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以前顧瑾言總覺得, 顧小碧後來不與他親近,是旁人挑撥離間的錯。是顧小碧自己不知好歹、嫉妒沈淑敏。
顧瑾言知道顧小碧喜歡他,可顧小碧就是一個婢女, 哪裏配得上他?
因為盤幽花吵架後,顧小碧就一直疏離着顧瑾言, 她不再喚他‘相公’, 不再像過去一樣看見他就歡喜地湊上來,人總是隔他三丈遠。
顧瑾言覺得自己就是待顧小碧太好, 以至于她蹬鼻子上臉, 鬥敢反過來給他臉色。
顧小碧不理顧瑾言, 他也氣惱不想花時間在她身上。
但是,顧小碧人生第一次鬧脾氣, 就鬧得特別久。
整整六日,顧小碧都沒跟他好好說上兩句話。
他每天都等着顧小碧來伺候, 找借口想見她, 又都被她以各種理由推拒。
顧瑾言隐約後悔不該與顧小碧吵架,又拉不下臉去找她,不願受她威脅。
顧瑾言只能想辦法往顧小碧屋裏送些金銀首飾。他有比這些更珍貴的東西可以給顧小碧,但顧小碧跟他多年,始終擺脫不了曾經的窮酸樣。她看到金子就兩眼放光,恨不得立刻挖個洞找地方藏起來。
首飾剛送出去,顧瑾言就心情大好地坐在書房裏、等着顧小碧跑來謝恩。他覺得自己也不是不能跟顧小碧說兩句軟話,吵架的事他可以跟她解釋, 不過也不能太慣着顧小碧, 免得顧小碧越來越不知身份。
顧瑾言盤算得很好, 結果他在書房待了一整天, 顧小碧都沒有來。
他送去的東西, 顧小碧一樣沒要。管家顫顫巍巍地來回話,捧來厚厚一本賬本,裏面畫着奇怪的圖案。
管家說,這個形狀代表金子,看這幾畫就知道是多少兩;那個圖案代表首飾,金銀都上過秤、記着數……
顧小碧非但沒有收他的禮,反而把他以前給的全退回來了。
顧瑾言想到囑咐管家采買首飾的自己,感覺自己被顧小碧狠狠落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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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會吵個架就老死不相往來呢?
顧瑾言氣得不輕,又找不到辦法拿捏顧小碧。
怎麽才能逼顧小碧低頭?顧瑾言開始變着花樣刁難她。
放任避涼附炎的下人苛待她;斷掉她的月銀、逼她自己下廚;威脅将她趕出偏院,關了肖遠的藥房;連他要休妻重娶的謠言都傳出來了,顧小碧還是沒來見他。
顧小碧看着軟弱可欺,骨子裏卻十分倔強。顧瑾言最恨的就是她這個性子。
他拿顧小碧一點辦法都沒有,就像他小時候,怎麽折騰都沒辦法讓顧小碧服軟一樣。
辦法用盡後,顧瑾言開始遷怒別人。他認定是旁人挑撥離間,所以顧小碧才和他疏離離心。
顧瑾言遣散了所有和顧小碧交好的下人,命人把肖遠一押、将他徹底掃地出門。
顧瑾言便想着,這回顧小碧總該來求他了吧?
但她依舊沒有。
顧小碧借廚房煮了鍋稀飯,和肖遠兩人坐在府外臺階上,吃完就散了。
肖遠走後,顧瑾言才發現自己已經無計可施了。他命人從剩下的稀飯裏舀了碗送過來,邊吃邊懊惱早知道就不讓廚房借鍋給顧小碧。
他已經九天沒有見過顧小碧、十二天沒有跟她說上話,三十九天沒有抱過她。
自他們吵架整整一個半月,顧瑾言覺得事事不順心。
顧小碧待他變了。
府裏就這麽大,他奔着顧小碧的位置‘偶遇’都找不到,只能是顧小碧一直躲着他。
顧瑾言不傻,他感覺得到。
只是他一直不願承認而已。
終于,在顧瑾言和顧小碧形同陌路的第三個月,沈淑敏提出要走。
沈淑敏不願再回京,可也不想就此留在顧瑾言的身邊。顧瑾言本可以不放她走的,但他想着、自己與新帝必有一戰,大可等事情結束,再将沈淑敏接回來。
沈淑敏千裏迢迢地逃到南塘,又輕易地被顧瑾言放走。
顧瑾言不管別人怎麽想,只覺得心裏陡然一松,當晚就以此為借口、想去與顧小碧說和。
沈淑敏都走了,顧小碧的醋也該吃到頭了吧?
顧瑾言喝了兩壺小酒,裝着失意難過、闖入顧小碧的屋子。
沈淑敏離開,他如此難過,顧小碧可不得心軟安慰他兩句?顧瑾言借酒逞兇,不顧顧小碧意願,将她抱上床亂親。
幾月不見,顧小碧消瘦了不少,日子過得不好,也不肯低頭求他。
顧瑾言難得對顧小碧生出幾分憐惜,手上動作剛一松緩,便被顧小碧打了一巴掌。
顧瑾言人生頭一回挨人巴掌,望着顧小碧整個人都傻了。
顧小碧、軟軟糯糯說話都不敢大聲的小婢女,往新帝都要忌憚的謀反頭子臉上,打了一巴掌。
顧瑾言愣怔在床上,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這時候顧小碧就該人被捂住嘴、拖下去抹脖子了。
顧小碧卻不懂,反而縮床尾委委屈屈地哭了起來。
那時候顧瑾言就對顧小碧起過殺心。他不想留着顧小碧了,顧小碧給新帝當過耳目、又威逼他強娶。如今他逃出新帝的掌控、雙腿也已經治好,還有什麽理由不殺她,讓她騎他頭上、越過那麽多步。
可是黑暗中的顧小碧,哭得太可憐。
她縮成小小的一團,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天都要塌下來一樣。
顧瑾言不想殺她,甚至想要哄哄她。
他不過就是兇了一點,有什麽好哭的呢?
顧瑾言笨拙地往顧小碧身邊靠了靠,伸手想摸顧小碧的頭安慰她,顧小碧卻将自己往後縮,一進一退、半點不讓他碰的樣子。
顧瑾言終究還是收回了手,起身離去、不歡而散。
……
如果說,顧小碧不是吵架生氣、不是嫉妒,而是徹底看透了他顧瑾言呢?
肖遠房內的顧瑾言仍是那副恍惚失神的模樣,他單手撐着桌子,在肖遠的攙扶下落坐凳子上。
肖遠第一次見識到,發現自己有個孩子,會令人神情悲怆成這樣。出于大夫的習慣,他順勢給顧瑾言摸了摸脈。
肖遠道:“你不會身體有疾,孩子不是你的吧?”
顧瑾言因為肖遠的話回神,收回手。
顧瑾言仍抱着一絲希望,近乎懇求地看着肖遠,問道:“用上那花,也不一定需要有身孕吧?給她治寒症,是不是也可以用?”
肖遠不解道:“她這身子慢慢調養最好,盤幽花是急藥,無非必要、用了反而傷身。”
顧瑾言放在桌上的手緩緩握拳,手心冰涼。
他像是走投無路,随便逮着個人也要發問。
他難得對肖遠用上尊稱,茫然問道:“那您說、如果她有身孕又不告訴我,會是什麽原因……”
這些話,沒頭沒尾地問別人,別人是不會應的。但肖遠不是普通人,他醫術出衆,脾氣古怪,嘴上沒把門的事回回都幹。
肖遠回想适才坐床上抱膝的顧小碧,憶起她滿臉愁緒、無措乖順的模樣。
肖遠決斷道:“要不,是她知道你不喜歡。要不,是她也怕孩子活不了。這姑娘一看對你就很上心,知道落胎不能再懷,都願意讓你做主。如果孩子不能活,告訴你也是徒添傷感。”
肖遠說到此處,還忍不住自誇道:“別說,你們要是沒遇上我徒弟,再晚些月份撞到我,我也沒把握能讓這孩子順利生下來。”
肖遠自顧自說完話,發現顧瑾言臉色已然近乎慘白,他連忙拍拍顧瑾言的肩,安慰道:“別擔心,都是些沒影的事。你們要是打定主意生,我保證能讓她順順利利地生出來。”
“但是是男是女我就不敢保證了。”肖遠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勸說道:“我的意思,無非是養個孩子,你要嫌礙眼,遣他們娘倆在外安置就是。我見你待她也并非全無情意,你若無心娶她,也該讓她老了有個子女傍身,否則等你新婦入府,只怕她晚景凄涼。”
肖遠不像秦昭文,一把年紀還心性清朗,傻乎乎地認為顧瑾言待顧小碧情意深重、非卿不可。當了一輩子大夫,肖遠見過太多薄情寡義之人,只觀顧小碧,懷了身子還需要瞻前顧後、百般思慮,就知道顧瑾言對她的态度、肯定沒打算娶她。
嘴上愛得要生要死有什麽用?連名分都不願意給的男人,能愛到哪去?
也就他膝下無子,如果顧小碧是他閨女,他說什麽都要摁頭讓這負心漢把人娶了。
肖遠此時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又何曾知道,上輩子他把顧小碧當親閨女疼,逼婚後、悔得腸子都青了。還不如随他左右,四海行醫呢。
顧瑾言聲音微顫、呢喃低語,仿佛聲音大點就會吓到誰一樣。
他道:“生、您讓她,生下來。”
……
顧瑾言兩輩子都沒想有個孩子。他常年在外奔波、行事生死一瞬,仿佛從未有過安定日子。顧小碧又不易有孕,考慮這些也是徒勞。
可是如今,忽然有人告訴他,他有孩子了,甚至上輩子可能就有過一個。
顧瑾言說不上自己是什麽心情,他忍不住算月子,想着缺了兩瓣花的孩子得長多大了。總歸不會超過七個月,超過七個月,肖遠一定會想辦法催生,是生是死總有個孩子生下來。顧小碧的身子并不顯,算上與肖遠錯過的救治時間,五個月打底,就差那兩瓣花。
顧小碧很容易被看透,抓住他衣袖一定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勇氣。
顧小碧肯定察覺到他不願娶她,也清楚他的心都在沈淑敏身上。為那個生死未知的孩子求最後兩瓣花,已經是她的極限。
顧小碧太了解他顧瑾言。
誠然,即便她全然相告,他也不會留下那兩瓣花。他只會覺得顧小碧多事,既然不能生就不該勉強,與其為了個不知生死的孩子折騰,不如從一開始就打掉他。
他最多哄哄顧小碧,然後将她帶到肖遠的藥房,看着她把孩子落下來。
她不告訴他,反而維護了兩人間的那層窗戶紙,沒讓他們最後落得太難堪。
顧瑾言心情複雜,到客棧大堂叫了幾壇酒,空腹入喉,喝得急、沒幾杯就醉了。
店小二觀察氣氛,端着早飯上前問他道:“客官,早飯是現在送上樓嗎?您是樓上吃、還是就在這用?”
“送上去與她。”顧瑾言擺手說完,忽然道:“等等。”
顧瑾言叫住準備離去的店小二,囑咐道:“與我們同行的有位大夫,先送他房裏,問問有沒有什麽忌諱的,讓他檢查後再送進去。”
“唉,好的。”店小二誤會了大白天借酒消愁的顧瑾言,以為房內的顧小碧患了什麽絕症,有些惋惜,看顧瑾言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憐憫。他與顧瑾言道:“客官,您的那一份,我給您送到這來?”
顧瑾言并不領情,搖頭道:“不必。”
顧瑾言倒了倒空了的酒壇子,吩咐道:“再給我上壇酒。”
兩輩子,意志消沉這四個字跟顧瑾言從未真正挂過勾。顧瑾言向來自律,可這一回,他真的想就此大醉一場。
他知道顧小碧就在樓上,卻邁不開步子去見她。
何其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