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暮雲朝雨長相見
與忘塵叟匆匆告別,又修書一封往餘杭,沈秋暝便一路快馬加鞭,沿途大漠孤煙,平沙莽莽全都無心游賞,只恨不得立時插翅飛回鶴鳴去。
還在路上,便有各路人馬的各種消息接連不斷地傳至。
餘杭家中派人捎信,因了潛邸時的從龍之功與此番随軍之功,周玦極有可能再晉一爵,如此一來,原先周家吳國公的爵位必會留給他侄兒無疑。大姐也遣人帶話,越是權勢喧天,越要謹慎從事,越是富貴潑天,則越是要留好退路。
另一頭殷莊的探子也未閑着,時不時傳來武林中的消息,赴這次武林大會的二十四派,除去六派因歸附反王而被遣散外,餘下的十八派連同武當、少林二派,共二十派會盟于長安,新任盟主張知妄似乎是個極怕麻煩的,甫一上任便立下規矩——東以泰山派,南以傾玉山莊,西以唐門,北以丐幫為魁首,若有紛争,則先尋以上四派調解;若還有不平,便找少林武當;只有那天塌地陷、烽煙四起那般的大事,才去請他張知妄。
聽聞這個消息,沈秋暝簡直哭笑不得,知道的自是清楚張知妄其人最怕招惹是非,若是不知道的,還道他真是那山間隐士,當真視名利權勢如糞土。也不看看張知妄挑的這四個門派,哪個不和他交情匪淺,互通有無?
想着念着,相思難捱,雖覺時日漫長,可沈秋暝趕到鶴鳴卻也沒花幾日功夫。
上回在鶴鳴,還是與那“謝恒言”,彼時鶴鳴為亂兵所占,兩人也只顧逃命,自不會有吊古懷幽、睹物傷情的心思。可如今獨自一人一步步踏上陡峭的千重山階,想起少不更事時跟着沈迆初上鶴鳴,當時只想着早些尋個借口回餘杭去,哪裏能想到會有後來際遇?
物是人非,沈秋暝已過而立,而當時将他引入鶴鳴的沈迆呢?豪情逸志已成虛妄,紅顏已早化作白骨。
遠遠已見天柱峰,依舊雲騰霧繞,水冷山寒。沈秋暝深吸一口氣,使梯雲縱向上騰躍而去,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天柱峰之巅。
沈秋暝茫然四顧,悚然心驚,只見香火綿延百年的上清、文昌二宮早被夷為平地,正有數十位“知”字輩的師兄弟帶着數百民夫大興土木,而就在斷壁殘垣左近,明字輩的師叔們正對着年輕弟子們耳提面訓,考校功夫。至于本派掌門張知妄,則全不見蹤影。
“師弟!”沈秋暝還在遲疑,卻聽有人聲自遠處飄渺而來。
等了許久,那人卻遲遲不至,沈秋暝失了耐性,便輕身而去,只見半山腰上林知非正拄着拐,在左右兩徒兒的攙扶下一步一挪,很是好笑。
“師兄,你這……”沈秋暝憂慮道。
林知非拍拍傷腿,不以為意,“不過斷了條腳筋,哪裏算得了什麽大事?”
先前在終南派與鶴鳴諸人分別後,沈秋暝未過幾日便去了北疆,故而派中之事并不清楚,自是不曉得林知非傷情,如今見師兄腿腳已廢,又驚又悲,不禁凄然道,“難道沒有法子了麽?我識得宮中的一名禦醫,據聞天下無他治不好的病……”
林知非拄杖搖頭,淡然一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更何況聖人道禍兮福之所倚,我如今雖廢了一條腿,可好歹保住了一條命,從今往後便逍遙度日,再不需為派內俗事挂心,從此便日日明月清風、靜心守志,豈不甚好?”
沈秋暝将雙唇抿成一條直線,極是勉強地點點頭,心下決定待安定下來便訪遍名醫,勢要将林知非的腿治好不可。
“掌門師兄呢?”沈秋暝不忍再看他傷腿,便岔開話題。
林知非向雲煙盡處望去,滿臉景仰,“掌門親迎沈迆師兄遺骨,亦是昨日方歸。他至聖至神,既是仙人,自是在留仙峰了。”
看來經此一役,知非師兄對張知妄的欽慕已無藥可救,病入膏肓,又提及沈迆,難免心傷,沈秋暝失了逗留張望的興致,便幹笑道,“禮不可廢,我還是先去拜谒掌門師兄為好。知非師兄好生将養,待明後日我再去看你。”
別過林知非,沈秋暝默默看了眼入雲峰巒,不知為何竟有些躊躇起來,在山下徘徊許久,最終尋了個僻靜山澗,洗去一身風塵,又對着潭水理了理衣冠,覺得尚可見人了才縱了輕功向留仙峰而去。
十餘年未來,留仙峰一如往日蕭瑟。怪石嶙峋間是一座小院,院內只有寥寥兩間廂房,屋外有棵不知多少壽數的老梅樹。任誰也想不到,此處便是一派掌門、新晉武林盟主的居所。
“臭道士?”
空寂無聲。
沈秋暝四顧左右,并未見張知妄蹤影,心下不禁有些疑惑,便推開柴扉,向院內踱去。當年曾與裴欽宴一同來過,沈秋暝循着腦中模糊記憶進了東廂,原先室中的那張窄榻不知何時已被挪走,只擺了兩個蒲團。其餘倒是與當年無差,一室書卷散落遍地,又看了看牆上,早年自己添上的詩句墨痕淺淡,也不知是否被人摩挲多次。
書香流韻,檀香清淺。
沈秋暝勾起嘴角,并未回頭,那檀香氣息愈來愈近,快到身側時他猝然向那人攻去。
白影一閃,張知妄卓然而立,穩如蒼松,若不是晃蕩衣衫,看起來已在那站了無盡寒暑。
真的看到了人,才知何為相思入骨。沈秋暝抿了抿唇,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愣愣地看着張知妄,從嘴角輕輕蕩出一抹笑意來。
張知妄眼中亦是無盡溫存,緩緩向前兩步,悠悠道,“貧道稽首,一別數月,師弟一向可好?”
“美人如花隔雲端,師兄不在身側,我哪裏能有半刻開懷?”沈秋暝再顧不得矜持,将張知妄牢牢抱住,檀香氣味浸滿口鼻,方覺得一顆心落到了實處。
張知妄低聲道:“快入冬了,最近便不走了罷?劍州各縣派中的産業,你正好也能幫着操持打理。”
沈秋暝故作不豫,“我閑人一個不通這些,更何況名不正則言不順,鶴鳴派內務,哪裏輪得到我來置喙?”
張知妄知他玩笑,也未多說,只執了他手去了西廂,下巴向房內揚了揚。
沈秋暝一頭霧水地推開房門,只瞥了一眼便滿面赤紅,如同火燒一般。
張知妄從背後擁住他,亦向那張極大的屏風琉璃龍鳳榻望去。
“你看,這不就名正言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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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啦~~~~啦啦啦啦啦~~~~
或許會有番外?
不管質量如何 我先給自己的坑品點個贊~~~
當然 多謝惠顧
☆、番外(上):雲如雨陣決雌雄
張道長的屏風琉璃龍鳳榻擺在留仙峰已有約莫半月,可至今卻未派上什麽實質性的用場。
原因無他,但凡兩名男子相戀,總得分出個雌雄上下。
可觀他二人,沈秋暝出身世家,少年成名,在江湖風雲得意已過十年,雖也曾年少荒唐男女不忌過,可也是人家伺候他,何曾屈居人下?
再說張道長,方方弱冠便已是鶴鳴掌門,年過而立就已力克群雄成了武林盟主,更自創俦侶劍、雲笈步,若無意外,再過數十年定為一代宗師,讓這般人物在人身下輾轉承歡,光是想象都讓人覺得亵渎。
知曉二人之事者,當今江湖唯有三人——在長安武林盟會中有了交情的謝逸,曾與張知妄合力诓騙沈秋暝的殷儉行,還有稱得上生死至交的千面人忘塵叟。
謝、殷二人本想再就此事開個賭局,賭張沈二人間最終誰略勝一籌,卻發覺無人願押沈秋暝,于是只得作罷。至于忘塵叟,雖然沈秋暝幾次三番回護,對他更有救命之恩,可也實在無法昧着良心說一句沈秋暝壓得住張知妄。
不知是誰窮極無聊将幾人議論傳到了鶴鳴,沈秋暝聽聞簡直怒不可遏,揮劍便斬斷了一棵參天古木,将在一旁養傷的林知非吓得魂不附體。
沈秋暝動用了周玦的人脈,為林知非尋來了個號稱天下第一聖手的禦醫。那禦醫看了林知非的脈案,又問了傷情,說是有八分把握能讓他行走如初,在周玦再三懇請下不日便會趕至鶴鳴為他療傷,他今日在林知非處便是告知此事,卻想不到會失态至此。
“師弟如此大怒,可是家中又有了變故?”林知非小心翼翼道。
沈秋暝咬了咬牙,換上張笑面,湊近林知非道,“知非師兄,若是我與掌門一決雌雄……”
林知非嘴角抽了抽,“二位師弟情深意篤,世人皆知,莫要玩笑了。”
那句“情深意篤”讓沈秋暝很是受用,輕咳一聲道,“不是,只是個假設罷了,師兄覺得我可有贏面?”
林知非盯着他半晌,摸摸胡子,顧左右而言他,“此番師弟不辭勞苦四處尋醫,師兄簡直不知如何報還……”
“師兄!”
見沈秋暝刨根問底,林知非苦了一張臉,“你也知師兄從不诳語,可也不想傷了你求勝之心……”
沈秋暝黯然道,“師兄不必再說,我已是懂了。”
林知非見他消沉,也有些不忍,不由低聲道,“師弟可記得昔日師傅為你們主持的那次比試?”
沈秋暝擡頭,“拈花指?”
林知非點頭,“正是,恕師兄直言,倘若你與掌門師弟比試武學,以他的悟性和根基,就算是門陌生功夫,你也怕是勝算寥寥。可掌門自幼長在山門之中,不食人間煙火,若是比些俗世庶務……”
沈秋暝不足弱冠便在滾滾紅塵中闖蕩,也算得上人情練達、風流天下,就這點而言,張知妄恐怕是得甘拜下風。
将雲中劍穗在指上繞了幾圈,沈秋暝若有所思片刻,眉開眼笑道,“還是師兄對我好,事成之後,我必有重謝!”
告別了林知非,沈秋暝便哼着小曲上了留仙峰。即使是登上掌門之位,張知妄也未搬入上清宮,讓諸人很是大惑不解。
“貧道雖此生于飛升無望,卻也是個誠心以及的道門子弟,怎可在香煙缭繞之處做那等沒羞沒躁之事?”張道長如是道。
沈秋暝回想着他那張端肅俊臉,覺得衣冠禽獸亦不過如此,胡思亂想間便已登至峰頂。沈秋暝掃了一眼,見廂房門扉輕阖,便知張知妄定然未歸,還在處理派務。
負手在那棵老梅樹前站了許久,沈秋暝還未想起自己到底有何絕技能讓張知妄俯首稱臣。
君子六藝一類,張知妄就算不精,至少也是略通,而自己自小涉入武林,比起其他世家子,于此道簡直稱得上生疏了。
至于琴棋書畫……沈秋暝冥思苦想,張知妄通音律、寫了一手銀鈎鐵畫的草書,雖未和他對弈過,可以他的城府心機,棋藝絕不會差。
想來想去,也只有畫這項拿得出手,沈秋暝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據他所知,張知妄生長于山野,就算是後來執掌一派,也不曾得暇周游各州道,生平除去劍南道、九華山外,便只去過長安。
畫與詩不同,就算是未曾見過某物,單純憑借典籍與前人詩賦,也可含糊其辭地吟出首無功無過的詩來,可畫看似簡單,實則最有玄機,就算是日日對着某物,若是少了那靈犀一竅,恐怕也只能畫形畫色,而不能描摹其骨其神萬一。
沈秋暝禁不住勾唇一笑,仿佛已然看見張知妄在自己身下時那滿面不甘屈辱,卻又沉浸于欲海不得不輾轉呻吟的景象。
“師弟好興致。”張知妄方從上清宮齋醮回來,那鶴羽道服尚未褪下,就見沈秋暝立于室內,笑得一臉猥瑣。
沈秋暝湊過去,拉住他手,“師兄,你我在一處已有數月了罷?”
張知妄挑眉,“怎麽,嫌長了?這是要休棄貧道的意思?”
沈秋暝一陣無語,“若當真這麽怕我休棄你,還不趕緊躺平了給爺調戲?”
張知妄随手将道袍脫了,只着白色中衣,斜倚在憑幾上笑着看他,“若是你能在我手下走過百招,倒也未嘗不可。”
“以武壓人,這是名門正派所為麽!”沈秋暝疾言厲色道。
張知妄不再說話,細細端詳他許久,忽而道,“那你說以何服人?”
沈秋暝被他看的沒來由地心虛,輕咳道,“鶴鳴派向來嚴禁私鬥,師兄作為掌門更是不能破例。于是我便想了個法子……咱們不比武學,只比襟懷氣魄!”
張知妄失笑,“襟懷氣魄這種東西,又該如何量度?”
沈秋暝強詞奪理道,“江山如畫,咱們男兒丈夫,呼嘯意氣于天地之中,胸襟氣魄自是寄于水墨丹青之內。”
“這是要比畫。”
“不錯。”沈秋暝偷瞥他一眼,見他并無不快之色,心中有些納悶。
他心中的小九九,張知妄自是一清二楚,不由心中一哂,嘴上卻仍是問道,“以何為題?”
沈秋暝狡黠一笑,“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便以‘傾城名花’為題可好?”
他這可就是擺明刁難了,張知妄平生未去過洛京,牡丹更是從未見過。他又是個閑雲野鶴、清修煉丹的道士,讓他去畫那等富貴雍容之花可不是強人所難?
誰料張知妄卻是一口答應,“有何不可?只是但凡比試,須得有名仲裁,不若就正明子師叔?”
他答應過于爽快,沈秋暝狐疑看他半晌,緩緩搖頭,“此事不足為外人道也,這倒不必了,只是師兄還得信守承諾為好。”
張知妄側頭看他,似笑非笑,“勝負未分,師弟還是自求多福罷。”
☆、番外(中):雲想衣裳花想容
二人約定半個月之後再見分曉,沈秋暝未在鶴鳴停留,而是直接北上向洛京而去。
如今的時節只見金秋桂子、十裏飄香,哪裏還能得見傾城牡丹?
沈秋暝自然懂得這個道理,他此來洛京倒也并非全是為了贏這比試。
他先去了趟敕封魏國公府,探看本應風雲得意,卻纏綿病榻的周玦。
“咳咳……本是小病,倒也無妨,你向來可好?”周玦容顏憔悴,面色煞白,幾乎讓沈秋暝不敢相認。
沈秋暝蹙眉看他,低聲道,“世兄你這般,世伯怕是要擔憂了。”
周玦倦怠一笑,“到我這般歲數還讓雙親牽念,當真是我不孝。”
想起早逝的大姐夫,流落在北疆的周琦,沈秋暝神色亦是一黯。
“陳允懷……”
他竟知曉忘塵叟本名,沈秋暝不免詫異,擡頭窺他神色卻禁不住愣了愣。
周玦風流天下、男女通吃,那雙鴛鴦桃花眼功不可沒,可如今這雙眼卻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其間利芒讓人不敢逼視,縱使是沈秋暝這般的豪俠人物,也不禁心下一顫。
“你是如何識得他的?他的功夫又是師承何處?”
積威甚重如周玦,即使他此刻口氣雲淡風輕,卻仍隐隐讓人膽寒。
沈秋暝亦是肉體凡胎,又素來敬畏周玦,于是便将鶴鳴相救、陳允懷又如何成了忘塵叟等往事盡數道來。
周玦默不作聲地聽着,忽而道,“他當真不在了?”
沈秋暝上月才見過忘塵叟,聽他此問一時便有些怔忪,想不到周玦卻将此視作默認,慘笑道,“你們江湖人慣來鼓吹生便潇灑肆意,死便轟轟烈烈,這麽看陳允懷也算得上是求仁得仁。”
說罷,他又悶聲咳了出來,沈秋暝心虛不已地看着,恨不得立時告訴他真相,可又怕誤了陳允懷的謀劃,一時進退維谷。
“也罷,”周玦卻自己岔開話題,“此番你遠道而來,我卻不能做陪,實在是失了禮數……”
沈秋暝笑道,“你我既是世交,又是姻親,便不必客氣了,只是我有個不情之請。”
“哦?”
“聽聞世兄府上藏有呂若思的一副百芳圖,不知小弟是否有幸借來一觀?若是不方便,其他的牡丹圖亦是可以。”
周玦笑笑,“這有何難?說到牡丹,如今的門下宰相趙子熙曾贈我一幅青山貫雪,以我所見怕是比那百芳圖都強些,玉漏,還不帶沈公子去寄聲閣取畫?”
沈秋暝謝過周玦,跟着玉漏繞過回廊,只見滿園素白菊花、芙蓉,配上半池殘荷,何其不祥。
還是早些回鶴鳴罷,沈秋暝帶着些許愧疚暗暗想道。
閉門賞了兩日,又埋頭畫了五日,晚桂快謝的時候,沈秋暝才信心滿滿地折返鶴鳴。
甫到劍州,就見張知妄竟一身便服,在城門口遙遙張望。
“我竟不知張掌門成了望夫石。”沈秋暝打趣道。
張知妄凝視他半晌,方輕輕一笑,“有美人兮,在天一方,數日未見,思之如狂。”
“真該讓正明子師叔看看你這幅道貌岸然的樣子。”沈秋暝與他并肩而行。
張知妄在袖袍下捏了捏他的手,慢條斯理道,“我已經告訴他了。”
沈秋暝僵硬地轉頭,細細端詳他神色,深吸一口氣道,“正明子師叔?”
張知妄不以為意地點頭。
“他……他可為難你了?”許是幼時被責罰慣了,沈秋暝至今想起正明子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都覺得心有餘悸。
張知妄卻只執了他手上了輛青紗馬車,“我雖敬重他是我師叔,可我畢竟是一派掌門。更何況,我本就未犯門規,他縱然是要責罰我,也得有個名目罷?”
沈秋暝低頭看看攬在自己腰上的手,挑眉,“未犯門規?”
“彼時他與大師兄均在監院,正明子師叔斥責我犯了色戒,”張知妄頭枕在沈秋暝肩上,語氣淡淡,“當時我便反問,‘本門只戒女色,而我好的明明是男色,敢問貧道是犯了哪門子的戒’?”
沈秋暝已然被他的恬不知恥驚呆了,轉頭看他,卻見張知妄眉眼含笑,眸中似有一江春水。
“是麽?”沈秋暝擒住他手腕把了把脈,面色一黑。
張知妄輕咬他耳垂,“正明子師叔若是那麽好糊弄,咱們幼時還不知過得有多快活。知非師兄為我們求情,我又受了他一掌,此事也便了了。”
沈秋暝眼眶酸澀,卻是冷笑道,“掌門師兄還是一貫的愛自作主張,先前鶴鳴之事還勉強可說與俗家弟子無關,可此事難道不是我二人之事麽?”
張知妄又将他摟的緊了些,“正明子師叔雖不以武藝見長,可一掌的功力也是不凡,師弟不溫柔小意地安慰着也便算了,一回來就與我置氣,這又是什麽道理?”
沈秋暝本想捶他,顧及他傷勢才作罷,只恨恨道,“若再有下次,我便立時回餘杭去!”
“聽聞俗家女子常有回娘家的習俗,不想餘杭竟連男子亦是如此。”張知妄笑意促狹。
沈秋暝自小與他對上便占不了口舌之利,聞言只瞪他一眼,“話說回來,師兄的畫作的如何了?”
張知妄挑眉笑笑,“再過數日便是仲秋,彼時一邊賞月,一邊賞畫,豈不風雅?”
“啧啧,這年頭連牛鼻子道士都知道何為風雅了,可見世風日下,”沈秋暝漸漸消氣,又蹙眉道,“原先我想着與正明子師叔、知非師兄等人一同過節,可你鬧了這麽一出……”
張知妄不在意地笑笑,“方外之人本就不如何小肚雞腸,正明子師叔也是口硬心軟,你到時候哄他兩句,他定然寬宥。至于知非師兄,他本就不曾怪責,正明子師叔那還多虧了他轉寰。”
沈秋暝依舊滿面愁容,“現在他們還不知心裏是如何看我。”
張知妄奇道,“你不是向來優游肆意,不懼人言的?怎地如今這般畏首畏尾?”
沈秋暝白他一眼心中氣苦,如今他與張知妄還未争出個勝負,可無論是二人功夫、還是自己這張脂粉氣十足的面孔,在旁人眼裏自己哪裏有半分勝算?
又瞥了眼氣定神閑、仙風道骨的張知妄,沈秋暝捏了捏行囊中畫卷,陰慘慘地笑了。
☆、番外(下):良宵從此無虛度
中秋那日轉瞬即到,鶴鳴雖是道教門派,可也有不少俗家弟子,故而也不如何講究清規戒律,劍南道弟子甚至還可得數日回家,與家人共度佳節。
過了晚課,派中的長老弟子們便紛紛聚到案山,因上清宮還在修繕,張知妄便命人露天擺了數十桌素齋筵席,甚至還奉上數壇佳釀給諸位俗家弟子享用。
不上晚課,沈秋暝便一人先行往天柱峰,在山腳下向南遙遙為沈迆上了柱香。當年玄明子将沈迆殺害後便棄屍于鶴鳴山麓外一處不名荒山,後來返歸鶴鳴後,張知妄廢了許多功夫,甚至赦免一幫兇無罪才最終将屍身找到,得以運回餘杭落葉歸根。
就沖着此事,都足夠餘杭沈氏對張知妄感恩戴德。
沈秋暝不無悵惘地看着香緩緩燃盡,那一絲青煙袅袅,消散在沉沉暮氣之中。
張知妄雖然惡言惡語、冷面冷心,可他對自己好,自己自小便知道。
從少時頂着門規戒律也要幫自己救治窩藏陳允懷;縮骨易容成謝恒言在路上接應,一路帶着自己直上長安;确認自己平安無虞後,不願自己牽扯進武林風波,而要将自己騙走……
天谷洞中折斷腿的野兔,随雲中劍捎來的素白紙箋,大費周章尋到的沈迆遺骨,乃至于本不該在派中出現的美酒佳釀……
這段時日,兩人耳鬓厮磨,常有情動而不可自抑之時,而往往卻因均不甘于下而不得不叫停。以張知妄的武功與心機,完全可以用強或是使詐,可他卻願意同自己打這個他必輸無疑的賭約,這何嘗不是因為珍之重之愛之惜之,所以才不想見對方有半分不甘不滿不情不願?
沈秋暝緩緩閉上眼,靜靜聽着天柱峰上玉皇贊悠遠之音。
“師弟,”林知非拄着拐杖緩步而來,面上帶着幾分尴尬,“快開宴了,你怎地還是一人在這裏?”
看他神色,沈秋暝亦有幾分不自在,只笑道,“只是一時出神,忘了時辰。”
林知非搖搖頭,“你啊……和掌門師弟一個毛病,心事太多太雜。”
“師兄你……”沈秋暝躊躇道,“你既已知曉,難道不會覺得我們悖逆人倫,令人不齒麽?”
林知非一瘸一拐地向前行去,“若是旁人,或許罷。可你與知妄師弟均是我看着長大,你們的品性我還能不了解?仔細思量起來,倒也不是無跡可尋,許是在旁人不知,你們自己都不覺的時候便已情根深種了,也說不定。我道門講究一個緣法,你二人有這番糾葛,應也是命中注定,只是不知是劫是緣了罷。”
“師兄!”
林知非拍拍他,“正明子師叔昨日一宿未眠,将我召去長談。”
沈秋暝心中一凜,又隐隐有些傷懷,啞聲道,“若是師叔還欲懲戒,沖着我來便是,張知妄傷還未養好呢。”
林知非失笑,“此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你與掌門師弟均是正人君子、正氣淩雲,縱使私德有瑕,倒也算不得什麽大事。只是此事你們須得瞞好了,世人悠悠之口怕是勝過刀劍百倍。”
沈秋暝眼眶有些發熱,對林知非一揖,“多謝師兄成全。”
林知非看着這個已然獨當一面的師弟,慈愛一笑,“此途怕是艱險,既是你們最親最近之人,我們不相扶相助,你們又能倚靠誰呢?”
那夜仲秋,沈秋暝喝的酩酊大醉,抱着張知妄不肯松手。
張知妄也不惱,只是回抱過去,二人半夢半醒地過了大半夜,直到四更天沈秋暝才迷蒙着醒來。
“張知妄?”
“嗯。”
沈秋暝也曾眠花醉柳地荒唐過,自是曾在不少張榻上醒轉,房內并未紅袖添香,也無輕紗帳幔,唯有寡淡素淨的陋室一間,和張知妄身上鋪天蓋地的檀香沉香。
可卻從未有哪次,讓他悸動如斯。
張知妄取了邢窯白瓷的杯子喂他喝水,就聽沈秋暝道,“你的畫呢?”
“先醒醒酒。”
沈秋暝卻是拽住他袖子,“畫呢?”
他在自己懷裏蹭來蹭去,張知妄難免有些躁動,不由擺起掌門師兄的架子冷聲道,“大半夜的,看什麽畫?還不快睡?”
沈秋暝卻是一笑,翻身下榻,去隔壁房裏取來了一卷畫軸,獻寶似的鋪在案上。
平心而論,沈秋暝這幅畫确是下了苦工,畫上共有五色牡丹——雪塔對金,豆綠對木,黑魁對水,趙粉對火,姚黃對土,正應了五行之說。那一手工筆,雖比不上大家,可也稱得上精工妍麗,富貴卻不流俗。
約莫是張知妄眼中流露出些許贊嘆,沈秋暝不無自得道,“甘拜下風了罷?”
張知妄不動聲色,“畫的不錯。”
沈秋暝伸手勾住他精瘦腰身,在他耳邊低語,“願賭服輸。”說罷,他還輕佻地在張知妄耳垂上輕輕一舔。
張知妄一顫,側頭避過,眼中帶笑,“那可未必。”
沈秋暝愣愣地看着他起身,牽着自己走到裏間,又把自己按在龍鳳琉璃榻上坐好。
“你這是?”
張知妄勾唇一笑,信步走到牆邊點上燭火,沈秋暝這才留意到原來牆上竟挂了條輕紗。
“傾城名花……”張知妄輕輕一扯,輕紗如同心頭漣漪般墜落。
牆正中挂着一副畫,畫中皓月當空、星河天懸,有一人立于芳叢,拈花一笑。那畫工實在精細,畫中人衣袂紛飛,仿佛真的穿花拂柳,款款而來,而那人手中牡丹更是連花蕊都絲絲可現。
畫中人眉眼風流,怡然自得,見之則讓人由衷欣喜。
沈秋暝卻已是呆了,心頭泛起千般滋味。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張知妄卻呢喃道,“長相思,摧心肝……花開時節動京城,滿城牡丹、傾倒世人,可我所執迷的,卻獨獨只有這一朵。”
沈秋暝撫上那畫卷,又瞥見卷軸下少時所留詩句,“明月入懷君自知……你贏了……”
張知妄藏在寬大袍袖中的拳緩緩松開,低頭忐忑道,“我可不若你閱人無數,師弟可得教教貧道……”
他言語孟浪,沈秋暝不免白他一眼,可又想起他到底未通人事,一時有些頭疼。
“罷了,今日天色已是不早,不如明日……”
話音未落,他便被人按倒在那龍鳳榻之上,張知妄湊近了貼着他唇道,“貧道生平好勝,最恨有不明之事,人生苦短,師弟還是抓緊晨光,仔細教了罷。”
沈秋暝根本來不及發出半字,他便吻了下來。
随即便是好一陣沉浮颠倒,春光無限。
天光大亮時,張知妄神清氣爽地起身,回頭卻見沈秋暝趴在榻上,半天起不了身,禁不住莞爾一笑,将他額上汗濕發絲挑開。
沈秋暝嫌惡地撥開他手,恨恨地拍了拍床榻,顯然還在為自己一時心軟悔恨交加。
怕遲了早課,張知妄也未多停留,又好言溫存了幾句,便縱輕功去了。
沈秋暝揉了揉腰,好容易坐直身子,這才留意到那畫上還有兩行題詩。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張知妄正在講經,就見張雲流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掌門不好了!沈師叔把留仙峰給燒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有些潦草 但是鶴鳴的番外還是寫完啦
等我去更登西樓的大周
全補完 我就可以考慮構思新坑啦
多謝惠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