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母親
“呦,會咬人了。”
岚純展眉一笑,朗笑道:“那日我在太吾山裏見你,便知道你爹多半已經斷了氣,要不然也不會将你這孽畜放出來。讓我猜猜,是你殺了玄淵,還是玄如意殺了他,又或者……”
她的笑容一斂,半個身子探出火蓮,居高臨下的望去,輕聲猜測道:“你們合謀殺死了他?”
一聲狼嚎聲将她的話語聲淹沒,地上的那團黑氣迅速收縮,竟在中心處出現了一個漩渦。黑霧深處現出一個巨大的身型,那輪廓可以分辨出是一頭雄壯矯健的成年野狼。
它撐起四肢緩緩走出黑霧,仰頭長嘯一聲,遮月的烏雲像是被震懾一般散去,灑落的月光映出它銀光閃閃的雪白毛皮和一雙幽厲的眼瞳,這一聲長嘯瞬間也震徹整個北境皇城!
随着它走出黑霧,白色的皮毛之中一個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現,她穩穩的坐在狼背上,手下正在輕撫着它的銀白色狼毛。
狼毛其實比較硬,摸起來有些紮人,手感不算太好,但是好在又長又多,季容初又整個人都陷在裏面,她好不容易将自己從狼毛之中扒拉出來,剛看見外面是什麽景色,就差點兒天旋地轉的飛出去。
“抓好。”
銀狼言簡意赅的說道,它身型雖大,行動卻極為靈敏,說話間閃身躲過一道投過來的飛劍。
那飛劍并非岚純所投擲,而是玄如意身邊的修士。此刻的玄如意臉色已經不能再差,他怎麽也想不通玄劫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最為信任的屬下明明剛說過他被關押在寒獄之中!
陰魂不散。
玄如意因為剛剛的混亂頭發散亂,十分狼狽,他眼神憤恨,擡起一根手指指向銀狼,說道:“殺。”
其實不必他說,當皇宮出現魔修的這一瞬間,就注定此夜不能善了。在宮內的修士紛紛自覺出手抵禦魔修,一時間各種神通本事都不要錢般的往這兩人身上招呼去。
季容初坐在銀狼背上,已經可以漸漸掌握平衡,任銀狼閃躲騰挪也自巋然不動。
銀狼一爪下去宮殿轟然倒塌了一大片,加之有魔氣護體,一時間衆修士竟是無人能近身,讓它瞬間奔出上百米。
季容初将重心放低,她伏趴着,仰頭看見天空之中最大的那朵火蓮之上,紅裙的女人已經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也正在遙遙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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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純。
季容初她只匆忙中看了她一眼,兩人一個天上一個地上,隔的那樣遠,季容初卻驚異的發現岚純似乎是哭了。
岚純原本及腰的長發似乎又長了些,快要長到膝蓋,原本黑色的發絲已經完全變為一種炙熱的紅。風一吹,散落的發絲遮住她的小半張臉,也掩去了她深不可測的目光。
啊,多少年過去了。
岚純看着坐在狼背上的女子,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在追憶一個遙遠的夢境。
她已經記不得是多少年前,也有一位女子,她溫柔恬靜,眉眼含笑,與季容初長得有七分相似。她手持木笛,坐在一只銀狼的背上,吹奏着陌生的曲調,從重疊的青山中走出,向她微微一笑。
“我怎麽早沒有認出來。”
岚純喃喃自語道,她的眼睫一顫,就落下一串淚珠來,從她瘦削的臉頰滾落,足下的火蓮花也一同暗淡下去,“她真像你啊,蓮華。連姓氏都與你一樣,我怎麽會,早沒有記起來呢?”
“我在太吾山裏蹉跎的這麽多年,我一直在賭氣,氣你為何不來看我,你竟是早就離開了嗎?”
岚純也不知道在對誰說話,她本就有點兒瘋,現下像是受了刺激,太陽穴帶着整個腦袋像是被撕開一樣的疼。她尖叫了一聲,身後驟然現出巨大的鳳凰法相,那鳳凰揚翅清叱一聲,它幾乎有半面皇宮大小的翅膀一揮,許多修士都躲閃不及,被翅膀帶來的巨風和流火掀飛了出去。
玄如意怒吼道:“你竟偏幫魔修?!”
岚純卻哈哈大笑,她擡手拭去眼角的淚珠,“誰說我幫他,沒有,我還要殺了他!”
又犯病了。
季容初已經對岚純的喜怒無常逐漸麻木,她輕輕的嗅了嗅四周的空氣,除了銀狼毛發之中一種凜冽的風雪味道,還有一種愈發嚴重的焦糊味兒。
天邊的岚純輕聲道:“回來,回我這邊來。”
話音落下的時候,季容初突然覺得自己喘不過來氣了,她伏在銀狼背上急促的呼吸。岚純對她的壓制太大了,此時還在有意加大落在她身上的威壓,此刻的季容初猶如一顆小草置身火海,無助的收緊着綠葉,眼睜睜看着自己體內的水分蒸發。
而且岚純的威壓就是沖着她一個人來的,她覺得五髒六腑都要灼燒起來了,像是被人灌了一瓶天下至烈之酒。她咬着牙,硬生生吞下一口從喉嚨裏湧出的鮮血。
“小心!”
季容初撐出護罩擋住飛來的流矢,卻見鳳凰法相帶着無數烈火向他們二人襲來,銀狼硬生生止住了步伐,他長嘯一聲,季容初突然覺得胸口一熱,那把黑色小劍從她胸口處飛出,變大百餘倍,竟然如同一座高大的石碑。
銀狼矯健地跳起,一口叼住劍柄,順勢向着火焰一揮,無數火焰在接觸到黑劍的瞬間憑空消失,像是被黑劍吸收進去了一樣,硬生生在火海之中開出一條道路。
然而銀狼在落地時卻身體卻一歪,險些倒在地上。他剛剛在劈開火海的時候,身後有修士趁機襲來,在他後腿處狠狠劈下一劍,若是尋常人的腿估計會被直接砍斷,落在銀狼身上也是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他的傷口處血流不止,落地又将傷口撕扯的更大,一時差點沒有支撐住。
銀狼身邊的黑氣更盛,健壯的狼身一起一伏,不住的喘息。它甩了甩頭,像是想将眼前的黑霧甩掉,卻引來更多黑霧盤旋在他眼睛處,眼前一片黑暗。
它向前兩步,卻因為看不清前路差點跌倒。
季容初發現了他的異常,“玄劫,你的眼睛.....”
她聽見玄劫似乎是苦笑了一聲,對她說道:“季小仙子,可能要麻煩你來指路了。”
此時距離宮外還有千米左右,季容初強打起精神,道:“好,你向前,我幫你擋住其他人。”
她想要撐起靈力護罩,将她和玄劫兩人籠罩進去,然而她撐起不久,靈力護罩就在高溫之中像是融化了一樣,她雙手一燙,被迫收回了靈力。
“師侄,”天空中的岚純叫她,她似乎已經冷靜了不少,眉眼含笑,“來我這裏,我有許多話想和你說。”
季容初嘴唇幹裂,她一舔便是一股血腥味,她說道:“你要是想讓我過去,就将這些火都收回去。”
岚純眨了眨眼睛,說道:“我要是不攔着你,你就和這小畜生跑啦,你以為我不知道麽,宮外有人在等着接應你們吶。”
季容初一愣,才反應過來玄劫應該安排了人在城外接應。想到這一層後她的心忽然一松,只要跑出這座宮牆,兩個人就安全了。
然而,他們真的能在兩邊追擊中逃出去麽?
季容初心知只要岚純有心攔路,他們兩人是絕對無法離開的。或者說玄劫也許有辦法,但是一定要透支相當大的代價,他的眼已經看不見了,還受了這麽重的傷,下一次又會傷在哪裏呢?
也許玄劫不在乎,他已經習慣了拿命去賭,但是季容初竟然有些在乎了,她不想看到那樣的結果出現。
“玄劫,”季容初的聲音有點啞,她小聲在他耳邊斷斷續續的說道,“岚純是我師叔,應該是有什麽想知道的才來找我,我與她并非敵人,也許她知道了她想知道的,就讓我離開了。你不用擔心,到那時……我會去找你。”
季容初不知道玄劫有沒有聽見,她的聲音太小了,還不如身邊掠去的風聲大。
此時此刻,她所能撐起的靈力護罩已經近乎于琉璃般脆弱了,再也隔絕不了那些落在他們身上的小火蓮花,那些翩然而落的火蓮花紛紛吐出豔麗的花蕊,溫柔又強勢的纏在季容初的手臂與身體之上,将她從銀狼背上帶離。
在與她相觸的那一剎那,那些火蓮花原本十分灼人的火焰突然散去了,變成了一種溫暖又親切的溫度。夜風清涼,拂過她的肌膚,似乎在安撫着她。
季容初再一睜眼,看見了火蓮花之上的岚純。此時季容初坐在火蓮之上,與岚純相隔不過半米的距離。那紅裙女子的目光猶如萬千絲線,将她纏在裏面,又像隔着她看另外一個人。
“又見面了,小師侄。”岚純抿嘴一笑,“那日太吾山一別,你可知道我有多後悔沒帶你一起離開?”
岚純說話從來都是這樣輕飄飄的,她的聲音悅耳,落在季容初耳裏卻覺得無端有幾分瘆人。
季容初從火蓮花上站起來,平視着她,“你想幹什麽?”
“瞧瞧,你的這副模樣呀,真是讓我又愛又恨。”
岚純眼神複雜,她往前走了兩步,伸出手似乎想要扶上季容初的臉頰,卻被季容初躲開。
她不依不饒,硬是扣住季容初的脖子,兩人對視,她說道:“小師侄,你知道麽?你的神情和眼神很像你爹,但是長相和你母親更為相似。你一露出這種表情,我就想殺了你,但是看見你這張臉,我就又下不去手了。”
季容初:“……”
她爹是多招人恨啊!
季容初被她掐在喉嚨的筋上,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又生怕自己作出什麽表情惹怒了她,臉都不是自己的臉了。
岚純問道:“你還記得你娘嗎?”
季容初直覺自己如果說‘不記得’三個字,會立刻觸怒岚純,被從火蓮上一把丢下去。可是讓她說記得吧......她又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天下人都知劍聖孟擎宵有個女兒,但是孩子的親娘是誰就沒幾個知道的了。
修真界裏衆說紛纭,有說劍聖被魔域妖女迷了心智,但是礙于世俗兩相分離的,有說是劍聖為愛金屋藏嬌,不讓夫人抛頭露面的,越傳越奇怪,從百花宗的花神娘娘到九天扶搖宗的看門老太太,捕風捉影的花邊兒新聞亂飛。
季容初身為孟擎宵的親女兒,一開始也不知道自己親娘是誰。
她打小兒就沒見過自己的親娘,直到某天,她接觸到了人不只有爹更該有娘這個概念的時候,才震驚的發現自己是個單親家庭。于是季容初跑到她爹面前,問他:娘呢?
孟擎宵沒有編個故事哄她,而是認真的回答道:消散了。
季容初不明白什麽叫消散了,那個時候她還太小,連死亡這個概念都沒有,記憶中經歷過最大的分別就是前幾天孟擎宵送她去學堂,她以為是自己慘遭親爹抛棄,一邊哭的撕心裂肺一邊抱着孟擎宵的大腿哀嚎,哭聲響徹了整個九天扶搖宗,引得無數仙子仙長圍觀。
無論孟擎宵怎麽保證晚上就來接她,她都死活不松手,最終還是一臉寒氣的劍聖大人坐在一群小蘿蔔頭之中,聽夫子講了一整天的《三字經》。
即使是這種程度的分別,也夠讓季容初痛徹心扉的了,消散這個詞對她來說太過超前,目前還是她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她跑去問自己親娘在哪兒的時候,孟擎宵正好在給她編花環,他用來拿劍的手做起編織也很巧,花環做的十分美麗,五顏六色的花朵綴在柔軟的綠草之上。他将那些綠草首尾銜在一起,放在了季容初的腦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