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北游第七(上)
【北游第七】
塞上秋來風景異。
在江南地界只那麽一兩分的秋意,随着一路向北,就成了仲秋:四周山上黃栌一時都紅遍了,點綴在黃葉青柏之間,竟是別有一番滋味。卻見一片碧雲天黃葉地中,自驿道上“踢踢踏踏”來了兩匹馬,上面騎手皆做武者裝束,兩辔并行,一路朝北而去了。
這兩人自然便是周澤楷和葉修。
那日嘉世挑戰事了,葉修卻不急整理興欣諸事,先将諸位掌門都請到一起,道:“多謝諸位給我捧這個人場,托各位的福,我們今年又能在華山頂上見面了。”
“去去去去我們才不是為了見你來的呢。”黃少天直接就說,“要說為了蘇妹子還差不多,你那張老臉都見煩了好嗎?”
韓文清一貫皺着眉頭,道:“有事便說。”
“不愧是老韓真了解我,”葉修道,“今天主要是為了想和大家确認一下,最近異獸出沒是否增多了。”
這問題一出,所有人臉色頓時肅然。輪回江波濤首先便道:“從去年起,異獸怕是已多了小有一倍。便算是輪回地處偏遠,本也不至如此。”
“藍雨也仿若。”喻文州道,同時還不忘瞥了一眼身後那個一直一言不發之人,“不止數量上,要對付他們所費工夫也是越來越多了。”
“我煙雨樓收拾異獸收拾得少,手上卻是接了不少奇怪的單子。”楚雲秀若有所思,“諸如死者返生,走火入魔……可惜大多都變成了瘋子或魔物,均積重難返,只得殺了。”
葉修又看了看韓文清和肖時欽:“想來兩位也有所察覺?”
韓文清哼了一聲,肖時欽點了點頭:“雖不至一倍之巨,總是比之前多了。”
這話說完,所有人都轉了頭盯着一開始便一言不發的王傑希。蜀山符修點了點頭:“我中草堂亦做了些許調查,卻是地脈波動、陰陽二氣不得平衡,其勢比之前更巨。若要說——只怕便像是天下動亂初起之時。”
此話一出,韓文清臉色已經黑了一層,眉頭更是皺得死緊:“天下動亂初起?那些異獸還要成群地來嗎?”
周澤楷這時也難得道:“我去了虛空。”——這裏事情,他都于剛才和江波濤大致說了,此時也由江波濤将虛空雙鬼所言、陰陽二氣失衡之事道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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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如此,只怕眼下情況,只會更糟。”喻文州聽完,道。
“陰陽二氣失衡……”張新傑沉吟一晌,問王傑希,“王堂主,對這異象由何而生,你可有頭緒?”
王傑希那對大小眼緩緩環視諸人,最終仍是搖了搖頭。
“若是不能治本,怕是就只能繼續應戰了。”肖時欽道。
“是的。此時最佳,便是我等諸人,都将那無謂争執名利都放在一邊,”葉修難得擺了一副正經面孔,“先将這一劫度過去了才算。”
這廂衆人商議定了,也就到了飯點。興欣既有魏琛葉修這種老油條,自然早已布置好筵席,招呼諸人開宴。這酒桌上話題可就輕松起來了,楚雲秀先搶了蘇沐橙邊上位置,兩人鴿子似的唧唧咕咕說着小話,不時笑起來,一衆男人也不知她們在笑什麽。黃少天則上了桌後嘴就沒閑過,一會兒和魏琛一會兒和葉修鬥嘴,若不是喻文州給他布菜提醒他吃飯,怕是黃少天直到下了桌都不知道今天上過什麽菜。另一邊喻文州張新傑肖時欽又都好奇虛空之事,只尋了周澤楷不住探問,只把素來寡言的輪回城主急的臉都紅了。反而是中草堂主王傑希,一直在邊上若有所思,最後還是葉修過去,和他低聲說起話來。
另一邊衆小輩也開了一桌,反而氣氛卻有點僵硬。高英傑正和喬一帆坐個對面,兩人互相看着,誰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包子倒是一貫咋咋呼呼,可惜沒了羅輯和他搭檔,剩下一個穩重的安文逸一個不說話的莫凡也沒辦法營造出往常熱鬧氣氛。唐柔吃到一半,已經和輪回杜明出去跑去切磋了;剩下煙雨舒氏姐妹花更是矜持,只開始寒暄幾句便自己悶下頭去吃飯了。
最後還是包子玩命在桌子下面捅安文逸:“喂,我說,小喬和這、”他忘記人家名字,想一下才道,“這小道士是不是有仇?”
“我怎麽知道?”安文逸無語。
“猜一猜嘛。”包子又壓低聲音,“——若真是有仇,我們一會兒也好幫小喬去蓋麻袋。”
安文逸實在被他纏得沒轍,來回看了喬一帆和高英傑一會兒,才道:“我看他們倆沒什麽仇。”
“真的啊?”包子将信将疑地說,總算低頭吃飯了。安文逸心裏想,雖然不是仇家,只怕是對冤家。——當然,這句話肯定不能對包子說就是了,不然還不知道這小流氓要怎麽飛板磚呢。
一頓飯只吃到月上中霄,衆人才各自道別了,之後也有準備在此休整一二日的,也有準備當即便走的,彼此拱手之時只道“華山上見”。周澤楷自然随江波濤坐馬車回轉下榻客棧,路上江波濤總算逮到機會好好和自家城主談了一番,中心意思便是“不要亂跑”。周澤楷知道自己一去三月之後又拖延不回實在給人增添不少麻煩,也低了頭規規矩矩道歉:“辛苦你。”
“城主言過了。”江波濤忙道,“只是,下次若城主再有猶疑,請一定與我等商議過後,再做決斷。”
周澤楷心中一暖,點了點頭。
江波濤又道:“今天觀戰,城主覺得孫翔如何?”
周澤楷回想今日場面,道:“欠歷練。資質上佳。”
“我也是這麽想。”江波濤道,“如今若是動亂将至,此等人才,卻也不好叫他消磨下去。我是覺得,可試着邀他至輪回一試。”
周澤楷想一想,點頭應允了。再停一刻,又道:“辛苦。”——這卻是考慮到江波濤要去說服孫翔,只怕不知有多麻煩說的。江波濤笑了笑,道:“我倒覺得城主可與他切磋一回。若是将那小子打趴下,想是他也不得不服。”
說話間已經是到了客棧。衆人下了車,各自休息不提;接下來連着兩三天,輪回諸人都說好不容易來一次江南,周澤楷便被江波濤拖了去四處走動,餘下諸人則都跑去游逛采買。
結果,第三日晚上,将将過了四更,周澤楷聽見不知哪兒來的小石子敲在自己窗棂上,連着三聲便息了。他心裏一動,推窗往外開,正見葉修一身鬥篷,肩上還背着包裹,見了他,一笑,道:“小周,想不想一起與我去北邊?”
周澤楷睜大眼睛看着他,顯然是吃了一驚。葉修又道:“我知道北地有個極好的鑄劍師,你現在失了荒火,總得找柄相若神兵才好。”
周澤楷定定看他片刻,忽然就笑了,翻身很快收拾起來,不及一刻便已整束停當推門出來,道:“有賴前輩。”
葉修也笑起來,伸手拉了周澤楷的手,一同縱越起身——臨走還不忘揚聲道:“小江,我便将你家城主借走了,一月即還!”卻将院裏一片雞飛狗跳和江波濤一聲氣急敗壞“前輩”都丢在身後。周澤楷跟着他施了輕功一路狂奔,到最後不由放聲笑起來。葉修開始只彎着嘴角,後來也跟着一起笑起來——兩人便像是惡作劇成功小孩一樣,直笑到險些岔氣才停了步,卻已是出城五裏開外了。
周澤楷看着葉修,眼神明明白白問着——要去哪裏?
葉修舉手指了指:“那人行蹤不定,只知在關外更北。我們便一路向北罷了。”
于是二人便一路打馬北上。此時塞上秋色風味漸濃,兩人一路雖趕,景色也着實賞心悅目。他們從雁門出了關,便特地尋了商隊一同以過荒漠——商隊倒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只覺得兩人既是習武之人,便能多一份安全保證,稍問了他們幾個問題,也就帶他們入隊了。
這下跟着商隊行動,總不能似之前兩人一般行動迅捷。葉修和周澤楷跟在馱貨駱駝邊上慢慢并辔而行,葉修問:“小周之前去過漠北嗎?”
周澤楷搖搖頭。
“我還以為你之前在北地習劍。”
周澤楷道:“家師結廬黃山。”
“原來如此。”葉修笑了笑,“我知道你出師不久便為輪回所攬,還以為你自始至終便在北地。”
“前輩,原來……?”
“我小時是南方人,之後在滄州住過一段兒。那時候東走西撞,也和人去過漠北,”葉修說着眯起眼睛看着遠處,“……糟了。卻碰上沙暴。”
周澤楷凝目看去,也發現遠方一線煙塵滾滾而來,他不及問,商隊亦是亂起來,主事張羅着将牲口籠在一起,人都躲在卧下駱駝後面。只這當兒,天色已是迅速暗了下來,就像是頃刻之間墜入黑夜一般,卻看遠處黃沙滾滾,竟如一堵城牆一般推了過來。周澤楷正看着,被葉修兜起鬥篷當頭按下來:“別亂動!”
卻是轉瞬之間風就近了。無數粗砂細沙為風所攜,兜頭蓋臉劈過來,人們只得手裏挽緊牲口的缰繩,用鬥篷掩住口鼻。周澤楷正被葉修一手按住幾乎是半抱在懷裏,極是窘迫,想換個姿勢,卻被葉修當成他不知沙暴厲害要亂動,反而手上更緊——他兩人幾乎便是抱在了一起。周澤楷閉上眼,只聽見自己心裏砰砰直跳——此時時機地點沒一處對的,可有一瞬,周澤楷便忽然覺得這沙暴卻是來得恰好。
前輩前輩。
葉修葉修。
他在心裏慢慢念着平日絕不會出口的對方名字,卻在一片昏天黑地之中,想起數年之前在武林盟庭中那個晚上,又想起自葉修離了嘉世以來,他去找葉修所發生種種。
現在他們可以說是若彼此失蹤了便要探問的熟識,是可以一起遠游的朋友。——周澤楷曾以為,這便是自己所求了。
可真的到了這一天,一劍絕西北的輪回城主,卻發現自己心裏還求着更多。
“小周,別慌。”葉修聲音透過風聲傳過來,可見是用上了傳音入秘功夫,“——這沙暴只一會兒便過去,不礙的。”
周澤楷點了點頭,又道:“我不怕。”
葉修連忙松了些手:“抱歉……”他似乎還想說什麽,似乎又覺得只是越解釋越糟,便住了口。周澤楷慣常般默然,半晌才道:“——不是生氣。”
葉修便轉過頭看他,正好在些微光線中迎上青年又黑又深的眸子。他們此時仍半偎在一起,在這鋪天蓋地黃沙之中,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葉修忽然就覺得,自己沒喝酒,卻也好似有些醉了。
但沙暴總是漸漸過去了。天上雖然還漂着一層黃雲,但還能透出蒙蒙日光來。商隊主事忙吆喝衆人牽駱駝起身,只怕再拖延下去晚上便趕不到綠洲住宿。葉周兩人也随着衆人忙碌,正好尋了借口,将剛才一刻按進心底不再說起。整支商隊被這一耽擱,最終還是沒到得了原定綠洲,只得尋了個大沙丘後面安歇,叫全體夥計輪班打點起精神守着篝火便是。
葉修便說他守前半夜,只叫周澤楷後半夜起來替他。周澤楷點頭應了,裹着鬥篷躺在馬匹邊上,望着天上銀星般繁星,半晌才有了朦胧睡意,迷迷糊糊睡過去。半夜葉修卻沒來叫他——反而是周澤楷自己醒過來,去篝火邊催了葉修換班。
葉修笑:“我都慣了熬夜,不妨事的。”
周澤楷什麽也不說,只盯着他,葉修連忙做放棄狀:“我去睡了!”說完就走回自己馬屁邊上,把鬥篷一裹蓋着頭睡了。
周澤楷在篝火邊坐了一會兒,別的夥計也都起來換班。此時夜更深下去,守夜的夥計兩三成群地小聲用北方話聊着天,也有人試圖和周澤楷搭話,卻見這青年大多都只搖頭點頭就算了。最後也不知誰摸出一皮囊燒刀子,便在大家手裏傳來傳去;周澤楷也跟着喝了一口,只覺得簡直如一塊熱炭滾下去,臉當即就紅了起來。衆人見他臉紅得厲害,知他量淺,都笑起來,還有那年紀大的說:“小夥子,這不能喝酒的架勢和你哥一樣,你倆這樣可跑不了商唷!”
周澤楷跟着笑,仍是不說話。衆人看他這樣,又取笑一回,說這麽不愛說話以後一準要被媳婦兒欺負!也有人說得啦,現在嘴不甜都找不到老婆,小夥兒你可得加把勁!這麽說說笑笑間便也到了早晨。便見東邊天際透出一線白色,天空墨色漸次而退,只剩下一顆啓明星還在深藍天空裏亮着。這時商隊主事已經開始叫人收拾起行了,衆人便都起來,在昨夜篝火餘燼邊吃了些幹糧,就又趕駱駝上路了。
如此曉行夜宿,趕了三日,總算越過沙漠到了漠北。這邊風景卻更像雍南,到處皆是草原,人們來去只憑馬匹,部落游徙更無定數。商隊自去趕邊市,剩下葉修周澤楷則一路與牧人詢問——自然也主要是葉修探問。等他問完回來,周澤楷望着他,一臉“如何?”的神情。葉修嘆了口氣:“這牧人也只是聽着點影,只說在大青山那邊。恐怕還有一日。”
周澤楷點點頭,意思是“不妨”。
于是兩人便再往西北而行。這過了沙漠,便是平坦坦草原,天空湛藍,只四周浮着些羊群似雲朵。周澤楷玩心忽起,只一勁兒催馬前行,沒一會兒就将葉修甩在後面,又故意勒馬看着葉修。葉修一笑,也就打馬追上來。兩人胯下都是出關前挑的好馬,此時狂奔起來,竟也不分上下——這一跑便是整整一個上午,直到了一個偌大海子邊兩人才勒了馬,卸了鞍子馬嚼叫他們自去飲水。這海子邊上生幾叢蘆葦,湖水瑩瑩湛藍,煞是清澈。周澤楷和葉修先灌了水袋,又就懷中硬面餅吃了,才躺在岸邊休息。這時候葉修看了看周澤楷,忽然笑:“你這模樣,可不能叫你們輪回城女子見了,若見了,非得芳心大碎不可。”
周澤楷開始不解,後來看葉修頭上盡是沙塵,才忽然明白過來這是因為兩人在沙漠裏走了這許久,又遇沙暴,怕是身上積的細沙也有半斤。他停一瞬,忽然就起身解了鬥篷外衣,最後連裏衫也脫了,跑幾步已是跳下水去。
葉修吓一跳,叫聲“小周”,卻見人這一潛到水裏不見上來,于是忙脫了衣衫也跟着下水——周澤楷卻正等這個,只伸手一扯葉修腳腕,直接将他整個人拖下水來。葉修一時不察,嗆了一口,笑罵:“小周你夠狡猾的啊!”說着便揚水還擊。周澤楷微笑着,以掌力激起一片水幕擋住葉修擊來水箭——如此一來二去,兩個江湖中數一數二人士,竟然就打水仗打了個不亦樂乎——偏偏還內力掌法齊上,直是水花飛揚,煞是好看。最後畢竟周澤楷水性更好些,逼得葉修舉手認了輸,兩人才回岸上各自找了幹淨衣服穿了。
這麽一來二去,天色已漸晚了,兩人索性便在湖邊落腳,只等一早再走。周澤楷跑去拿石子砍了兩只肥大野兔,算是多日吃幹糧之後少有地開了回葷。等到炊煙也漸漸掩進暮色裏時候,便聽見不知哪裏遙遙傳來一聲羌笛,被風吹到這邊就只剩了斷裂調子,卻也如泣如訴,一線直朝雲裏去了。
葉修看着天上逐漸亮起繁星,忽道:“小周,這景象,無論在這裏還是在中原,都無甚差別。”
周澤楷想起他上次去找葉修時候,點了點頭。
“我倆第一次喝酒,還是好幾年前罷?……小周,你怎麽就這樣老實?你這樣性子,早晚會吃虧的。”葉修似是也想起來舊事,随口說着。周澤楷卻轉頭看他,半晌篤定道:“不會。”
“不會太老實?不會吃虧?”
周澤楷覺得都是,又覺得都不是。在他心底,卻有什麽埋得更深的東西,北海浮冰一般、慢慢慢慢浮了上來。
可葉修還在說着。
“小周啊,——就算你平時再不愛說話也好,這世上總得有一個人,是得叫你能把想說的話都能說出來的。這人生在世一輩子,早早晚晚,你都得碰見那麽個人,碰着他,能說的、不能說的、說之前要掂量的,就都不怕,都能說出來了。你的老實,可都得存好了給這個人才行。”
周澤楷沉默片刻,忽然問:“前輩有嗎?”
葉修也沉默下來。他慢慢從懷中摸出許久不見煙鬥,填了煙絲又點起來,抽一口才道:“不知道。”
“那日……”周澤楷遲疑了一會兒,終于問,“那首詞。”
葉修先是猶疑一下,很快便反應過來:“那是……我有個朋友,武功極好,後來他死了。”
周澤楷之前雖影影綽綽想到,仍不禁一驚。葉修又自吞雲吐霧,半晌道:“那之後,我才懂得一句老話——不如珍惜眼前人。”
周澤楷看他樣子,心中問題只越來越多。葉修撿了樹枝撥了撥篝火:“——睡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