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不許親。”◎
虞歡做了個不太美麗的夢。
夢裏, 齊岷扣押着她,來到一座陰森森的地牢裏,要她去換虞家四十三口人命。
地牢昏黑,喊冤聲像暴雨一樣悶頭潑下來, 沖刷得耳膜刺痛, 虞歡捂住耳朵,試圖躲避, 卻看見無數人影被困在囹圄裏, 囚服鐵鏈,披頭散發, 面孔模糊又熟悉。
“你看看,那是誰?”
齊岷從後扳起她的下巴, 要她去看角落裏蜷縮着的犯人, 虞歡一眼認出那是父親虞承。
齊岷撥着她的臉轉頭, 又問:“那是誰?”
虞歡于是看見了繼母宋氏, 宋氏懷裏抱着個襁褓嬰孩,似剛生下不久, 虞歡想起來,是有人說過宋氏這兩年又生育了,生下的又是個男孩, 父親很高興來着。
齊岷撥轉着虞歡的臉,虞歡看見一個個跟自己有些相像的人影,認出來那是父親跟宋氏及其他侍妾生育的孩子們。
二, 三,四……八, 九……虞歡在心裏數過去, 驚訝地發現, 父親的孩子可真多啊。
“歡歡。”
地牢裏突然傳來一聲溫柔的呼喚,虞歡一愣,竟見黑暗一隅,坐着母親袁氏,袁氏手裏握着木梳,正在為鳳冠霞帔的新娘梳發。
“一梳梳到發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我的歡歡,此生一定要嫁給心儀的郎君,跟他恩愛不疑,百年好合呀。”
虞歡的淚眼掉下來,看見新娘起身拜別袁氏,轉身走向地牢盡頭。
“歡歡,救救父親!”
“歡歡,救我!救救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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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浪突然滔天而起,吞噬黑暗,無數人在四周大喊着“歡歡”,新娘不回頭,奮不顧身跳進了大海裏。
虞歡一剎驚醒。
秋夜漫漫,帳幔上覆壓着黑濃的剪影,牆垣外間或有低低的浪潮聲襲來,虞歡攥緊拳頭,從床榻上掙起。
四下寂靜,風聲都無,夢魇裏的哭喊聲、驚濤聲更顯刺耳,虞歡深深呼吸,掀開帳幔,要喚春白,忽見床外擺放着一個眼熟的木匣。
屋裏沒燃燈,借着幽淡月色,虞歡認出這是裝放貝殼的那個木匣,一愣後,打開匣蓋。
滿匣貝殼被月光映亮,一塊殼扇裏,靜靜地躺着一顆瑩白圓潤的珍珠。
珍珠?
虞歡心頭驀然一震,像是被什麽烙了一下,原本冰涼的身體開始發熱。
哪裏來的珍珠呢?
腦海裏莫名閃過一人身影,虞歡心如擂鼓,拿起珍珠摩挲在指間,走下床榻。
天邊的雲層後躺着一輪将沉未沉的月亮,夜半三更,天地俱寂,院角水池裏投映着靜默的松影。
虞歡從廂房出來,推開主屋的房門,悄聲溜進裏間。
齊岷睡在裏面的拔步床上,床幔沒有放下來,虞歡一眼便看見他身穿亵衣平躺在床上。
虞歡握緊手裏的珍珠,走上前,便要在床頭坐下,不及落臀,手腕突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鉗住。
虞歡被撂倒,痛聲慘叫,齊岷認出她的聲音,瞳孔收縮,松開手上力道。
虞歡躺在床上,長發散開,眉心深颦,咬唇忍痛,桃眸裏汪着一層盈盈淚霧。齊岷心頭劇震,瞪眼盯着,一時間竟有些失語。
夜風吹拂着垂曳的床幔,秋意大概是濃了,月光裏飄來淡淡的桂花香,齊岷胸膛起伏,耳膜裏震動着咚咚的巨響,緊盯虞歡審度半晌後,漠然開口。
“王妃莫不是發瘋了?”
虞歡凝視着齊岷模糊的面容,哀聲道:“我做噩夢了。”
齊岷皺眉。
虞歡道:“我夢見你押着我去地牢,讓我看被囚禁的父親、繼母、弟弟妹妹。”
齊岷眉間陰影更深,眼神裏閃過錯愕。
虞歡又道:“我還看見了母親。母親為出嫁的我梳發,要我嫁一個心儀的郎君,我向她拜別,走後,聽見父親在大聲喊我的名字,要我救他,繼母也在喊我,要我來救。我沒聽,一直往前走,前面有很高很高的浪。”
齊岷聽到這裏,眼底陰雲蓄壓。
虞歡眼神慢慢聚焦,望着他道:“我跳進去了。”
齊岷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什麽表情,喉結滾動幾次,喉嚨似被什麽攫住,難以出聲。
昨天在海邊,他問她可想過以後相遇該如何自處,她笑着反诘他為何就确信一定還能再跟她相遇。那一瞬間,他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有一種虞歡要結束什麽的直覺。
現在,她來告訴他,她做噩夢了,在噩夢裏,她選擇跟滔天的海浪融為一體,這是什麽意思,再清楚不過。
齊岷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啞,又啞又沉厲。
“你要跳海?”
虞歡默然,眼眶裏的淚水似更洶湧,良久,才道:“我想過。”
齊岷眼底冷霜凝結。
虞歡的手腕忽然在掌心裏掙紮,齊岷低頭,拿開手,看見她攤開的手心裏放着一顆珍珠。
齊岷眼神又一變。
虞歡低聲道:“是你送我的嗎?”
“是。”
齊岷知道瞞不住,也沒什麽可瞞的。
虞歡唇角微翹,拿起那顆珍珠,摩挲着問:“為什麽送我?”
齊岷聲音裏的冷意不減:“不是你要的?”
虞歡似笑非笑:“我要,你便會給麽?”
齊岷不答,起身下床,去拿櫥櫃上的火折子點燈,腦海裏還回蕩着虞歡的那一句“我想過”。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是因為有跳海的念頭而做噩夢,那“想過”的意思是否是,那念頭現在已沒有了?
黑黢黢的屋舍被一簇燭光映亮,齊岷放下火折子,拿着燈盞走回來。
虞歡仍躺在床上,墨發散開,嫣唇微啓,穿的是绫羅抹胸,玉肩罩着薄薄一件羅衫,光着腳。
齊岷大概看了一眼,沒細看。
“起來。”
虞歡抱起齊岷的被褥,嗅到上面的清香,像是下雪後的森林,冷冷的,透着松柏的氣息。
“我做了噩夢,不敢一個人睡了。”
齊岷看着這一幕,胸膛裏無端發熱,喉結繃着,漠着臉:“所以便來見我這噩夢裏的惡人?”
虞歡埋在被褥裏,甕聲道:“你也知道你是惡人啊。”
齊岷沉默。
在噩夢裏,他是押她去地牢裏見親人,間接造成她跳入海浪裏的罪魁禍首;在現實裏,他一樣是。
齊岷把燈盞放在床頭矮凳上,看着虞歡散亂在床下的青絲,下達最後通牒:“起來。”
虞歡不做聲。
齊岷踩上腳踏,伸手拉人。
虞歡順勢撲進齊岷懷裏,把他抱住。
齊岷被壓着在床側坐下,帳幔微微震動,幽蘭一樣的馨香拱入鼻端,齊岷看見那件薄似月光的羅衫從虞歡肩頭滑落,伸手攏住。
“不許推開我。”虞歡在懷裏警告道。
齊岷指尖已觸及她肩膀,聞言收力,看着羅衫滑落。
“反正,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虞歡低聲說完,往齊岷懷裏又拱了拱,齊岷果然沒推開,虞歡環抱着他勁壯的腰腹,仰臉,看着他修長的脖頸,緩緩湊上。
“不許親。”齊岷聲音更威嚴,森然裏透着瀕臨極限的克制。
虞歡悻悻,改用鼻尖在上面蹭了蹭,發現齊岷明顯戰栗,得逞地笑了笑,埋下頭,靠在他肩膀上。
“齊岷。”虞歡嗅着齊岷身上清冽的香氣,嘆息一樣地喚道。
齊岷目光凝在燈影裏。
虞歡因他的不回應而不滿,又喊了一聲“齊岷”。
齊岷:“在。”
虞歡喃聲:“你以後還會成親嗎?”
“會。”
“那你會娶怎樣的女郎?”
“不是說過?”
虞歡想起來了,上次在永安寺的姻緣樹下,他說他要娶端莊、賢淑、聰慧、話少的女郎。
虞歡于是不再糾纏,改問道:“那你說,萬歲爺真的會為了我保全虞家嗎?”
齊岷微默,想起離京前聖上的态度,道:“會。”
“那他會疼我愛我,護我一世周全嗎?”
齊岷隐忍道:“會。”
虞歡道:“那若是有一天,他忽然護不到我了,我碰見了你,你會來幫我嗎?”
“……會。”
“謝謝。”虞歡微微一笑,真誠道,“我若是做了寵妃,也一定會替你說好話,幫助你平步青雲的。”
齊岷擡頭,望着床幔上相擁的人影,眼底凝着痛楚,漠然不語。
虞歡垂睫,淚水落在齊岷肩背上,低聲道:“抱我回去吧。”
似怕齊岷不肯,又補充:“我沒穿鞋。”
齊岷知道,“嗯”一聲,卻是靜了一會兒才抱起虞歡,走向屋外。
月下牆頭,水池旁的那棵蒼松窸窣而動,齊岷抱着虞歡走過庭院裏的小石徑,推門進入廂房。
屋裏沒燈,月色朦胧,齊岷把虞歡放在床上。
虞歡往床裏側縮,被抓住腳踝。
虞歡轉頭,見齊岷低下頭,握着她纖細的腳腕,伸手擦掉那腳底沾上的砂礫。
虞歡的眼圈忽然發熱。
齊岷的指腹長着厚繭,很粗粝,擦過腳底時卻很輕,顯得溫柔又鄭重。
虞歡心頭震動,內心突然閃過一種不知名的惶恐,小腿往回縮。
齊岷握緊,掀眼盯她一眼,并不放手,低下頭,耐心地擦掉她腳底的污垢。
虞歡含淚凝視着齊岷。
齊岷松開手。
“以後記得,宮裏的路,不能光腳走。”
作者有話說:
其實齊大人是很溫柔的,決定相愛後,妥妥寵妻狂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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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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