶來不可想象的痛意。
季容初在昏迷中皺着眉,口中還在呓語着支離破碎的話語,她好像在夢裏回到了在九天扶搖宗的日子,在和自己的師兄妹說着什麽。
玄劫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腹部上,他的手向來很穩,這種穩不僅來自他有力的手部肌肉,更來自于他那殺人不眨眼的極近冷血的心理素質。然而在此刻,他摸着女人柔軟而脆弱的小腹,竟有些微微顫抖。
隔着最外層的一層皮肉,再往下幾寸就是季容初的靈海,他只要将自己的魔氣注進去,那片蕩漾着柔和木靈氣的靈海就會被魔氣侵蝕,徹底封閉結出魔丹,季容初從此之後便和他一般是個魔修了。
如果季容初真的成為魔修,那她必然會經過相當一段漫長的虛弱期,他就可以順理應當的将季容初帶回魔域,細心呵護她的身體和心情。他有信心在那段時間裏讓季容初愛上他,再編出很多很多的謊言,讓她相信她的那個師兄已經死去,她再也回不去九天扶搖宗了。
也許季容初會傷心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對比起魔修漫長的一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他會慢慢填補上她心口的一切傷口,她的師門,親人,宗派的存在漸漸都會被他排擠出去,重新填補上他的存在。
那個時候,她就離不開自己了。
玄劫也說不清自己此刻顫抖的手是因為興奮還是緊張,他本來就是不多光明磊落的一個人,他也心知自己的想法有多麽龌龊惡心,但是那短暫的關于和她在魔域一同生活的幻想,也足夠讓他沉迷了。
他聽見自己體內有個聲音對他說,別再等了,還有一個時辰,你不幫她,她就醒不過來了。
再等等罷。
玄劫對自己說,他腦中的理智和欲望做着拉扯,垂眼看向床上無知無覺的女子。
此時,季容初的胸口處亮起一團青色熒光,那些柔和的光芒散落入她的四肢百骸,無聲的修複着她快要破碎的靈海。
她的雙眉展開,似乎不像剛剛那麽痛了,呼吸逐漸平穩下去,雙唇也恢複了一點血色。
等她醒來,你就沒有機會了。
玄劫體內的聲音驀然提高,勾動着他的妄念,那個聲音無比清晰的說道:你知道前幾天她在皇宮裏的時候,玄如意跟她說了什麽嗎,他一定已經拆穿了你的謊言。她會怎麽想,你是個十惡不赦的騙子,任你怎麽搖尾乞憐,也絕不可能再在她身邊了!
他的心髒像被人狠狠的攥了一下,一瞬間本來淡去的魔紋又如同蘇生的藤蔓死死扒在他的身上,他坐在湧現的黑霧之中,什麽都不做,就俨然是一尊神鬼志怪裏描寫的俊美邪神。
屋外的老者輕嘆了一聲,他手中的煙鬥抖出一縷白煙,那白煙像是尖細的長針,又像是柔軟的絲線,從門縫中悄無聲息的鑽了進去,它不懷好意的靠近玄劫,如同在盤算着用什麽方式将他一擊刺殺。
然而就在這時,那屋內的黑霧驟然散去了。老者一挑眉,将那縷白煙收回了煙鬥之中,嗤笑了一聲:“丫頭片子,命到挺硬。”
床上的女人睫毛顫了顫,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