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運第八(三)
興欣前院正和昆侖三人交戰之時,陳果包子已經帶上羅輯,趁亂騎馬朝莊外而去。此時天已經蒙蒙黑了,三人不敢快走,只撿小路越阡陌而行。包子日常咋咋呼呼,此時看見陳果一張黑臉亦不敢做聲。三人行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到了七裏外的王家村,陳果見天色已經全黑,便決定不再前進,只亦不敢進村,只在村外一棟小小觀音廟栖身。
此時将近年關,廟又古舊,四處漏風,自然冷極。三人中唯有羅輯沒有絲毫內力傍身,只瑟瑟發抖,包子便将自己鬥篷給他,又說要去弄點柴草。
陳果卻搖了搖頭:“我們正逃,還是盡量收斂行蹤的好。”
“老板娘,我們到底為啥要逃啊?”包子一副摸不着頭腦樣子。羅輯擡了一下頭,左右看了看陳果包子,似乎便想說什麽,嗫嚅了幾句終于說不出來。陳果卻都看在眼裏,嘆了口氣,道:“羅輯,當日葉修帶你回來,我們或許還不熟,你不願意說,我們也沒什麽好怪你的。但這半年多來,我們一起将興欣山莊牌子打了起來,可以說大家都已經和家人一樣……你卻仍是還不願說嗎?”
“……我……”羅輯吐出一個字,頭卻埋得更低。
“我明白你或許害怕。但這件事,既然要臨到頭上——便是我們每個人都逃不了的,我說的對嗎?”
包子連忙去捅羅輯:“怎麽回事,有人要欺負你嗎?我給你出頭,你擔心個啥?”
羅輯擡起頭,長長呼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了。這件事情,我一直不知道如何說出來,一是不想給你們帶來危險,二是這事過于玄奇——我卻不知道如何取信于你們。”
陳果心下半信半疑:“你說來試試?”
羅輯此時也抛開顧慮,道:“要說這件事,還必須從上古之時說起——”見到包子陳果眼神,他忙道,“不是很艱深,你們別那麽看我!之前有人叫颛顼,是五帝之一。他那時候,民神雜糅,人皆作享,家有巫史,陰陽二氣,自天之陽及地之陰,皆憑建木流通無阻。那建木所在,今日已不複可知,唯知立于建木之下,日中無影,呼而無響,是為地之中極,貫于三界,人神鬼于是而上下,陰陽二氣于是而流通……喂你們不要一副要睡着的樣子!”
包子晃晃腦袋:“……不行,實在搞不懂,你不能說簡單點兒嗎?”
陳果也目光多少有些渙散:“我覺得,好像你是說……有那麽一棵樹?然後人可以從上面去天上?我怎麽從來沒聽過啊?”
放棄了繼續講解原理,羅輯克制着自己單刀直入:“因為它在颛顼的時候,便已經被伐去了啊。”
“……那就是說……?”
“簡單地說,沒了建木,就再也見不着神和鬼了。人一旦身死,自然随陰氣滲入地界;而若有修道臻于大成者,亦可飛升,直入天界。因為人界于三界之中,乃是陰陽雜糅之所,既斷去建木,陰陽二氣仍然自然滲入其中,以達兩儀之衡,并能演四象、生八卦、出萬物——”看着兩人茫然眼神,羅輯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們就當是,人界永遠得有陰陽兩種氣,而且是陰氣有十份,陽氣就得有十份,絕不可能一方多,而另一方少。”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可能再見到神和鬼啦?”陳果用力追上羅輯的解釋,“那你們這些仙人又是怎麽來的?”
Advertisement
“我們哪裏是仙人?”羅輯搖了搖頭,“不過便是修了幾年長生術,壽數稍長,和人間一般武林高手無甚兩樣。只不過,諸修仙門派乘浮島而游弋雲海之上,便令人覺得,我們多麽了不起罷了。”
他正說到這裏,便聽外面傳來冷冷一喝:“——昆侖逆徒羅輯!還不快快出來領罪?!”
羅輯臉色刷地白了。包子卻精神抖擻跳起來,一手戴上鋼爪一手拎起板磚,道:“你說得道輕巧,如何不自己進來?”
“包子!”羅輯忙叫,包子卻道:“我是不懂你說的到底是啥意思啦,但是你既然是我小弟,我就一定得護着你——我還沒叫你出去,你就給我在屋裏老實呆着。”
羅輯着急起來,正想說什麽,卻聽一陣疾響,卻有什麽掃過屋中——下一刻,整間觀音小廟的屋頂,便像被什麽揭去一樣,慢慢地向兩邊滑落而去。屋中三人不由得瞠目結舌地看着外面——便看一個道士正禦劍于空,慢慢收回手中長劍,冷冷地看了地上三人一眼:“羅輯,你現在跟我回去,我也不願多造殺孽。”
羅輯想說什麽,卻被包子一把拎起來塞到陳果身邊:“老板娘你看好了他。”
那道士輕蔑地瞥他一眼,道:“竟連一個市井流氓,也敢對吾呼喝叫喊……哼。”說着,袍袖一甩,也不見手如何動作,一道劍氣竟朝着包子破空而來。包子性起,哪管那些,便一塊磚頭砸了出去——可惜往日無往不利的抛磚,如今在劍氣之前不過是螳臂當車的一阻——眼看那磚頭碎成齑粉,銀光閃閃劍氣便朝包子而來。就這當兒,本來耀武揚威包子卻也不知怎麽地,忽地身形一矮,那道劍氣便落了空。
那道士顯然也有些意外,定睛一看,才發現一道纏枝花藤,竟正從羅輯手中蜿蜒出去,直接将包子按在了地上,幫他避過了這一擊。而羅輯亦上前一步,冰狼、雷鷹、靈貓在他身前一字排開,攔住了他和包子兩人——他臉色雖然依然蒼白,眼中卻一片堅決。
那道士搖了搖頭:“就你這三腳貓的操靈之術,亦在我眼前賣弄?”
“師兄,”羅輯開口,竟是也出于陳果意料之外,“——你當日奉了掌門之命,要我去觀徼堂中時候,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麽?”
那人被羅輯這麽一叫,臉上神色明顯有所動搖。羅輯不等他回答,便又繼續說下去:“你亦不識我師父。請問,師兄你卻覺得,我師徒二人,真會做出什麽悖逆門規之事嗎?掌門與諸位長老,又是怎麽說的?”
那人臉色又暗了一層,卻亦直話直說:“追緝你之事,掌門至今未道明理由。”
“我若告訴你,天地動亂、異獸橫行,便是因為諸修仙門派占據陽氣,乃至陰陽失衡,你又如何想?”
羅輯話音平平,那人表情卻變了又變,最後只搖搖頭,道:“——這怎麽可能?”
“如何不可能?”羅輯雖然仍是簡單說着,卻平白多了些許步步緊逼之意,“——若非如此,何以十年之後,異獸層出、人魔橫行,竟是陰陽失衡加劇之勢;可天地之道,損有益而補不足,陰氣增一分,本該陽氣增一分——卻請問師兄,這些陽氣都去了何處?難道你在山上,便不覺這十年間諸人修行大漲,有些奇怪嗎?”
那人聽到這裏,面色竟慘白下去,半晌才緩緩道:“既如此,我奉掌門之命,是無論如何要将你帶回去——”
羅輯卻又搶上一步,道:“陽氣多滞留一分,陰氣便也多滞留一分。陰陽之氣雖依平衡之序——可人間又能承載多少呢?師兄便将我帶回去也罷,可是師兄想過嗎?縱昆侖真能蓄陽氣而得飛升,這自颛顼之時便絕開的三界隔閡在這等壓力之下又會如何?而一旦崩解——”
他剛說到這裏,忽然邊上有人長笑一聲:“不錯。還是這位小兄弟說得有理。劍修兄弟,我勸你一句,還是仔細思量一下站在何方較好。我看你也并不是那不曉事的,何不找你家掌門問個明白?”
随着這語聲,竟是從四周又陸陸續續冒出幾個人:說話的便是劉小別,邊上是舉着盾的許斌,雙手抄在袖裏的袁柏清,便連小一輩的肖雲、周烨柏、柳非亦在,都各掣武器,圍住了道士。
羅輯師兄并不說話,似是默默思量,片刻後才問羅輯:“這便是你和你師父,以大衍之術推算的終局?”
“若按師父演算,便是玉石俱焚,無人可逃。”羅輯低聲說。
“——若按你的演算?”
“尚有最後一絲生機……便在華山之巅。”
那劍修竟似并不将身後中草衆人放在眼裏,只點點頭,道:“我知道了。”說罷,也不再說什麽,便自禦劍淩空而去了。包子看看遠去人影,又看看身邊羅輯,道:“這是怎麽回事?那家夥是你師兄?他劈了個屋頂,就跟你說了兩句話就走了?”
羅輯卻沒回答,先揮手收了諸靈獸,才道:“——扶我一把,我腿有點軟。”
這時中草堂諸人也圍攏過來,為首許斌先向一邊陳果拱手一禮:“陳老板,我諸人是接到堂主符書才趕來的。您可見到我家堂主和高英傑?”
陳果這才終于感到危機過去,發現手中汗水早就滑得幾乎握不穩長槍,定了定神才道:“王堂主應該正在興欣山莊之中,高英傑我未見着,葉修當時只叫我帶着羅輯和包子三人先走,并沒有說別的什麽。”
“可有昆侖道士去了?”劉小別忙問。
“應是有三人。”
“三人,不知道他們是否應付得過來……”袁柏清道。
“畢竟葉修、蘇沐橙、方銳與堂主都在,我想他們境遇或還比小高好些……”許斌本來是想說來寬心的,結果說得自己面上憂色也重了:再如何說,興欣山莊中還有一衆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俠客,而高英傑獨自在外,顯然更是危險。而陳果也跟着擔憂起來:“要這麽說,從下午我們也沒有見到過喬一帆。難道這兩人竟一起出事了?”
“不至于這麽巧罷——”劉小別剛說了一句,便聽見有聲音由遠自近傳來:“你看這邊果然有人罷我就說剛才聽見這邊響動肯定是有問題小盧你就不信我你看現在好了吧?”
這一大長串話說下來中間不帶一個停頓難為還字字清晰,放眼江湖也只有一人,便是藍雨閣黃少天了。衆人一時都往那邊看,便看從村頭路上走過來一行人,為首三位,正是藍雨閣閣主喻文州和一手提了燈籠、一手扯了盧瀚文争吵的黃少天。喻文州只聽着兩人說話,也不插嘴,直到确認了這邊的便是中草堂一行才道:“少天,瀚文,別争了。來這一邊一看确實是對的。”
黃少天放開盧瀚文,連忙招呼這邊衆人:“哎呀這不是許斌劉小別袁柏清嗎?你家堂主在哪裏?哎,那小兄弟我看着眼熟,你可不是葉修店裏那個包子——這大半夜的怎麽不在自家山莊帶着跑到這兒來了?”
還不等中草衆人及陳果答言,包子道:“原來是老大的小弟,你不是回南方去了嗎,據說還是很南很南的地方,卻怎麽大半夜不睡跑到這兒來了?”
“包子!”陳果連忙叫一聲将他拉回來,又陪着笑道,“喻閣主,黃少俠,我家包子不懂事,還請不要介意。”
喻文州拱手行禮:“陳老板客氣了,這位包兄弟也是率性,我看和我家少天亦是很談得來。——諸位夤夜在此,可是遇到了昆侖之人?”
“難道喻閣主也遇到了那幫牛鼻子道士?”劉小別一驚。卻見喻文州側身,讓出身後鄭軒宋曉和他們背上之人來:“并非我們一行,而是這兩位小兄弟。我們到的時候,他們正和一位昆侖道士鏖戰不止,竟是将鬼劍和符修之術配合到了極致,便算那位昆侖道士厲害,也無法奈何他們。我等同氣連枝,自然拔劍相助——可惜還是急着救人,叫那昆侖道士逃了。”
這時候衆人亦認出這被背着的兩人便是高英傑和喬一帆,陳果忙問:“他兩人可好?為何……”
“都受了些傷,兼之有些脫力。不過叫徐景熙以千金方治過了,為了讓他們休息好些,又用了安眠符。”喻文州這邊說着,劉小別和包子也就分別上前去扶兩人,卻發現喬一帆手還緊緊抓着雪紋,而高英傑也捉着符紙不肯放手。袁柏清嘆口氣道:“他二人原來在中草堂時候便關系極好,只沒想到,他們許久不見情誼亦是未變……”
劉小別自然仔細,探了探高英傑脈搏,就将他重新背在自己身上。包子卻沒那麽仔細,伸手拍拍喬一帆臉頰:“小喬,小喬!”
喬一帆模模糊糊睜開眼,只道:“英傑……”
這時候羅輯也過來扶着他,聽見便道:“他沒事,你不要擔心。”喬一帆也不知道聽清沒有,只四下轉頭去找。劉小別看到這樣也走過來,讓喬一帆看到高英傑。這樣喬一帆才松了口氣——只可惜一放下心來,身子便一沉,又朦朦胧胧睡過去了。
這下衆人總算确知彼此安好,剛松一口氣又想起還不知吉兇的興欣諸人,心裏就又懸了起來。喻文州諸人聽說興欣和王傑希狀況,便說要趕緊趕去助拳。其他人又哪裏按捺得住?于是又将喬高二人扶到馬上,所有人便匆匆趕向興欣山莊了。即使天色已晚,但幸好月光明亮,重新沿了大路走,竟是一刻多些便回了山莊。
陳果遠遠聽不見任何聲響,只看見還有燈火,一顆心簡直快蹦到喉嚨口。好在走得近些,便從塌了一半牆裏看見幾個人身影,陳果這才松了口氣,忙上前推門進去:“——那幾個老道可走了?”
正大大咧咧坐在正堂臺階上抽煙袋的葉修拿煙鬥往邊上一指:“喏。”
陳果一看,好家夥,三個好好的昆侖道士,此時都被捆得粽子相似,頭上臉上貼了一堆符,生怕他們起來作亂。她剛倒抽一口涼氣,又一看院中諸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了血跡,本來“這不好吧”一句到了嘴邊,已經變成三字:“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