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驚起暮天沙上雁
沈秋暝茫茫然地騎在馬上,方才那幾個時辰腦中一片混沌,直到東方既曉,紅日噴薄而出才緩緩拾回幾分清明。
從一開始的既驚且悲,又羞又怒,再慢慢生出疑惑來,到了後來他幹脆勒住缰繩,牽着馬走到一處樹蔭下,看着東去渭水,凝神細思。
昨日他是被氣昏了頭,為惱怒蒙蔽了眼,竟未想到好像從某日開始,張知妄身上便有種種不合情理之處。
可到底又是哪一日呢?
易容成謝恒言時,他曾數次相救,那謝恒言狀似迂腐儒生,可若是與他相處日久,也會發現他身上的慧黠一面,張知妄在派中時就以錦心繡腸著稱,似乎并無不妥。
身份拆穿後與他一路趕至漢中,又與諸人在雲臺觀會合。到底十年未見,初以真面目示人難免疏離尴尬,可有了那次馬背上的意外,他與張知妄之間似乎更加熟稔起來,如張知妄這般厭惡與他人碰觸,竟也願屈尊纡貴,二人間常有親近之舉,甚至偶然也會與他同榻而眠。進了長安後,張知妄也曾與他夜游,也會一同喝酒,一起踏春……
仿佛就是那日他與殷儉行密談,決定前往北疆之後,衆人忙着比試之事,單獨相處的時間顯是少了,而張知妄許是知他要走,竟比往日更是溫情,直到那一吻結束……
沈秋暝雙目陡然睜大,若有所思。
如同鶴鳴武學一般,虛虛實實這套張知妄玩的實在純熟,好在沈秋暝已然摸到了他的命門——單刀直入,不需理會他蜿蜒心腸裏那些彎彎繞繞,只需回想此人做過什麽,說過什麽。
回想起重逢以來,張知妄無意吐露的只言片語,沈秋暝更覺回腸百結。
“我在鶴鳴一日,鶴鳴便有你一席之地!”
“情之一字,傷人最深。知命師弟,若是有一日你摯愛之人離你而去,有生之年永不能再遇,你會如何?”
“我張知妄的師弟,就該做那世上最潇灑快活的薄幸人。”
“萬劫不複時,你是我最後一招棋。”
“世事無常,哪有那許多真假。我所思所想,注定不可大白于天下,不過終有一日,或許你會知道。”
沈秋暝可以肯定,張知妄對他絕不是毫無情意,可那一吻之後他為何又突然變臉?他本以為張知妄還是迫于禮法,才勃然變色,可如今看來,張知妄似乎從一開始就料到他會先行離去,所以常面露悵惘,而那日送別之時,張知妄也絕不是愠怒嫌棄,而是恐慌催促!
Advertisement
以張知妄的傲骨心性,他不是怕風言風語、千夫所指,亦不是怕大權旁落、失勢落魄,他甚至不怕求不得、愛別離,他竟怕的是自己一時留戀,不肯離開!既然他如此盼望自己離去,那一開始為何要在劍南道截住自己,又将自己帶至長安?
沈秋暝一夜未眠,前夜又醉酒一場,此刻自是頭痛欲裂,理應好好休整,可他偏生不能自控,越是迷惘越是痛心,就越是要想個清楚。
假設張知妄易容伴他回派中本是順便,一開始張知妄回劍南道便是為了除去空明子,又假設張知妄将他帶至長安也是順便,既可乘勢保護他免遭人暗殺,又可讓他替鶴鳴出戰,一舉多得,這樣許多事情便也可說得通了。但他為何又怕沈秋暝繼續留在長安?而忘塵叟在北疆陷入險境,這消息是否來的太巧?
若是長安兇險,他張知妄又為何執意帶着一派精銳留于此地?
除非……除非……
沈秋暝面色大變,立時翻身上馬,一揚鞭便向着長安的方向狂奔而去。
張知妄能帶整派撤離鶴鳴,也能找一穩妥之處安頓全派。
張知妄能一路護送自己直到長安,也有辦法讓自己在風雨之前抽身而出,将自己引離長安。
張知妄能靠這些派中佼佼力克群雄,也必能讓這些人全身而退,而代價或許便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還有三日,第二輪比試便會結束,到五月十八那日便會從衆掌門中選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叛王在武林中的勢力對這個位置虎視眈眈,而張知妄率全派自劍南道出走,早已将他自己,也将鶴鳴置于西蜀王府對面。無論他當選與否,西蜀王府都斷沒有容下他之可能。
沈秋暝被自己這番推演吓得心驚膽寒,恨不得插翅飛回長安,心裏五味雜陳,酸楚彷徨瞬間被抛擲腦後,心心念念盡是張知妄的生死安危。至于張知妄見他會是避如蛇蠍還是棄若敝履,冷嘲熱諷還是視若不見,如今全都顧不得了。
沈秋暝策馬狂奔,驚起在灞河淺灘上暫歇的雁群。
鴻鹄高飛,一舉千裏。
可若是形單影只、別鶴孤鸾,縱扶搖直上九萬裏,又有何趣味?
哪裏又比得上于飛比翼,雲間相依?
作者有話要說: 內心剖白 算是吧
當然 這種時候師弟要是走 就顯得太不是東西了 所以他怎麽能走呢?
第四卷:君心似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