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顧小碧!
顧瑾言沉着臉,周身的寒氣像是要将人徹底凍住。他滔天的怒意在心口沖撞,壓抑到最後,全都彙聚成一聲自嘲的諷笑。
她對他是何等的了解,他不過剛動念,立刻就被她察覺。
這是顧瑾言最憎惡顧小碧的地方,盡管她很笨,卻是全天下最清楚他為人的人。他與她自小長大,無論什麽事都暴露在她眼皮子底下。
他可以欺騙所有人,卻怎麽也瞞不過顧小碧。
他顧瑾言,就是個打從根裏爛掉的僞君子,唯獨這一點,他騙不過顧小碧!
可是憑什麽!
顧瑾言心裏冒出一種他未曾察覺的委屈。在他動手之前,顧小碧就宣判了他死刑,認定他會為惡。
見顧瑾言遲遲未下決斷,護衛趙虎試探着問道:“大人,小碧姑娘的婢女已經被我等偷偷扣下,是否将其帶來問話?”
“将她押上來。”顧瑾言一句話表明了态度。
趙虎立刻領悟,将人押了上來。
顧瑾言回到書案坐下。
翠兒一見顧瑾言,驚慌得渾身發抖,兩腿一軟當即跪下求饒。
翠兒慌不擇言道:“主子饒命,奴婢勸過小碧姑娘,小碧姑娘堅持要奴婢去傳話,奴婢也是沒辦法,求主子饒命……”
翠兒被抓時就有所思量,她心知自己和顧小碧是一體的,只有撇清顧小碧和李大壯,才能有一線生機。可她到底只是個小婢女,護衛對她不假辭色,她看到能掌控自己命運的顧瑾言,哪還能鎮定下來思索這麽多,滿腦子只想着怎麽将自己摘出來。
不能怪她,反正顧小碧也說,出了事可以全往她身上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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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買進府不久,好不容易混了個輕松差事,成了官家老爺府上的丫鬟。她絕不能再被發賣,上次被人牙子議論,險些丢進花樓的場景仍然歷歷在目,她不能因為顧小碧毀了自己。
翠兒此時已經全然忘記,不久前她還跟下人們炫耀、顧小碧脾氣好、待她良善。她埋怨痛恨着顧小碧,好好的富貴日子不過,非要鬧這一出連累她。
顧瑾言将翠兒的想法窺得一清二楚,他最讨厭人背主,哪怕他對顧小碧再不滿,也由不得區區一個下人給她臉色。
顧瑾言隐藏起真實想法,冷着聲僞裝出一副盡量不遷怒的态度,道:“她讓你傳的什麽話?一五一十說清楚。”
翠兒察覺到顧瑾言待她溫和,略顯訝異地擡眸。她見書案後的顧瑾言,目如朗星、面若冠玉,品貌非凡,心陡然加快跳動,羞得連忙低頭垂眸。
這是她第一次這麽近地觀察顧瑾言。
翠兒在思緒雜亂的當下,不由得起了惡念。
主子對小碧姑娘情意深厚,府裏就沒有人不羨慕的。旁人都說是因為主子念舊情,好似誰沒跟主子這麽多年,就沒有資格越過小碧姑娘一樣。
可她伺候得最近,看得最是清楚。主子連庶子都願意讓小碧姑娘生,是因為主子本身就是個頂好的好人。大家都是婢女,她打扮起來容貌未必就比顧小碧差,她還比顧小碧小那麽多,自當更惹人憐愛……
她如果能得主子青睐,又何必再過這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的日子?
翠兒蜷縮着身體,學着顧小碧怯懦的模樣,哀泣道:“小碧姑娘給了奴婢二十兩銀子,讓奴婢交給那人。二十兩啊,奴婢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
翠兒此時早已忘記自己原本的打算,她偷偷給顧小碧下眼藥,暗暗表現自己不貪錢財。
翠兒道:“奴婢生怕銀子被人偷搶,捂着趕忙跑到那人家。那人上來便追問小碧姑娘近況,神情憂慮,看來也是個有情的。奴婢怕他糾纏,不敢應答,斥責兩句,給了銀子便讓他速速離開。”
候着的趙虎聽出翠兒是在撥弄是非。他原是宰相派來的人,卻不怎麽受重用,故而被顧瑾言派去幹這些小差事,也從未有過怨言。偷偷跟随顧小碧這幾天,趙虎看得出顧小碧性子溫順和善,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反而更像鄰家膽小懂事的妹妹。
趙虎對顧小碧生出幾分恻隐之心。他深知顧小碧并無背叛之意,也顧慮自己出言說和,會讓顧瑾言覺得逾矩不悅,這才提議将翠兒押來見顧瑾言。他本意是想着翠兒會護主,誰成想、真是白瞎了顧小碧待這婢女的寬厚。
趙虎輕鄙地瞥了翠兒一眼,上前與顧瑾言附耳私語。
翠兒見狀,不知趙虎是否了解內情,怕他拆穿自己,在顧瑾言面前說她壞話。
翠兒緊張補充道:“但是那人不肯收小碧姑娘的銀子……”
翠兒從懷中掏出二十兩,俯下身高捧着。
趙虎嫌惡地看了她一眼。他受顧瑾言指示,上前取走銀子,将其放置在書案上。
翠兒被這麽一吓,頓時老實不少,趕忙道:“小碧姑娘讓奴婢轉告那人,說……”
翠兒擡眸偷偷打量護衛一眼,見趙虎神情鄙夷,不甘道:“說是自己連累他,只想着能留在青州,沒真正思索周全,便稀裏糊塗答應要嫁他。小碧姑娘還說,主子的吩咐,她是絕不能違背的。她昨夜惹了主子生氣,怕主子誤會遷怒于他,讓他帶着自己母親離開青州一段時間,還、還把定情的銀镯還回去了。”
顧瑾言聽到這,下意識厭聲道:“她跟人還有個定情的銀镯。”
顧瑾言表面冷冽,實際翠兒的一番話早已令他火氣消去大半。顧小碧沒有那麽聰明,應該想不到借別人之口打消他疑慮的方法,所以這些話,只能是她真實所想。
顧瑾言沒有意識到,顧小碧越發牽動他情緒,好壞幾乎已經變成一念之間。前一瞬明明還怒不可遏,下一瞬卻莫名其妙因為她的幾句話撫平怒意。他開始為顧小碧找借口,不管怎麽說,他更願意相信現在的顧小碧,不會像上輩子那樣背叛他。
也許是做賊心虛,翠兒怕顧瑾言不信,攤開手為自己辯解道:“銀镯奴婢是真還回去了!”
顧瑾言不願深究,他說服了自己,已經不在乎翠兒後面的話了。
顧瑾言揮了揮手,對趙虎吩咐道:“賞她一頓好飯,讓管家過來見我。”
趙虎聽言一愣,意外顧瑾言的處置,領命道:“是。”
趙虎領着翠兒下去,翠兒見自己不被罰反倒獲得了賞,內心激蕩,覺得顧瑾言或許真對自己生出幾分不同來,對未來愈是期盼。
如此,她看趙虎的目光,自然難掩忿恨。
不過是一個護衛,等她得主子青睐,看他還敢不敢用這樣輕視的态度待她。
……
趙虎帶走翠兒,沒多久管家就接到吩咐前來。
顧瑾言在書房見了管家。
他摩挲着手中的二十兩銀子,垂眸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開口道:“去備一份厚禮,你親自送去廣德書院的院長。就說本官當年中舉,囊中羞澀未能與恩師重謝,多年來始終介懷于心。懇請恩師将當年謝師禮退還,以消無能學生多年的執念。”
顧瑾言心裏像是堵着一塊棉團。
原本他讓顧小碧受欺負要告知他,就是動搖想給她點庇護的意思。當時他便決定,曾經的事既然有疑慮,就要調查清楚。而那個他心心念念的硯臺,必定是要拿回來。
可顧小碧今日這一出,又讓他覺得自己對她上心,未免太過不值。
顧瑾言忍下心中的不适感,繼續道:“然後再到附近的鎮子上打聽打聽,當年、小碧是哪來的銀子,為我籌的謝師禮。”
有關顧小碧的事,他全都要知道。
李大壯、顧瑾行……他不能再容忍、顧小碧有這樣的事瞞着他。
管家本以為顧瑾言是真心介懷未能重謝恩師,還覺得只要廣德書院的院長不傻,便會知道輕薄的謝師禮實則是一份很重的恩情,不該輕易歸還。結果聽完顧瑾言的吩咐,管家才發現重點不在“謝師”,而在顧小碧。
那麽無論如何,他都得将那份謝師禮取回來。
管家很有眼色地說道:“小的定将此事置辦妥當。”
顧瑾言點頭,交給管家一封信,複道:“辦完事你直接回京,将這封信交給監察府陳大人,不必再回青州。”
管家将信謹慎收入懷中,這才意識到,原來顧瑾言買下衆奴仆只是一個障眼法,他從未想過将他們留下。
當然也有例外。
顧瑾言道:“至于小碧身邊的那個婢女,尋個借口、就說她手腳不幹淨将她發賣了,不要驚動到小碧。”
管家暗暗惋惜,手腳不幹淨的下人,人牙子為保生意,不出意外不會再将她賣入第二家。翠兒是他親自挑選出來的,年紀小、模樣好,也不知究竟犯了何錯。以後、只怕是沒有以後了……
顧瑾言捏緊手中的二十兩碎銀,道:“另外,記得去支四十兩,買雙繡花鞋,讓趙虎帶去給李大壯。買了什麽不必告知旁人,就說是我與小碧送給他的欠禮,是以祝願他重新找個好姑娘。”
管家不明所以,不敢多問,道了聲‘是’,便前去領辦。
……
管家深知顧瑾言心思深,本意不想多探究其中內情,可當人牙子前來抓走翠兒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多嘴跟趙虎問了句。
趙虎冷眼看着翠兒的下場,拿到禮盒皺眉道:“大人未免太過心慈,竟還給那人送禮。”
顧瑾言既然安排管家辦事,事情對管家自然不是什麽秘密,趙虎閑話中便都與管家說了。
管家由此得知其中內情,頓時吓得臉色煞白。此時等他再看向翠兒,心裏多出一股難以言述的悵惘來。
他不再同情翠兒,反而覺得就翠兒這腦子,還想着背主飛高枝,連誰想讓她死都看不出來,還在喊冤要見主子呢。
管家一揚手,人牙子便領會堵了翠兒的嘴拖出門去。
趙虎順着管家的目光,看着翠兒道:“大人在小碧姑娘的事上,确實心軟了。”
管家搖頭,如果趙虎知道他現在捧着的是什麽禮,就不會這麽說了。
李大壯剛跑,主子轉眼就給人送鞋,還是雙姑娘的鞋,明晃晃是在羞辱李大壯沒膽,讓他穿着鞋跑快些。四十兩的謝禮,又說讓人重新找個姑娘,還不是在暗示李大壯、諷刺他攀高枝……
管家只望自己會錯意,可想起送出去的馬車,還有顧瑾言握得緊緊的二十兩,到底還是吓得冷汗淋漓。
……
另一邊,顧瑾言回了屋,當着顧小碧的面,将二十兩放回她的荷包。
顧小碧認定他會找李大壯麻煩,哪怕他本來就有這個打算,此刻也不願讓顧小碧如意。
顧瑾言望着顧小碧,故作傷切地自嘲道:“我讓管家重新支了四十兩給李大壯當謝禮。你的那個婢女,我将她遣到老宅去了。你以後休想見她,就讓她看守老宅和守墓吧。”
了解是相互的。
顧瑾言就是要讓顧小碧為自己的“惡意揣摩”感到羞愧。至于翠兒,在顧小碧心裏,大概沒有比留守老宅更好的差事了。管家給李大壯買禮的事沒有遮掩,他又賞了翠兒一頓好飯,顧小碧昨夜已經受到了教訓,事情半真半假,她不會再去确認翠兒的情況,多問惹他生氣。
果不其然。
顧小碧接過荷包的手輕輕一抖,望向顧瑾言的眸子裏流露出不少歉意。
她乖順無比地垂下眸,在顧瑾言身邊軟軟道了聲‘是’。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