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還說不是偷情?”◎
辛益握着兩朵芙蓉花, 艱難往前。
威家府門外,骖騑俨然,整條車隊從街頭貫穿至街尾,一眼望不到底, 辛益展眼環視, 朝着車隊前方行去。
崔吉業一眼注意到,目光瞄過來, 心頭狐疑。
辛益送完花, 轉身走了不到三步,便看見一雙陰恻恻的眼睛, 一震後,想要罵人。
崔吉業道:“辛千戶剛剛是在給王妃的侍女送花?”
辛益悶悶“嗯”一聲。
崔吉業懷疑道:“送花做什麽?”
辛益臉上漸熱, 反诘道:“男人給女人送花, 還能是做什麽?”
崔吉業眼裏的審視意味不減, 道:“莫非……辛千戶喜歡王妃的侍女?”
辛益在頭上一撓, “昂”一聲。
崔吉業看他俊臉紅得發黑,脖頸也都紅了, 不再起疑。
卻說春白收下辛益送來的兩大朵花後,心裏噗通噗通的,登上車走進車廂。
虞歡坐在車窗前, 轉過頭來,看見她手裏拿着的兩朵木芙蓉,一朵粉紅, 一朵正紅,微微一怔。
春白趁着車廂裏沒有外人, 遞來那朵正紅的芙蓉花, 小聲道:“小姐, 這是齊大人給您的。”
虞歡接過,驚喜之餘,不由又看那朵粉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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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是辛大人送給奴婢的。”春白臉頰微酡,解釋道,“他替齊大人送花來,應該是怕被人懷疑,所以故意也給奴婢送一朵,掩人耳目。”
虞歡不戳破,挑唇一笑後,誇道:“哦,他很聰明嘛。”
春白便又道:“也或許是齊大人的主意,他沒辦法,只能聽從。”
虞歡笑,看回手裏的木芙蓉,嫣紅的花瓣裏沾着水珠,像灑着剔透的珍珠,虞歡伸指撫上去,想象齊岷摘花的樣子。
那麽不解風情的男人,居然也開始會給女人摘花,玩起浪漫來了?
虞歡眼底融開笑意,卻在這時,車外忽然傳來崔吉業的聲音。
主仆二人皆是一凜,虞歡心知是來人是誰,把手裏的芙蓉花交給春白。
下一刻,車簾給人從外掀開,皇帝探身進來,一襲月白色圓領錦袍,墨發以羊脂玉玉簪高束,濃眉黑目,貴氣不凡。
“朕來你這兒,你不介意吧?”
虞歡行禮,想起昨晚與齊岷商議的對策,忍着厭惡,嬌聲道:“子斐哥哥能來,是我的榮幸。”
皇帝眼睛明顯一亮,坐下後,唇角忍不住上揚,伸手扶起虞歡:“快坐,跟我還客氣什麽?”
他很快不再以“朕”自稱,似想盡快貼合“子斐哥哥”的身份,扶虞歡坐下後,眼睛發直:“你剛剛叫的,可否再叫一次?”
虞歡感覺臉龐像有一群蟲蟻爬過,擠出一笑:“子斐哥哥。”
皇帝龍心大悅,笑出聲來,滿意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
虞歡垂目不語,皇帝目光下滑,試探地握住她放在膝前的手,虞歡沒掙脫,皇帝心裏更高興,柔聲道:“我已為你和虞家拟好聖旨,這次燕王一案,督查院并沒有查出你父親和燕王謀反的罪證,至于你,本就是被燕王牽連。待朕回京,便會讓崔吉業在朝上宣旨,還你們一家清白。”
先威脅,後赦免,不愧為手握生殺大權的九五之尊,讓人不得不生出一種感恩之情來。虞歡掩住眼底冰涼,微微一笑:“子斐哥哥大恩,我沒齒難忘。”
皇帝很是受用,又道:“這次平山島之行,少說也要兩三日,明日我帶你一塊在島上看日出,如何?”
虞歡道:“我向來貪睡,若是明早看日出,今日恐怕要睡很早。”
皇帝眉峰微動,聽得懂虞歡話裏的暗示,笑道:“你放心,給你名分前,我不強迫你。你今日想多早睡便多早睡,但要是明早起不來,就別怪我進屋去叫你。”
說着,在虞歡軟若無骨的小手上一捏。
虞歡趁勢收回手來,假嗔道:“霸道。”
皇帝聽得心裏更熱,感慨自己眼光果然不俗,虞歡就是這大周天下最美麗、最撩人的尤物。
念及此,皇帝又想去抓她的手,虞歡雙手交叉搭在車窗上,忽然道:“子斐哥哥這次不是要微服私訪,怎麽還派了那麽人護駕?”
皇帝微怔,想起今日調遣的這一百來號精銳,藏起內心的謀劃,道:“畢竟是在宮外,平山島又和衛所隔着海,有備無患。”
虞歡“哦”一聲。
皇帝微微皺眉,道:“你在看什麽?”
虞歡道:“看天。”
皇帝探頭,卻并不是朝天看,而是看車外随行人員裏是否有齊岷,見沒有,一顆心這才落回來。
平山島是安衛東前的三島之一,雖然面積不大,但橫卧海濤之中,峰巒疊翠,雲遮霧障,樓閣亭臺、廊橋水榭掩映其內,風景美似仙境,不負“傳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缥缈間”的傳聞。
下榻後,皇帝不急着去陪虞歡,稍作休整,便向崔吉業道:“田興壬人在何處?”
崔吉業笑着道:“萬歲爺放心,人已經混在威家小厮裏跟着上島,就等着萬歲爺召見呢。”
皇帝略一思忖,道:“讓他來一趟。”
見崔吉業領命,又叮囑一句:“務必小心。”
“是。”
崔吉業領命離開,不多時,便領着一身長七尺、相貌平平的小厮進來。侍從們全被屏退在外,不得入內,皇帝坐在裏間桌案後,擡眼看見崔吉業領進來的那小厮,濃眉微微一揚。
東廠裏卧龍藏虎,樣樣人才皆有,田興壬最擅長的除豢養殺手外,便是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術。
眼前這小厮生着一張平平無奇的臉,然而看着最多二十五六歲,要不是被崔吉業領進來,皇帝完全不敢相信他就是那老太監田興壬。
“小厮”以平民禮參見皇帝,皇帝揮手示意平身,開門見山道:“讓你準備的事,都準備得怎麽樣了?”
田興壬微笑道:“萬歲爺放心,有威大人的一百號精銳助陣,今天夜裏,齊岷插翅難逃。”
皇帝點頭,糾正道:“是兩百。”
田興壬一愣。
皇帝道:“朕叫威少平提前在島上埋伏了一百名精銳,所以這次鏟除齊岷,朕給你的兵力統共是兩百人。”
昨天夜裏威脅完虞歡後,皇帝在後半夜緊急召見田興壬,決定在平山島設伏剿殺齊岷。誠如田興壬所言,齊岷這厮既然敢借着護送之便私通虞歡,可見對他一無忠心,二無敬畏,這樣膽大包天之人,豈能再留在身邊?
更何況,齊岷當初為擺脫東廠束縛,對馮敬忠說殺便殺,安知今日不會故技重施?
所謂“不為我所用,必為我所殺”,為今之計,自然只能除掉齊岷。
田興壬眼裏迸□□光,表态道:“萬歲爺思慮周全,奴才必定不負聖恩!不過,齊岷這厮向來狡猾詭詐,如今又有辛益、張峰等人聽候差遣,為免走漏風聲,今夜之事,恐怕要先向威大人保密。”
皇帝自然知曉,道:“你放心,今夜之事,威少平并不知情。朕也交代過他,此事關系重大,絕不可向任何人洩密。”
田興壬了然,道:“萬歲爺英明!”
皇帝道:“今夜戌時,威少平會在淩波閣設宴,你提前準備,時機到後,朕會派人去通知你。”
“奴才領命!”
皇帝望着底下叩首行禮的田興壬,想起當初放他逃離京城的決定,驀然間倍感慶幸,微笑道:“去吧,莫要負了朕的一片苦心。”
因着并非私人園林,平山島上的建築群并不大,層臺累榭主要集中在山腳,面朝大海是以淩波閣為中心的庭院,背面則是靠山的花園。
全權負責此次游島之行的安東衛行都司威少平此刻正陪伴在齊岷身側,帶他觀賞花園裏的風景。
聽得齊岷詢問為何今日護駕人員如此多,威少平心頭微緊,道:“齊大人有所不知,這平山島平日鮮有人來,山上樹木繁茂,夜裏極可能有猛獸出入,下官乃是頭一回接待聖駕,恐有疏忽。”
齊岷點頭,道:“保護聖駕乃是我等首要職責,本就不容疏忽,威大人理當如此。”
威少平心裏松一口氣,想起山裏還埋伏着一百來號精銳,笑容赧然。
齊岷又道:“不知這一百精銳主要布防何處?我手下錦衣衛僅有十八人,按照每班九人的規格輪值在萬歲爺周圍,恐有力不能及的時候,若有意外情況,還要靠威大人支援。”
威少平沒想到齊岷竟然纏問得這樣細,想起先前皇帝的交代,又是忐忑,又是困惑,搪塞道:“這個齊大人盡管放心,我這一百來號人就布防在園林周圍,大人若有吩咐,我一定随叫随到!”
正說着,石徑後方傳來腳步聲,威少平一看,見是錦衣衛千戶辛益趕來。
辛益向二人行禮後,對齊岷微微一使眼色,道:“頭兒,有密報。”
齊岷看向威少平,道:“京城有密報要處理,勞駕大人回避。”
威少平正愁接下來該如何應付他的盤問,聞言求之不得,拱手一禮後,道:“齊大人忙,明日有暇,下官再陪大人四處逛逛。”
齊岷颔首,目送威少平及其扈從離開,風吹園林,四周沙沙有聲,阒無旁人。
辛益這時才上前一步,小聲道:“頭兒,一刻鐘前,崔吉業領着一名威家小厮進了萬歲爺屋裏,大概待了一盞茶的時間。”
“那小厮什麽模樣?”
“身長七尺,相貌平平,年紀應該是二十多歲。”辛益思忖少頃,道,“若是我沒猜錯,此人多半便是田興壬所扮,不然,萬歲爺不可能平白無故召見一個威家小厮,而且還是由崔吉業偷偷摸摸地領進去。”
田興壬擅長易容術,先前在觀海園裏可以易容成啞叔瞞天過海,如今要潛伏在衆人眼皮底下,自然要再易容成另一人。
齊岷舉步往前,走在落葉窸窣的石徑上,道:“他為何要扮成威家小厮?”
辛益被問住。說起來,田興壬要是想潛伏在皇帝周圍的話,直接扮成崔吉業後頭那一溜內侍是最方便的,何必舍近求遠,冒着被懷疑的風險扮成威家小厮?
辛益心念起伏,推測道:“莫非,他有事情需要潛入威家……或者威少平身邊?”
齊岷不置可否,在腦海裏回想威少平的身形、相貌、音色……以及先前他回答那一百精銳布防情況時的語氣,道:“派人盯着。”
“是。”辛益領命,想起另一樁事,眉頭微鎖,“對了,頭兒,峰兒來報,說後山一條小路上殘留有一大批腳印,是在咱們登島以前留下的。”
昨晚大雨,山徑濕滑,如果有人登山——尤其是一大批人登山,定然會留下難以抹掉的腳印。辛益道:“可要派人上山看看?”
齊岷目視着虛空裏飄旋的落葉,少頃道:“不用。”
辛益意外,齊岷向來嚴謹,眼下又是監視田興壬的關鍵時刻,他還以為齊岷不會放過這一條線索。
“那……”
“替我聯絡一下王妃。”
辛益環視四周,見花園裏古木葳蕤,樹影蓊蓊,東南角的涼亭後是一面牆垣,涼亭、牆垣中間長着一棵參天大樹,樹後極其隐蔽,便道:“那就請頭兒進那裏面等着吧。”
齊岷轉頭,看見那一處逼仄寒碜的所在,想起前天虞歡調侃的那句“偷情”,終是欲言又止,點頭去了。
午後,趁着皇帝午休,虞歡以逛花園為由離開庭院,在春白的引領下走進東南角偏僻處,抵達那一座涼亭前。
花園很大,不過想是少有人修繕之故,草木格外繁茂,看着頗有些荒涼,涼亭廊柱爬滿藤蔓,纏繞着旁觀古樹的枝杪。
虞歡沒發現涼亭裏面有人,四下張望,忽聽得一人道:“這兒。”
虞歡循着那聲音望去,看見挨牆生長的一大棵古槐,踱步上前,不及靠近,被樹後伸來的一只手臂攬進陰影裏。
枝杪微微震動,發出沙沙聲響,虞歡撞入一人懷裏,擡頭,看見那雙銳亮的丹鳳眼,促狹道:“還說不是偷情?”
齊岷顯然不大高興,悶聲道:“那就是吧。”
說罷,親身實踐,低頭覆上來人的唇,演繹一回“偷情”。
虞歡肩頸微拱,啓唇承受,倏而笑出聲,被齊岷撥正臉頰,低聲警告:“認真點。”
虞歡忍住笑,乖乖“哦”一聲,勾住齊岷脖頸,墊腳往上湊。齊岷下唇先被她含住,極溫柔地一吮,然後放開,緩緩吮上來。
齊岷□□一下被點燃,重新吻住她嫣唇,舌尖掠入,彼此勾纏在一塊,如同攀繞在枝杪上的藤蔓。
秋風徐徐,樹葉窸窣聲、衣料摩擦聲以及令人浮想聯翩的暧昧聲潮水一樣,起起伏伏,虞歡臉頰緋紅,眸底開始被氤氲霧氣蒙上,齊岷及時收住,底下微微和她分開,往後靠着樹幹。
虞歡眨眼,回神後,看着齊岷。
齊岷眼底深黑,壓着斂而不發的欲想,替虞歡撥開一縷鬓發後,低聲道:“心情不錯?”
此刻的虞歡和昨天夜裏的虞歡俨然不同,齊岷有很直觀的感受。
果然,虞歡“嗯”一聲,道:“他上鈎了。”
齊岷挑眉。
虞歡道:“今早在馬車裏,他跟我說拟了旨,回京後便赦免虞家。督查院查了兩個多月,我父親并沒有謀反。”
齊岷了然,虞家被下獄多日,督查院的确一直沒有掌握确鑿罪證,所以這一樁案件一直懸而不決,就看皇帝打算怎麽收場。
念及此,齊岷問道:“你呢?”
虞歡道:“他說會一并赦免我,但不知是以什麽名義。”
齊岷凝視着她,眼神裏忽有幾分複雜含義。
“怎麽?”虞歡問。
齊岷道:“他待你,不差。”
虞歡沉默稍許,道:“若是按這樣算,燕王待我也不差。”
齊岷不解。
虞歡反诘道:“他們不都是‘愛’我嗎?”
一個以愛為名囚禁、羞辱;一個以愛為名掠奪、脅迫。他們哪個不“愛”她?不想擁有她?
可是在他們的“愛”裏,她幾時有過人樣?
齊岷眸色微沉,虞歡伸手在他臉頰上輕輕一捏,道:“你心情不好?”
“嗯。”齊岷不否認,坦然道,“他在島上伏兵,應該是沖着我來的。”
虞歡眼神瞬間一銳:“他要殺你?”
齊岷點頭。
先前辛益來報說,張峰在後山發現了一大批殘留的腳印,如果他沒猜錯,那應該是威少平奉旨提前安排在山上的伏兵。
先是後半夜緊急召見田興壬,派他喬裝易容潛入島上,後是安排威少平偷偷伏兵深山,那人所圖,除殺他以外,還能是什麽呢?
虞歡冷然道:“他說過,只要我答應和他在一起,他便會放過你。”
齊岷道:“天下沒有一個君王,會放過背叛他的臣下。”
“我從來與他無關,你我相愛,談何背叛?”
虞歡眼裏滿是憤懑、不甘,齊岷一下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雨夜,在荒郊的客棧裏,他提醒她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毅然回答:我沒忘,我是虞歡。
不是燕王妃,不是皇帝要的女人,是她自己而已。
齊岷胸口一熱,伸手撫上虞歡的臉頰,虞歡按住他的手,嚴肅道:“我們還要再等嗎?”
齊岷道:“不等了。”
“好。”虞歡心潮澎湃,喚道,“岷郎。”
“在。”
“我絕不許他殺你。”虞歡眼圈濕潤,深情而狠毒,道,“讓我去殺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