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三更合一◎
虞歡只感覺眼前一黑, 待得回神,人已被齊岷拽入狹窄黑暗的衣櫥裏。
衣櫥不大,齊岷人躬着,頭低下來, 額頭快抵着虞歡額頭, 身上的清冽氣息彌漫在虞歡鼻端。
虞歡凝視着他銳亮的眼,不解:“為什麽要躲?又沒有偷奸。”
“……”齊岷眼神明顯一暗, 意味複雜。
虞歡眉尖微動, 還待再說,被齊岷警告:“閉嘴。”
外面有腳步聲, 是辛蕊闖了、進來,一邊朝裏間走一邊試探着問:“岷哥哥?你真的不在嗎?”
虞歡看見齊岷的下颔、喉結都繃着, 眼雖然盯着自己, 注意力卻明顯在櫃外。
虞歡忽然想笑, 她發現自己有點喜歡這個辛家姑娘了。
黑暗放大着人的貪念與膽量, 虞歡感受着齊岷壓在自己身上的力量,伸出那只沒有被他禁锢的手。
齊岷眼尖, 膝蓋用力,虞歡瞬間被壓制,疼得呻*吟, 嘴被齊岷捂住。
黑黢黢的衣櫃裏,齊岷的眼神依然那樣亮,虞歡看得明白, 那是威吓的意思。
手腕被他抓着,腿被他用膝壓着, 嘴被他按住, 虞歡又氣又興奮, 對峙少頃後,唇在齊岷掌心裏啓開,故技重施。
掌心一濕,似有電流觸及心口,齊岷本能撤手,心知中計,大手捏住虞歡腮幫。
虞歡掙紮,衣櫃“咚”一聲響。
齊岷出手如電,封住虞歡穴位,同一刻,衣櫃外行走着的腳步聲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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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櫃裏二人的呼吸同時一窒。
辛蕊回頭,看向屏風後的那一座靠牆擺放的梨花木三開門衣櫃,眉頭微蹙。
她是自小便習武的人,對聲音向來敏感,剛剛那一聲動靜,明顯是從衣櫃裏發出來的。
可是……衣櫃裏怎麽會有聲音呢?
辛蕊狐疑,擡手握住腰間的劍,一步步靠近衣櫃,伸手碰上櫃門。
便在這時,一人突然從房門外闖進來。
辛蕊警覺回頭,見着來人,愣道:“怎麽是你?!”
春白氣喘籲籲,目光在屋裏偷偷轉了一圈,回答道:“我……我找不着我家王妃了,想來請齊大人幫幫忙!”
辛蕊臉色一變。
春白疑惑道:“齊大人……不在屋裏嗎?”
辛蕊沉眉,悶聲應“嗯”,握在劍柄上的手愈發收緊。
虞歡不見了,齊岷也不見了,這事未免也太湊巧。
難不成,這兩人是在一塊的?
辛蕊想起今日在府門外看見齊岷、虞歡并肩而立的情形,那種莫名的警惕感再次席卷胸口,便在沉思,忽聽得春白道:“辛姑娘,能請你幫忙找一找他們嗎?”
“他們”二字入耳,委實刺得很,辛蕊又不爽,又顧慮先前所猜是真,板着臉道:“這裏是辛府,人丢了,我當然要幫你找。”
說着,便舉步往外。
春白忙行禮,走前瞥一眼裏間深處:“多謝辛姑娘!”
衣櫃裏,二人四目相對,虞歡的臉因被齊岷掐住腮幫而滾圓起來,眼神是兇狠的,肉乎乎的臉頰則給人以嬌憨感。
齊岷看着,眼神晦暗不明。
屋外二人走遠後,齊岷松開手,推開衣櫃門。
虞歡看見他扯了下衣領,然後走至盆架前,拿起方帕,擡起左手,認真地擦拭着掌心。
“……”虞歡眼神陰沉。
齊岷擦完手,放下方帕,踅身走向屏風外。
虞歡穴位被封,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眼睜睜看着齊岷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大概一盞茶後,齊岷走回來,衣冠齊楚,神姿如玉,站在屏風前好整以暇地看着衣櫃裏的人。
虞歡惡狠狠地瞪着他。
齊岷不做聲,略一思忖後,走上前,伸手解開虞歡的啞穴,等她破口大罵。
虞歡沒罵,聲音嬌媚柔和:“你跑什麽?”
齊岷:“……”
虞歡人不能動,便動着眼睛,檢查着他的臉:“你沒出去吹風嗎?耳朵怎麽還在紅?”
齊岷攏眉,本就透紅的耳更紅一寸,這是他的軟肋,上次被虞歡借着酒勁咬的那一回,就紅了大半個夜晚。
齊岷的臉越來越沉。
“說完了?”
“沒有。”
虞歡很明白,如果自己說說完了,齊岷八成會再封上她的啞穴。
“辛六娘是你日後要過門的夫人嗎?”
“不是。”
“會是嗎?”
“會不會”和“是不是”的意義不一樣,後者是以往和當下,前者則是日後。
齊岷明白虞歡的心思,說實話,他很不願意讓她得逞,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他有很明确的界定。
“不會。”
虞歡心頭一動,笑起來。
“我說完了。”
齊岷點頭,目光很淡:“那到我說了。”
虞歡期待地看着他。
“在青州時,王妃說過逛完廟會以後,便不再同我鬧。”
“你利用我在先,廟會之約不能作數。”
“男歡女愛,也得你情我願。如今我不情願,王妃何必強人所難?”
“強人所難又有何不好?你們男人不都喜歡強人所難嗎?”
齊岷沉默。
虞歡指摘的乃是燕王及聖上,齊岷竟然在一瞬間懂了。
屋裏一下無聲,齊岷看着虞歡,打開天窗說亮話:“所以,王妃想要幹什麽?”
這一次,換成了虞歡沉默。
齊岷目光如隼:“折騰?玩?發洩?還是報複?”
不知為何,齊岷聲音明明很低,卻像一根根的長針刺在虞歡心頭。
她想要做的是什麽呢?
是玩嗎?是報複嗎?是把這些年所有的不甘、怨恨都發洩給齊岷嗎?
虞歡不知道,眼眶莫名發酸,淚盈濕睫毛,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想要你心裏有我。”
“做不到。”
齊岷拒絕得幹脆斬截,沒有一點猶豫。
虞歡屏息。
“王妃是聰明人,有些事,不必自讨苦吃,更不必自取其辱。”
齊岷說完,伸手在虞歡頸側一點,解開了她的穴位。
虞歡身體一懈,癱軟下來,聽見齊岷往外走,邊走邊說:“辛老跟賀雲枱不一樣,今晚,王妃自便即可。”
虞歡扶着發麻的臂膀,靠在衣櫃裏,回味過來齊岷話裏的意思時,外面傳來屋門打開後又關上的聲音。
是齊岷走了。
胸口驀然彌漫開一種悲怆感,虞歡低下頭,漠然地看着虛空。
辛老跟賀雲枱不一樣,這話的意思便是,今晚的接風宴上不會有她的席位了。
虞歡自嘲一笑。
呵,當誰稀罕出席他們的宴會麽?
又當誰還在意被恥笑,被羞辱?
虞歡走出屏風,及至圓桌前,坐下來倒茶喝,提茶壺時,目光倏而一定。
圓桌上放着一套茶具,有一只茶杯是用過的,放在茶盤外。
虞歡拿起來,想起先前在衣櫃裏聽見的倒茶聲。
這只茶杯,是齊岷用過的。
虞歡摩挲着,眼珠微微一動。
卻說春白诓着辛蕊離開後,在客院裏心不在焉地找人,從前往後尋了一圈後,辛蕊不耐:“你确定他們二人還在客院裏嗎?”
春白不多想,順嘴說“是”,辛蕊一愣後,勃然變色。
“他們果然是在一起的?!”
春白一震,忙說沒有,堅稱自己既沒有看見過虞歡,也沒有瞧見齊岷,是以請她來找。
辛蕊這次卻不那麽好糊弄,盯着她,審問道:“燕王府被抄,所有家眷奴仆都該被押解回京候審,為何跟錦衣衛同行的只有你們倆?”
她不稱“王妃”,說“你們倆”,不滿态度已在言語裏,春白臉色微變:“辛姑娘這話是什麽意思?”
辛蕊一臉的無所謂:“沒什麽意思,就是奇怪你找不着自家主子,為何就非要來找岷哥哥?難不成,岷哥哥就一定知道你家主子在哪兒?”
春白張口結舌。
辛蕊見她這反應,腦袋裏的那座警鐘又“轟”的敲了一下。
“你為何不說話了?”
春白被她逼問,更說不出話來,辛蕊上前一步:“該不會,你家主子對岷哥哥……”
正說着,忽見春白身後的回廊上走過一抹人影,辛蕊眼睛一亮,扔開春白拔腿跑去。
春白只感覺面前一陣風過,轉頭看時,四下已無人了。
“岷哥哥!”
辛蕊追上齊岷,邊喊邊左右環顧,見齊岷孤身一人,這才放下心來。
“岷哥哥,你剛剛去哪兒來?怎麽一個人?走這麽快做什麽?”
辛蕊人畢竟矮一截,有些跟不上齊岷的步伐,便要伸手拉人,被齊岷躲開。
辛蕊猝不及防,差點一個踉跄栽倒。
“岷哥哥?”辛蕊扶住廊柱,茫然地看向齊岷。
齊岷收住腳步,耷着眼皮往下看。
“齊岷。”
辛蕊心頭一凜,半晌才反應過來齊岷是在糾正自己的稱呼,臉色登時一僵。
“我……不可以叫你岷哥哥嗎?”
齊岷沒有直接回答,但表情明顯是默認了。
辛蕊回想這一路來的相處,忍不住委屈:“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冷淡啊?”
“本不必如此熱絡。”
“……”辛蕊被他怼得一噎,知曉他冷硬脾性,“那,我還像以前那樣叫你齊大哥,總可以吧?”
齊岷沒反對,收回目光,走下回廊。
辛蕊噘嘴,轉頭目送他的背影,不甘心地跺了跺腳。
春白趕回住處,進屋時,發現虞歡已回來了,正坐在鏡臺前,對着銅鏡補唇脂。
春白沒多想,走上前,小心詢問虞歡是否見着齊岷了。
虞歡答:“見到了。”
春白松一口氣,先前被虞歡支開後,春白便瞧見了辛蕊,因怕被辛蕊撞上虞歡跟齊岷獨處一室,是以偷偷跟來。
如果沒猜錯的話,辛蕊在齊岷屋裏走動的那會兒,虞歡是跟齊岷躲在某個角落的吧?
春白驀然又有些後怕,想起被辛蕊逼問的情形,提醒道:“王妃,辛家這位六姑娘不是省油的燈,咱們眼下暫居辛府,行事還是謹慎些吧。”
虞歡抹完唇脂,抿抿唇,問:“哪裏不省油了?”
春白只得把後來跟辛蕊一塊在客院裏尋人的事說來,道:“她似乎一眼就看出了王妃跟齊大人不太對勁。”
虞歡反問:“那不是很好嗎?”
春白怔住。
“難道,真要做傻姑娘?”
“……”春白不敢茍同,勸道,“可是王妃,既然辛六姑娘對齊大人一片癡心,咱們又何不成人之美呢?”
“成人之美,那是君子所為。”虞歡漫聲,“我幾時做過君子了?”
“……”春白啞口無言。
“再說,”虞歡關上胭脂盒,“我成人之美,誰又來成我之美?”
春白一聽便知道虞歡對齊岷仍是賊心不死,由衷勸說:“可是王妃,您跟齊大人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虞歡想起齊岷今日說的那句“不必自取其辱”,倔強道:“我不要結果,我只要他心裏有我。”
春白耷下肩膀一嘆,心知是勸不動了。
酉時三刻,暮色四合,主仆二人始終沒能等來傳話去赴宴的丫鬟。
虞歡有齊岷事先提醒,并不有多失落,倒是春白在屋外翹首站了一下午,确認無果後,唉聲嘆氣地回來。
辛家人不願意邀請虞歡入席做客,無外乎是為明哲保身,春白曉得沒法苛責,只能來關懷虞歡。
“王妃,您想吃些什麽?奴婢這就去給您做。”
“不用,讓他們随便弄些吧。”
春白黯然,往外傳話。
戌時,底下人送來飯食,來的竟有三個丫鬟之多,每人手裏都提着個镂花紅木漆盒,漆盒各三層,每層抽屜裏盛放着一盤珍馐。
頭一個漆盒裏,盛放的是虎皮肉、悶爐烤鴨、麻辣兔絲。
第二個漆盒裏放的是西施舌、蟠龍菜 、酒糟蚶。
最後一盒裏裝着的則是些品相誘人的點心,分別是如臯董糖、金華酥餅、狀元糖。
春白驚訝道:“這……這些都是給我們王妃的?”
打頭的丫鬟施了一禮,回是:“家主有吩咐,王妃是貴客,奴婢們不敢怠慢。”
春白訝然,待丫鬟們走後,回頭對虞歡笑道:“看來辛家也還算識趣。”
虞歡看着一桌的珍馐玉馔,拾箸夾起一塊虎皮肉:“多此一舉。”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此刻的天香園裏,正是開席之時,上菜的丫鬟們魚貫而入,在正堂中央的大圓桌上放下一盤盤八珍玉食。
前一個放的是虎皮肉、悶爐烤鴨、麻辣兔絲,甫一退下,後一個跟上,從漆盤裏取來西施舌、蟠龍菜 、酒糟蚶。
辛老坐在上面,熱情地給齊岷介紹席上的菜品,辛益的父親則在一側附和着。
有人越過人群,及至辛益身後,喚了聲“二少爺”,悄聲說了什麽。
辛益颔首,屏退來人後,趁着丫鬟上菜的檔口,轉頭向坐在上首的齊岷低聲彙報:“頭兒,那邊的膳食都安排妥當了。”
齊岷點頭,不多說什麽,辛益欲言又止,胸膛裏始終堵着一口郁氣。
虞歡那邊的膳食安排,是齊岷交代下來的,理由是虞歡乖張,不必在這些瑣事上惹她不快。可是辛益明白,齊岷從來不是一個會迎合女人脾氣的人,他今日此舉,看似顧全大局,實則是在體諒虞歡的處境。
體諒,那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辛益不敢深究,又沒法不細想,越想越感覺心頭惶惶,這一餐接風宴,吃得算是一個味同嚼蠟。
宴席散後,已是亥時,辛益送齊岷回屋,借着微醺酒意,調侃道:“上回跟頭兒提的說親那事,頭兒考慮得怎麽樣了?”
齊岷在席間也喝了不少,然而步伐穩健,眉目清明,沒有半點狼狽醉态。
“沒考慮。”
辛益吃癟,抿唇說:“那這兩日……要不要考慮考慮?”
齊岷沒做聲。
辛益壯着膽:“頭兒,你上回答應我在登州多留一日,要不明日我叫上蕊兒,咱仨一塊去永安寺故地重游一回,如何?”
齊岷不置可否,糾正:“是留一日,不是多留一日。”
“那今日不是大中午才入府的,這不能算一日吧?”
“今日辰時入城,至明日辰時出城,如何不算一日?”
“頭兒……”辛益辯不過,開始打感情牌,“我三年沒回家了,想我娘想得不行,我娘今日見着我也直哭,你就行行好,讓我再在她老人家跟前盡孝一天,成不?”
齊岷走在月光明滅的回廊裏,臉龐籠着暗影,眼神靜默。
辛益舉手發誓:“我保證,這次再耍賴我是狗!”
齊岷收住腳步,駐足在廊柱後。
“盡孝,要去永安寺裏盡?”
“……”辛益舌頭差點打結,“我、我娘讓我走前去寺裏求個平安符。”
又補充:“再求住持給她新買的那只玉镯開個光。”
齊岷不語,居高端詳着他,良久後,吩咐說:“自己去那邊說一聲。”
辛益一愣,看着齊岷離開的背影,半晌才反應過來齊岷的意思是要帶着虞歡一起去。
辛益心頭大震:“不是,頭兒?!”
齊岷腳下生風,眨眼已快消失在回廊拐角,辛益忙追上,不解道:“說好是咱仨故地重游,為何要叫上王妃啊?”
“你說呢?”齊岷不答反問。
“我……”辛益着實說不出來,胡亂瞎編,“莫非頭兒是想說,王妃安危重于一切,必須要不分場地、不分時辰貼身保護?”
“嗯。”齊岷懶得跟他細說。
“那頭兒現在怎麽不去貼身護着?!”
辛益反诘完,被一雙鷹眼攫住。
辛益立刻後退一步,垂頭。
“我錯了,我明日就去禀告王妃。”
齊岷收斂愠容,踅身往前。
辛益郁郁寡歡,悶頭跟上。
“頭兒,你老實說一句,你當真不怕栽在王妃那兒嗎?”月光如水,辛益酒氣上湧,心裏更藏不住事。
“你見我栽在誰那兒過?”
“可我總感覺……你對王妃不太一樣。”
“哪兒不一樣?”
“你在意她的感受。”
身側人影慢下來,辛益硬着頭皮,不肯撤回這個判斷。
“胡扯。”齊岷否認。
辛益說不清是什麽心情:“好,那就算頭兒沒有,如果王妃賊心不死,仍然要糾纏于你,甚至是當着蕊兒的面……”
“她不會。”齊岷打斷,語氣莫名有些嚴厲。
辛益擡頭。
月光裏,齊岷目視虛空,不知是想起什麽,重複道:“不會了。”
客院幽靜,樹叢深處藏着此起彼伏的蟬聲,齊岷反手關上房門,走至桌前,拿了火折子吹燃,點燃燭燈。
屋舍被昏黃燭光照亮,四下空無一人,齊岷在桌前站了會兒,想起今日下午在這屋裏跟虞歡說的那句話。
那句話在心裏憋了有一陣,齊岷知道虞歡是要體面的人,所以能忍則忍着,今日是确實是有些忍不住了。
鬧劇便是鬧劇,該收場的時候就該利落收場,不然玩到最後,誰都別想善終。
虞歡是聰明人,不會不懂這個道理,這一次,該知道收手了。
齊岷斂神,不再細想那些荒唐的結果,低頭倒了一杯茶,舉杯時,眼神倏而一變。
茶杯杯沿上,赫然留着一抹熟悉的唇脂印——唇脂印極厚,形狀完整,色澤嫣紅,明顯是故意印上去的。
腦海裏很快浮現起虞歡坐在桌前,低頭抿唇脂印的模樣,齊岷放下茶杯,胸腔沸熱,眸底雲翻浪湧。
次日,又是個天藍雲白、惠風沁人的天氣。
齊岷站在院裏,聽見辛益在屋裏磕磕絆絆地解釋永安寺一行。
大概一盞茶的功夫不到,辛益被攆出來,一臉的怨氣。
“頭兒,請不動,非要請這尊佛上路,還是勞駕您親自出馬吧。”
鳥雀在樹上啁啾,齊岷聽完辛益的抱怨,并不意外,舉步走入虞歡屋裏。
晨光明亮,屋內窗明幾淨,散發着淡淡馨香。齊岷進屋,一眼看見坐在鏡臺前的虞歡,衣裙齊整,卻披着頭發,頭發烏黑柔順,且極長,發尾直垂至繡墩下。
春白正握着她一縷青絲,惶恐地梳着。
齊岷沒看那面能映出虞歡臉龐的銅鏡,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今日有事外出,為安全起見,請王妃随行。”
虞歡的聲音也很客氣:“指揮使先前不是說,外面人多眼雜,還是辛府最安全?”
齊岷發現,虞歡心情不太好時便愛叫他“指揮使”。
略一沉默,齊岷道:“東廠餘孽尚未落網,獨留王妃一人在辛府,齊某難以放心。”
虞歡“哦”一聲:“原來是怕東廠人行刺我啊。”
說着,語調更冷:“那前往永安寺裏進香,荒山野嶺,長路漫漫,豈不是更容易被行刺嗎?”
齊岷不慌不忙:“齊某在,自然會保王妃萬無一失。”
虞歡哂笑:“指揮使不會是又想拿我當一次魚餌,釣東廠人上鈎吧?”
屋裏霎時一靜,春白握梳篦的手更抖得厲害了。
齊岷卻并不意外虞歡這樣猜,事實上,他答應跟辛益一塊去永安寺,一大原因的确在于此。
敵在暗,我在明,青州廟會一案後,東廠餘孽銷聲匿跡,想要順藤摸瓜揪出背後的元兇,只能先給他們再次現身的機會。
于虞歡而言,是有些殘酷,可是前往京城的路途一樣危機重重,早些讓賊人落網,對彼此來說都是解脫。
“東廠人的目的若是取王妃性命,早晚會再次行刺。”
“你說過,危及我性命之事,絕不再做。”
上次在青州驿館,齊岷前來調查情況,走前,說了這樣的一句話。虞歡還記得,他寧可承認自己有錯,承諾自己不再犯錯,也不肯跟她說一聲“抱歉”。
那時候她還想,這男人的脾氣可真傲啊。
齊岷站在鏡臺後,目光終于瞥過來,銅鏡裏,虞歡已薄施粉黛,巴掌大的小臉上落着晨輝,更顯得肌膚瓷白,塗着唇脂的嫣唇豐美嬌嫩。
齊岷一下想起昨天夜裏的那抹唇脂印,聲音不自覺微微發啞:“齊某既有承諾,自會踐行。”
“如何踐行?”虞歡擡眸,對上他的眼神。
齊岷沒應。
“時刻守在我身邊,形影相随,寸步不離,可否?”
銅鏡裏,虞歡眼神明亮如鈎,齊岷心知上當,奈何已無路可退。
“可。”
虞歡盈盈一笑:“春白,再給我梳一次挑心髻。”
“是。”
半個時辰後,一支車隊離開辛府,打頭的是一輛雙轅馬車,車外有人騎馬護送,後頭跟着的則是一臉幽怨的辛家兄妹。
辛蕊為着今日之行,特意換了件石榴紅的新裙襖,又為能多跟齊岷獨處,連随身丫鬟都沒有帶。
本以為啓程路上,能策馬随行在齊岷身側談天說地,增進感情,誰知道半途殺出來這麽一個程咬金。
辛蕊越想越恨,眼睛瞪得滾圓。
辛益勸:“別瞪了,瞪掉眼珠子也沒用。”
辛蕊更惱,轉頭:“為什麽非要帶上她?”
辛益不知該如何解釋,糊弄:“王妃是貴客,扔府裏,不合适。”
辛蕊心直口快:“罪不容誅的反賊,算什麽貴客?”
辛益忙先瞄前頭的齊岷一眼,再向辛蕊使眼色。
辛蕊:“??”
辛益壓低聲:“萬歲爺有密旨,務必把燕王妃安然護送回京,王妃是不是反賊,暫且沒有定論。”
“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辛蕊心念急轉,突然精神一振,策馬靠近:“二哥的意思是……”
二人交頭接耳起來,辛益間或“嗯”一聲、“對”一句。辛蕊問完以後,豁然開朗:“所以說,我還是很有機會的?”
辛益一臉“廢話”的表情,替她籌謀:“今日上山以後,我會設法支開王妃,讓你有機會跟大人獨處。你切記,大人喜歡端莊賢淑的姑娘,你那辣椒脾氣趁早收起來。”
辛蕊心情愉悅,笑盈盈應:“二哥放心!”
辛益被她笑容一晃眼,皺眉:“還有——”
“?”
“少笑些!”
“?!”辛蕊不解,“齊大哥不喜歡女人笑?”
“嗯。”
辛蕊心說“見鬼”,後想想齊岷那張閻王臉,大概是物以類聚的道理,致使他并不喜歡愛笑的女人,便沒深究,一口答應。
說話間,車隊駛過大街,街頭樓宇鱗次栉比,酒肆二樓,軒窗大開,一人正憑幾而坐,看着底下經過的車馬。
此人身着藏青色圓領錦袍,左眼處戴着一只黑色眼罩,軒眉深目,高鼻朱唇,右眼目光炯炯,正是昨日在城門口攔截辛蕊的程家纨绔——程義正。
服侍在其身後的,則是程家扈從。
有人從樓下走來,湊近程義正耳邊,低語道:“少爺,打探過了,辛家人此行的目的地是永安寺。”
程義山手裏握着一只酒杯,眼盯着辛蕊的背影,再看向齊岷護衛着的那一輛馬車。
“車裏坐着的,可是燕王妃?”
“正是。”
“先派人跟着。”
“是。”
來人走後,一貼身扈從問道:“少爺,接下來咱們要怎麽做?”
“自然是阻止辛六娘跟齊岷單獨相處。”程義正二話不說,交代完這一樁後,才又看向那輛漸行漸遠的馬車。
前些時日,程義正收到表姐劉慈從宮裏寫來的信,信上說萬歲爺有意召燕王妃入宮,初時,程義正還不相信,現在看來,多半是确有其事了。
早就聽聞那燕王妃天姿國色,是萬歲爺多年以來的求而不得,當年如果不是萬歲爺羽翼未豐,這皇後的位置便輪不到劉慈來坐。現在,燕王自盡,燕王妃奉密诏入京,萬歲爺失而複得,日後對燕王妃的寵愛會有多深,可想而知。
屆時,劉慈在萬歲爺心裏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這些年,為博得萬歲爺的寵愛,劉慈在背地裏流了多少淚,吃了多少苦,程義正再清楚不過。一想到這些眼淚、苦頭都将要付諸東流,程義正胸膛裏便憋了一大股火氣,難以按捺。
“得想個法子,讓燕王妃入不了宮。”
那貼身扈從眼珠一轉,道:“少爺,小的有個一石三鳥之計,或可一用。”
“一石三鳥?”程義正側目。
扈從嘿笑,伸手擋在嘴邊,附耳低語。
不多時,衆人出城,沿着開闊的官路朝永安寺所在的雲盤山行去。
登州靠海,四面就雲盤山這一座綠屏,眼下臨近初秋,天氣晴而不熱,山上古樹參天,景美如畫,前往游玩的人不在少數。
衆人上山不久,便見有人結伴而行,或是少年人相邀着策馬吹風,或是一家三口坐在騾車上,朝着永安寺的方向前進。
虞歡欣賞着行人們的風采,忽然想起什麽,向窗外的齊岷問道:“一會兒入寺後,我該以何種身份自處?”
在虞歡的潛意識裏,外出游玩便不該再用燕王妃的身份,不然,玩也是玩不痛快的。
齊岷似沒想過這一茬,一時不語。
虞歡便說:“既然大人要跟我如影随形,那便同我以夫妻相稱一日,如何?”
齊岷瞥來一眼,回答很快:“不如何。”
虞歡有些不高興:“那你想如何?”
齊岷移開眼,略加沉吟後,道:“兄妹即可。”
上次同逛廟會,他跟虞歡以兄妹相稱過一次。在永安寺,要提防賊人,以兄妹的名義如影相伴,足夠。
“親兄妹嗎?”虞歡在車裏問。
“是。”
“同父同母?”虞歡又确認。
“……是。”
“比我年長三歲?”
“是!”
虞歡勉強同意:“行吧,我的好哥哥。”
齊岷眉目不動,握缰繩的手收緊。
這是虞歡第二次喊他“哥哥”。
辛蕊瞪着眼睛跟在後頭,見得這一幕,雖然不知二人究竟說了什麽,心裏卻冒着火。
辛益再次勸她:“你要不先把眼珠揣兜裏,歇會兒?”
辛蕊扔他一記眼刀。
辛益後背發涼:“你趁早收了這臉色。”
“不是你說的不笑最好?”
“讓你少笑,又不是讓你當怨婦。”
“你……”
二人正拌着嘴,忽聽得前頭一陣哭哭啼啼的聲音,辛蕊循聲看去,只見前方樹林裏,一位布裙荊釵的少婦正抱着個襁褓嬰孩走來,哭聲正是她母子二人發出來的。
樹林那頭就是永安寺,來往行人眼看少婦如此形容,都不由側目。辛蕊看了一會兒,心裏一個念頭閃過,策馬趕去。
“這位夫人可是遇到了什麽困難?為何哭成這樣?”
辛蕊在那少婦跟前勒住馬,一副關心之态,少婦卻似受驚吓般,抱着孩子縮了縮肩膀。
辛蕊于是翻身下馬,上前一步,用更柔和的語氣表達關切:“夫人?”
少婦這才忍住眼淚,擡起頭來。
辛蕊驚訝發現少婦個頭比自己還高些,然而人很瘦,雙腮都有些凹陷,更顯得整個人弱不禁風,藏着許多的苦楚。
“奴家今日前來寺裏進香,本想着替家中重病的婆母和我這苦命的孩兒祈福,誰、誰知道……”
說及此處,又抽抽搭搭哭起來。
辛蕊本無多少耐心,但聽得齊岷馬蹄聲近,便溫柔說道:“夫人莫慌,有什麽難處,直說便是。若是能幫得上忙,我定不推辭。”
少婦意外又感激地看辛蕊一眼,低頭把窘境說來。
原來,這少婦家裏慘遭變故,先是丈夫橫死,後是婆母病倒,如今這尚在襁褓的孤兒又感染疾病,整日哭嚎不止。少婦婆母聽聞這雲盤山上有一座極靈驗的永安寺,便硬塞了盤纏給少婦,硬要她前來為家人祈福。少婦拗不過,只好動身,誰知走到山門前買香火時,發現身上的盤纏早不知何時被扒手順走了。
辛蕊感慨一聲,二話不說從兜裏掏出銀兩來,塞給少婦。
“菩薩再靈,也比不上郎中靠譜,夫人不如拿着這些錢先給家人請個好大夫吧!”
少婦熱淚盈眶,抱着呱呱哭泣的孩子跪下來向辛蕊表達感謝。
辛蕊忙又把人扶起來。
“姑娘大恩大德,奴家沒齒難忘!”
“不必不必……”
“姑娘真乃菩薩轉世!”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行完善後,辛蕊感覺自己全身發光,轉頭看見齊岷策馬等在一側,便要笑,想起辛益交代的齊岷不喜歡愛笑之人,忙又板住臉孔,高冷說道:“連個柔弱寡婦的錢都要偷,如此敗類,若給我逮着,非把他扒皮不可!”
說完,便朝齊岷瞄去一眼。
齊岷淡淡道:“走吧。”
辛蕊心口怦動,上馬後,返回辛益身側,驕傲地問:“我剛剛表現如何?”
辛益回想她塞去的那一大錠銀兩,誇:“以後都不用拜菩薩,全拜你得了。”
辛蕊白他一眼,問重點:“齊大哥剛剛是不是一直在看我?”
“你身上一圈佛光呢,怎麽不看?”
“二哥!”
鬧歸鬧,辛蕊心裏美滋滋的,一想到剛才的表現全給齊岷看在眼裏,別提有多高興。
很快,衆人抵達山門,齊岷下馬,很自然地走至馬車前。随後,車上走下來一位身形窈窕,氣質嬌憨的美人。
虞歡今日是尋常女郎裝束,頭绾挑心髻,戴着金鑲寶珠葫蘆掩鬓與滿冠,桃眸燦亮,丹唇外朗,襯着一襲櫻草色提花馬面裙,整個人靈動又矜貴,叫人挪不開目光。
辛蕊看得又是癡迷,又是煩躁,杵在原地半晌不動,被辛益走上來拍了下腦袋。
大清早,寺裏香客還不算多,入寺時,有僧人認出他們,前來迎接。
辛家是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