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齊岷,我們再親一次吧。”◎
觀海園的待客宴設在前頭最氣派的承雲閣裏, 戌時開席。
開席前一個時辰,程義正坐在閣樓頂層的欄杆前,聽扈從慶安彙報齊岷等人的動态。
“齊大人下榻後,在屋裏跟錦衣衛聊了一會兒, 随後便有一名叫張峰的錦衣衛離開聆濤苑, 去海邊挖了盆沙回去。打那以後,聆濤苑沒有人再出入。至于辛千戶那邊, 咱們走後不久, 他便以閑逛的由頭在園裏走動,除禁地以外, 差不多把能逛的地方都逛了。”
觀海園作為程家的私家園林,乃由程家家主斥巨資打造, 園裏的樓閣亭臺基本都是用以觀賞、游玩、宴飲的建築, 并沒有什麽禁忌, 唯獨一處, 是程家家主再三嚴令不準任何人涉足的。
那地方緊挨着島上樹林,據說風水不祥, 在修建時鬧過人命,程家為避諱,便将其列成了園裏的禁區。
聽聞辛益獨自一人把除禁地以外的觀海園都逛了個遍, 程義正心裏莫名有些不安,皺眉道:“永安寺的事,是不是被他們查出什麽來了?”
數日前, 齊岷一行在永安寺裏遇刺,程義正并不清楚那撥刺客的來路, 只是趁火打劫, 派人劫走了辛蕊, 并趁企圖讓齊岷、虞歡二人服下合歡散,徹底身敗名裂。
後者計劃不成,程義正擔心事情敗露,被錦衣衛派人盯上,甚至被誤認成永安寺裏的刺客,平白給人做了替罪羊。
慶安想了想,堅稱不會,又說道:“就算他們查出些什麽,咱們背後有皇後娘娘做主,他區區錦衣衛,又敢拿少爺怎樣?”
程義正想起表姐劉慈,胸膛一熱,看向桌上放着的一個瓷瓶。
劉慈是程家最大的靠山,也是從小待他最好的表姐,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虞歡順利入宮,奪走本該屬于劉慈的聖寵。
如果能利用合歡散讓齊岷、虞歡二人茍合,那萬歲爺勢必會勃然大怒,嚴懲二人。
如此,表姐聖寵之危可解,齊岷這位朝廷新貴也休想再揚武揚威,而一聲一個“岷哥哥”的辛蕊,也不會再犯那傻了吧唧的癡心病了。
程義正打定主意,拿起桌上那瓶合歡散扔給慶安。
“這一回,別再叫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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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前半個時辰,齊岷從屋裏出來,院裏沒人,松樹下的水池裏,“小霸王”正在剛建成的新居裏玩耍。
齊岷看了一會兒,想起先前虞歡在院裏喊“小霸王”的聲音,轉頭看向廂房。
落日沉在松樹外頭,餘晖滲過葉隙,灑在一扇半開的軒窗上,齊岷能聽見主仆二人的聲音從窗戶內傳來。
似在争論着什麽。
齊岷凝神,走上前催人。
及至門前,便聽得虞歡、春白在裏面就一唇脂顏色争論不休,齊岷擡手敲門,打斷二人的交談。
春白知道齊岷肯定是來催人的,走過來行禮道:“大人稍候,王妃還在梳妝。”
齊岷想起虞歡先前那一張無可挑剔的臉,難以理解還有什麽需要“梳妝”的。
虞歡的聲音從裏面傳來:“叫他進來。”
春白遲疑,齊岷沒說什麽,擡腿走進去了。
槅扇後,鏡臺擺在軒窗前,虞歡坐在繡墩上,妝發果然已變,由先前的挑心髻梳成了貴氣十足的牡丹頭,髻頂戴着鑲寶石鳳頭金腳簪,鳳頭銜着纏枝花,在額心處墜着一顆懸珠。
見齊岷走來,虞歡捧起一大摞胭脂紙,仰臉道:“幫我選一張。”
齊岷看一眼她的臉,又看向她手裏的一摞紙,抽出一張色澤最豔的。
虞歡看到後,問:“大人以前給女人選過胭脂嗎?”
“沒有。”
虞歡微笑,故意道:“也是,這種事情,向來是夫君為妻子做的。”
齊岷:“……”
虞歡伸手去拿齊岷手裏的胭脂紙,沒抽出來,擡眼,對上他微愠的眼神。
虞歡有恃無恐,用力,一點點抽走胭脂紙。
齊岷負手,看見虞歡把胭脂紙送入唇間,用唇瓣抿住,移開眼。
“戌時開席,快些。”
說罷,人朝屋外行去,春白忙讓開。
外面暮色似又深了一些,齊岷走下臺階,擡手,看見了指腹上濃麗的紅色。
跟虞歡的唇一樣,旖旎,誘人。
齊岷心神驀然有點亂,闊步離開。
戌時,宴會準點在承雲閣頂層的宴廳裏開席,程義正坐主位,把右下首的位置留給齊岷,挨着齊岷而坐的是虞歡,對面則坐着辛益、辛蕊兄妹。
打從上島起,辛蕊的臉色就沒好看過,眼看齊岷、虞歡并肩坐在對面,更是食難下咽。
辛益用餘光看見她怨婦似的瞪着齊岷,忍不住伸腿踢了她一下,辛蕊轉頭,看見辛益近乎于咬着牙說:“你能不能有點骨氣?”
辛蕊橫眉,轉回頭,化悲憤為力量,開始大快朵頤。
酒過三巡後,程義正拍拍手掌,叫來伶人助興,席間一時珠歌翠舞,好不熱鬧。辛益便在這時候以出恭為由離席,走前交代辛蕊:“別喝多,一會兒先回屋裏待着,不用等我。”
辛蕊應着“哦”,不疑有他,沒一會兒後,又有一人站了起來。
這人是齊岷。
辛蕊的目光立刻一直,黏在齊岷身上,一時竟沒能聽清他起來後所說的話,眼看着他人轉身朝宴廳外走,本能地站起來。
“喂!”
出聲這人是主座上的程義正,語氣裏透着不快。
辛蕊也很不快,板臉回頭。
程義正諷刺:“你是別人的跟屁蟲嗎?”
辛蕊臉頰一紅,看一眼對面的虞歡,憤憤不平地坐回原位。
齊岷離開宴廳後,叫人嚴守在外,保護虞歡,繼而走下承雲閣,朝着園林後面而去。
觀海園是私家林園,防備并不嚴,夜裏更是方便勘察,齊岷下樓後不久,便在一處回廊裏跟辛益會合。
辛益低聲道:“頭兒,東南角挨着樹林那塊,就是園裏的禁地,說是以前建園的時候鬧過人命,風水不詳,所以封着不讓人進。要去探一探不?”
齊岷點頭,二人很快走下回廊,借着夜色的掩映躍上牆頭,提氣朝東南方向掠去。
所謂園林禁地,實則是一塊坍塌的廢墟,按照原本的設計,這塊廢墟本是要建成一座層臺累榭的高樓,然而搭建閣樓時意外發生坍塌事故,壓死了不少工人。程家家主震動,叫來風水先生做法事,才知道這地方陰氣極重,不宜人居,于是下令把閣樓四周的院牆都圈起來,并栽種辟邪鎮宅的槐樹跟園林整體隔開,劃成了園內禁地。
據說,打觀海園建成以來,禁地裏就沒人進去過。
齊岷、辛益從瓦檐上飛掠下來,果然見婆娑槐影後漆黑一片,沒有半盞燈火。辛益貼着牆朝那頭一看,回來沖齊岷彙報:“頭兒,有人把守。”
院牆那頭,正是禁地入口,大門外正站着兩個人,看模樣應該是程家的護衛。
齊岷朝牆垣上方示意,二人翻牆而入。
古槐後,庭院深深,地磚裂縫裏長着及膝高的雜草,二人皂靴落在上面,無聲而行。齊岷借着淡淡月光拐入廊口,回廊內側是一排廂房,齊岷伸手在門扇上摸過去,收住腳步。
辛益跟上來,一摸門扇,發現灰塵極薄,看向齊岷。
“開。”齊岷聲音低沉。
辛益從命,“咯吱”一聲,房門被推開,月色洩入,雜亂的一間屋舍映入眼簾。
橫梁、牆角處爬着蛛網,然而空氣裏并沒有常年封閉後的飛塵,辛益疑心更深,便欲入內詳查,齊岷低聲道:“站住。”
辛益收住腳,齊岷從懷裏拿出火折子,吹燃後,朝前一放,辛益驚見地面上爬着無數淩亂的腳印。
門口處的腳印最集中,快難以辨認,順着往裏,腳印漸分散,各個腳印的不同也随之被區分開來。
有大的,有小的,大的腳印約莫七寸,一看便是成人,而最小的腳印僅三寸左右。
辛益悚然,扭頭看齊岷:“頭兒!”
齊岷目光深沉,看着屋裏深淺不一、大小不同的腳印,吹滅火折子,示意辛益關門。
顯而易見,最近有人在禁地裏住過,并且住的人群裏有孩童。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那批被押送上島的孩童多半便被囚禁于此,有專人負責看押、送食,今日大概是知曉他們入園做客,所以提前把人運走了。
辛益壓着聲:“頭兒,看來程家果然跟登州孩童失蹤案有關。”
齊岷不反駁,轉頭朝回廊外側看,荒蕪的庭院裏建築不多,外側是一座六角亭,六角亭背後是一片坍塌的廢墟,想來便是那座壓死過的閣樓了。
“頭兒,還查嗎?”
辛益環目四周,眉頭漸深,就目前的線索來看,程家人明顯已經轉移窩點,這座禁地怕是沒有多少可查的價值了。
再待下去,反而可能打草驚蛇,讓等在承雲閣裏的程義正起疑。
果然,齊岷道:“先回。”
亥時,承雲閣裏的歌舞聲仍沒停止,辛益松一口氣,便要跟着齊岷一塊上樓,忽聽得附近傳來說話聲,聲音熟悉,聽着竟像是虞歡。
辛益側目,見得閣樓那頭有一座花廳,廳裏建着涼亭,秋風瑟瑟,月影拂動,有人正坐在亭裏的美人靠上。
不多時,一人從涼亭裏出來,正是春白。
辛益看向齊岷。
“你先上去。”
齊岷吩咐完,走向花廳。
春白招架不住虞歡的要求,正捧着漆盤要回宴廳裏拿酒,忽見面前走來一人,驚喜道:“齊大人!”
齊岷眼往涼亭裏看,見張峰正守在虞歡身側,稍微放下心來,問:“怎麽出來了?”
春白朝承雲閣瞄一眼,小聲道:“辛姑娘和程家公子在裏面吵架,王妃嫌吵,就出來了。”
齊岷眉微蹙,看回春白捧着的漆盤。
春白赧然道:“王妃吵着要奴婢去拿酒……”
“喝多少了?”
“有兩壺了。”
“醉了沒?”
“……有一點。”
“拿解酒湯來。”
“是。”
春白莫名高興,欠身一禮後,朝承雲閣裏走去。
齊岷踱步向前,花廳很大,四周栽種着名貴的菊花,擠擠挨挨,蓊蓊郁郁,風吹來時,幽淡花香裏飄着一縷熟悉的酒氣。
涼亭外砌着一圈假山,齊岷上前,看見虞歡靠着廊柱,歪頭問張峰:“你們齊大人以前,是不是過得很苦啊?”
齊岷一愣。
假山遮擋,又兼角度相背,張峰沒留意亭外有人走近,回答道:“大人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能有今日的成就,自然是不易的。”
虞歡嗯一聲,甕聲道:“我是說,他以前被流放的時候。”
張峰沉默。
虞歡道:“他以前被流放到海邊的時候,被人欺負過嗎?”
“這……”張峰啞然。
“進東廠的時候,又有被人欺負過嗎?”虞歡神叨叨地追問,像是要為誰做主,“那個叫馮敬忠的大太監,有沒有欺負過他?”
張峰支支吾吾。
齊岷走上前,身形蕭肅。
“問你話呢!”虞歡始終得不到回應,兇起來,起身去搡張峰,冷不丁腳下一趔趄。
張峰急喊“王妃”,正要扶,一人從身側閃來,先他一步托住虞歡後腰,把人橫抱而起。
張峰為來人冷冽氣場一震,後退半步,看清以後,瞠目:“頭、頭兒……”
齊岷吩咐“退下”,抱着虞歡走下涼亭。
夜風蕭瑟,月影在花海裏浮動,空氣裏又飄來似有又無的幽香,虞歡醉眼朦胧,看着咫尺間的男人,伸手捧住他英俊的臉龐。
男人聲音低沉:“手拿下來。”
虞歡沒應,發熱的掌心捂着男人微涼的臉,手指緩緩摸過那挺拔似山的鼻梁,又落下,撫向那長着淚痣的丹鳳眼眼尾。
少頃後,像是确認過什麽,虞歡開口:“齊岷。”
齊岷目視前方,沒再呵斥。
虞歡微笑,捧着這日思夜想的臉,接着問:“你被人欺負過嗎?”
齊岷聲音平直:“我像是被人欺負的人嗎?”
“像啊,”虞歡語氣認真,說出壓在心裏很久的困惑,“你從來都不笑,因為過得不快樂,不是嗎?”
齊岷步伐不變,良久,道:“王妃經常笑,王妃很快樂嗎?”
虞歡被問住,呆呆地看着齊岷,眼眶忽然洇出淚痕。
“不快樂。”虞歡說道,“我不快樂。”
齊岷腳步一頓,身形微滞在閣樓下的回廊裏,秋風吹亂花影,月光似被卷碎的海浪,散落在夜幕深處。
齊岷舉步往前,抱着虞歡往聆濤苑走。
“為什麽不快樂?”
“不知道。”
齊岷不做聲。
虞歡反問:“你快樂嗎?”
齊岷:“不知道。”
虞歡似不滿意,伸手搡他眼睛。
齊岷偏開臉:“別鬧。”
承雲閣離聆濤苑有很長一段路,觀海園裏夜裏不興放太多燈,周遭又草木蔥茏,便更顯得影影綽綽,虞歡看着齊岷朦胧不清的臉,伸手扯他嘴角。
“那你笑一個吧,”虞歡恃醉行兇,态度嚣張,“……你給我笑一笑,我就不鬧了。”
齊岷被揉得俊臉快變形,躲又躲不開,皺着眉警告:“虞歡。”
“叫誰呢?”虞歡要發脾氣。
齊岷忍耐着,側過頭,虞歡的手從他下颌滑下來,撫過喉結。
齊岷颌角一繃。
“笑一個……”虞歡的魔爪不收,抓着喉結,摸回臉龐,像千萬只蟻爬過心房,在身體裏激開驚濤駭浪。
齊岷縱身一躍,施展輕功飛掠回聆濤苑裏,闊步走入廂房,燈都沒點,把虞歡扔在床上。
虞歡抱住他脖頸,拉得他壓下來,齊岷下意識躲開,被虞歡趁虛而入,翻身壓住。
床柱震動,本就合着的帳幔在一飄以後,攏住床上風光,黑暗裏,虞歡坐在齊岷腰上,俯下來,捧住他發燙的臉,喃聲道:“你也不快樂,對嗎?”
齊岷屈着膝,一只手垂在身側,一只手握着虞歡的肩膀,聽得這一問,胸膛裏莫名扯開細微的刺痛,便在愣神時,虞歡忽然開口:
“齊岷,我們再親一次吧。”
作者有話說:
歡歡:又有大美人投懷送抱,這個男人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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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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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2-07-14 21:00:00~2022-07-15 21: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辛林 2瓶;采鈴铛的小蘑菇、季惜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