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世子
屋內熱氣蒸騰,下人熏了香,卻不是“沈驚竹”慣愛的香,不過現在的沈驚竹也不是以前的“沈驚竹”了,任何生活習性的變化都可以用一句失憶搪塞過去,雖然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卻也并非不能以此作為借口。況且,只要他說,誰又能不信?
顧清芷看見一道清瘦挺拔的背影隔着簾幕坐在浴池邊上,雙臂搭在池邊,墨發長長地散落下來。
她拎着水桶繞到沈驚竹的身前,擡手将熱水倒了進去。
沈驚竹閉着眼睛,神情冷淡,“下去吧。”
然而眼前的人放下水桶後卻沒急着離去,而是拿起來了一邊的細軟棉布沉入水中,而後又繞到了沈驚竹的身側,将熱水一點點潑在他的身上。
沈驚竹的眉陡然皺了起來,在顧清芷再次伸手入水的時候被一把捏住了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斷她的手腕。
“嘶……”顧清芷倒吸了一口涼氣,“世子。”
因為疼痛,她的聲音軟而輕。
她沒想到沈驚竹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沈驚竹原本的惱怒在睜眼看見顧清芷之時便化作了一絲玩味。
“哦?夫人。”
他輕咬着這兩個字,這本該無比陌生的兩個字不知為何在此刻陡然生出一股熟悉來。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她的手上,突覺好笑,“你這難道是想要親自伺候為夫嗎?”
沈驚竹刻意忽略掉那股怪異的熟悉感。
他知道這感覺不是來自于自己,而是尚且殘留在這具軀體內的意識。
沈驚竹偶爾還能感覺到這些殘留下來的東西,他只當這是對方留下來的垃圾,偶爾感受一下那些陌生的東西還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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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刻不知為何他卻覺得有些煩躁。
魂都不在了,難道還惦記着這個妻子不成?
被沈驚竹的動作帶起來的水漫出浴池,打濕了顧清芷的裙角,而她被沈驚竹鉗制着手,不得不半跪在浴池邊上。
“正趕上前院要人幫忙,我便将侍女調去了。”顧清芷稍稍吸了口涼氣,神情平靜地向他解釋來的人為何是她。
顧清芷垂着眼,“如果世子不用我伺候,我便即刻下去。”
說着她便要起身,可那抓着她的手卻沒有半點松開的跡象。
不過是略一掙紮,手腕處便泛起了紅痕。
惦記又有什麽用?
沈驚竹眸色漸深,目光看向顧清芷被水濡濕的白裙,勾勒出窈窕的身姿。
他猛然生出些奇怪的想法——現在這個人這個模樣只有他自己可以看。
是他。
不是“沈驚竹”。
“世子?”顧清芷又低低地叫了他一聲。
她的聲音輕,帶着微不可察地顫抖與祈求,還有羞慚。
沈驚竹定定地看着她,漸漸松開了手,他靠在池邊,懶懶地道,“痛了便說,我也不會為難你。”
明明是他的錯,說得卻還仿佛什麽恩典一般。
這樣惡劣傲慢的性子,怎麽會是沈驚竹?
顧清芷慢慢地替沈驚竹倒着水,垂下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掃過沈驚竹的皮肉,企圖找出眼前人被代替的證據。
沈驚竹早些年學習射箭的時候,曾不小心被擦傷過腋下,那裏有一道傷疤。
顧清芷慢慢靠近過去,心裏忐忑起來。
然而下一刻,那道傷疤就那樣出現在她的面前。傷疤的模樣、顏色,都與她記憶之中的一模一樣。
心裏最後一絲期待也就此消失。
顧清芷的身形輕晃了下,一手摁在浴池邊緣穩住自己。
待着濕漉漉的熱氣的身體突然靠近,顧清芷擡起眼,落入一片黑黝黝的眼瞳之中。
“夫人,”沈驚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為夫這具身體,好看嗎?”
顧清芷瞳孔一縮,她立刻爬了起來,然而腳踝一熱,被人死死地鉗制在了原地。
沈驚竹捏着那塊伶仃的腳踝,而後仰頭看着她,眼睛被熱氣熏騰,濕漉漉的。
顧清芷心底情緒翻騰,她抿了抿唇,道,“世子姿容絕佳,京中無二,自然是……”
“叫夫君。”沈驚竹鬼使神差地道。
顧清芷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她還沒忘記最開始沈驚竹是如何不喜她的存在的。
顧清芷從來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也不是個自欺欺人的人。眼前人的身份已經确認。這幾日來他的所作所為都在眼前,她不再需要任何的驗證和試探。
這個出現在她面前的,帶着涼薄笑意的男人,就是那個手染鮮血的男人。
确認了,那麽然後呢?
她不知道。
“夫君,”顧清芷垂下眼,“我身體不适,不能伺候夫君了,前院的事想來忙完了,不如我去喚個婢女過來。”
沈驚竹定定地看着她,本想說些什麽,卻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木然。
沈驚竹知道她在看什麽,自打他醒來,顧清芷的每一道目光都會在他身上逡巡流連,她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沈驚竹”,在看她的夫君。
夫君?
夫君。
沈驚竹慢慢松開手,“出去。”
“本來我也不需要人伺候。”他頗有些嘲諷地開口。
是她上趕着非要來。後半句話即便沈驚竹不說,她也明白。
顧清芷看了他一眼,微微福身。
她快步走到門前,就在雙手觸及門闩之時,身後的人掬了捧水,慢悠悠地開口道,“你是怎麽嫁進來的?”
顧清芷腳步一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哦?”沈驚竹嗤笑,“是嗎?”
“世子,什麽意思?”顧清芷轉過身,看着那道有些模糊的身影。
即便隔着紗簾,顧清芷也能感覺到那道灼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顧家不是什麽大族,”沈驚竹笑了笑,“什麽媒妁之言會将平國公的親孫子送出去聯姻?難不成……你救了我的命嗎?”
顧清芷猛地攥緊了身側的手。
沈驚竹頓了頓,有些狐疑地問,“難道我猜對了?”
“世子現在當是不記得了,”顧清芷聲音清冷,“當年是世子親自上門求娶的我。在我父母面前三跪三拜,頂天立誓,才将我娶回來的。”
沈驚竹垂眼,神情散漫,眼底卻閃過陰霾之色,“是嗎,不記得了。”
“世子不記得也很正常。”
畢竟本就不是原本的那個人而已。
顧清芷的臉上閃過一絲掙紮與遲疑,但很快又堅定了下來。
“更深露重,早些出來吧,免得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