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願?”◎
戌時,金烏西墜,驿館大門外的兩棵蒼松鍍着一圈薄薄金輝,樹蔭底下是一輛玉辔紅纓的馬車,以及兩匹高頭大馬。
最前頭那一匹馬全身皆黑,僅蹄處雪白,雙目黑亮有神,乃是指揮使齊岷的坐騎。
後頭則是一匹尋常的駿馬,主人乃千戶辛益。
辛益跟着齊岷走出來,目光略過兩匹熟悉的馬,落在那輛格外華貴的馬車上。
“大人向來騎馬,備車做什麽?”辛益問門口準備車馬的人。
“回千戶大人,車是給王妃備的。”
“王妃?”辛益一愣,“為何要給王妃備車?”
齊岷收住腳步,側目看向樹蔭裏的那輛馬車。
“半個時辰前,王妃跟前的春白姑娘派人來傳話,說是收到了賀大人的請柬,戌時要前往賀府赴宴,所以……”
辛益了然,卻萬萬沒想到賀雲枱竟然會宴請虞歡。
“燕王謀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賀大人怎麽敢在這種時候宴請王妃?”辛益詫然地看向齊岷。
齊岷收回目光,拾級而下,語氣很淡漠:“你說他為何敢?”
辛益心念疾轉,想起虞歡現今的處境,道:“莫非他知道萬歲爺有意召王妃入宮,所以打算借機攀交?”
齊岷不做聲,便是默認。
辛益“呵”一聲冷笑:“這只老狐貍,就不怕看走眼,引火燒身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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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岷聽得“引火燒身”四字,眉峰微動,卻并沒多說什麽,徑直走向前頭的那匹黑馬。
不多時,驿館大門後走來一抹婀娜身影,正是暮色四合時分,暖金色的夕陽灑在虞歡身上,她換了一襲石榴紅織金紗通肩柿蒂形翔鳳對襟馬甲,底下是蔥綠地妝花紗蟒裙,雲髻上戴的則是紅翡翠滴珠鳳頭金頭面。
本就明豔的容顏被這些華貴衣裝一映,愈發燦如春華,豔光四射,辛益并非頭一回見識虞歡的美貌,然而一時還是看得有些走神了。
金陵城的秦淮河畔佳人無數,花魁一年一換,個個花顏月貌,可硬是沒一個能美成這種令人失神、失言的境界。
難怪聖上多年都難以忘情,就算是冒着被天下人非議的風險,也仍要接燕王妃入宮。
辛益感慨完,扭頭去看齊岷,卻見齊岷摸着馬頭,臉龐被餘晖籠着,眼裏是愛馬黢黑的鬃毛,注意力根本不在虞歡身上。
辛益不由腹诽了一句:啧,不解風情。
虞歡走下臺階,并不走向馬車,而是前往齊岷跟前。
齊岷沒理,直至餘光裏出現一抹豔影,才松開馬頭,掀眼。
虞歡人白,被暮色籠罩着,莫名呈現出一種脆弱的美感,特別是此刻羽玉眉微颦,一改先前的活潑乖戾。
“可以跟指揮使求個人情麽?”虞歡柔聲。
齊岷眼神銳亮,盯着她,等她所謂的“求人情”。
虞歡垂目:“周氏體弱,受不住酷刑,那三十杖可否算了?”
暮風吹拂虞歡鬓角茸發,有一縷恰從眼睫前飛過,齊岷看着她,忽然有點想笑。
周氏該不該挨那三十杖,她再清楚不過,他吩咐辛益打,就是送了她人情。她倒好,貪得無厭,裝善賣乖,合着惡事都算在他頭上了。
齊岷目光從她美麗又虛僞的臉上移開,看向驿館:“這個點,多半打完了。”
虞歡擡起眼睫:“啊……”
齊岷:“王妃很懊惱?”
“當然。”
“那不如收了燕王庶子,周氏便也不算白白挨打了。”
“……”虞歡眼神一冷。
齊岷轉頭喊:“辛益!”
“在!”
“從明日起,燕王庶子交由王妃……”
“慢!”
虞歡打斷,臉上那一副慈悲模樣蕩然無存,眉心深蹙,眸光凜然。
齊岷莫名感覺她這乖張樣兒要順眼得多。
“不願?”齊岷問。
二人目光交接,金輝裏,鋒芒各露,虞歡漠聲:“區區小事,不想勞煩指揮使操心。”
齊岷挑眉。
虞歡微笑:“等下次有需要的時候,再讓指揮使費心吧。”
齊岷不置可否,轉頭吩咐辛益:“送王妃上車。”
從驿館到賀雲枱府邸要經過城中主街,傍晚正是大街最熱鬧的時候,虞歡坐在車裏,看外面的販夫走卒,目光轉回來時,對上春白黑白分明的眼睛。
“看什麽?”虞歡問。
春白垂下眼,手指摳着袖口,半晌才吱聲:“王妃……是真的要替周姨娘求情麽?”
虞歡轉臉看回車窗外:“不是。”
春白神色一沉:“所以,王妃其實是去找齊大人攀談的?”
“是啊。”虞歡很坦然。
春白心裏七上八下,回想虞歡先前在屋裏說的那一句“要他喜歡”,揪着心:“王妃,奴婢知道您心裏不痛快,可是再不痛快,也不能如此行事啊。您是聖上看中的人,齊大人是替聖上辦事的指揮使,您要是……跟他有了什麽,那不是害了他嗎?”
春白自以為提及齊岷被波及或許會讓虞歡改變主意,卻聽得虞歡幽幽重複着“害了他……”,然後轉過頭來。
“又怎樣?”
春白一震。
虞歡目光清淩,微微笑着:“一個給奸佞太監做過幹兒子的人,身上不知有着多少業障,害了就害了吧。”
大街人聲喧嘩,辛益策馬上前與齊岷并排,打探道:“頭兒,能不能稍稍透露一下,為何要查王妃?”
下午齊岷交代要調查虞歡後,辛益便把這件事情吩咐下去了,可是思來想去,仍然感覺蹊跷。
無論怎麽看,虞歡都是個尋常女眷,并無什麽可疑之處,難不成齊岷是怕虞歡記恨聖上查抄燕王府,入京以後報複聖上?
可看虞歡對燕王及其家眷的态度,明顯不可能嘛。
“王妃雖然脾氣不太好,可什麽都寫在臉上,心裏根本藏不住事。這種女人,不就是只愛撒瘋的兔子?”辛益壓低聲調侃,“天天瞪着個紅眼睛,看着兇,其實一吼就慫。”
齊岷唇角微扯一下。
辛益以為他贊同,得意:“是吧?”
齊岷:“不是。”
辛益聳眉:“那是什麽?”
大街兩側是擁擠的人潮,齊岷目光越過人海,投向天幕盡頭一點點覆壓下來的夜色。
“銀環蛇。”
“哈?!”
辛益簡直疑心自己聽錯。
銀環蛇?那可是天底下毒性最強,同時外表也最瘆人的毒蛇。
齊岷目視前方,不做聲。
虞歡的确心裏不藏事,什麽都寫在臉上,乖戾,嚣張。可她怎麽可能是一只柔善的兔子?
她分明是一條朝他吐着蛇信子的、惹眼的毒蛇。
拐過長街後,兩騎一車在一座懸挂有金絲楠木匾額的府邸前停下,齊岷、辛益翻身下馬,等虞歡下車。
半晌,馬車沒動靜,辛益反應過來,按規矩,他們是該上前恭請一下的。
辛益低咳一聲,知道齊岷肯定不會幹這活,上前請人。
便在這時,春白掀開車簾,垂低眉眼走上來,向齊岷施禮後,低聲道:“齊大人……奴婢肩傷未愈,能否請您……扶王妃下車?”
辛益又一聳眉,心說這是個什麽情況,轉頭去看齊岷。
齊岷眼微眯,看向車窗。
窗內,虞歡側臉藏在昏昏日影裏,神色不明。
辛益心裏疑雲更深,看回春白:“肩傷,不妨礙扶人下車吧?”
再說,王妃是瘸了還是瞎了,就非得要人扶?
春白的頭恨不能低進地裏:“奴婢……”
賀府的仆從已恭候在石獅一側,見這情況,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杵着。
齊岷盯着車窗,對虞歡的企圖一清二楚。
他下馬,沒上前恭請她下車,她心裏不痛快,這是其一。
其二,她那點玩火***的心思沒死。
所以,她差遣春白下來,用如此拙劣的借口請他上前扶人,可他還偏得答應,否則,她便能賴在車裏坐一天,不下來。
得,越玩越大,是麽?
齊岷不戳破,走上前,伸手在窗柩上一敲,當做下車提示後,走至車前。
虞歡不計較他不肯出聲恭請,迆迆然掀簾出來,目光往下瞄。
齊岷伸來一只手,手握成拳,是要她扶護腕,以免有肌膚之親的意思。
虞歡看向那只手。
節骨突起,輪廓似嶙峋的山,手背青筋如川。
這只手,是上次在她手腕上留下深深指痕的那只手呢。
虞歡唇角微微一動,伸手蓋上那手背,握住。
齊岷瞬間掀眼。
肌膚相觸剎那,燒雪似的,齊岷不及發作,虞歡撤手離去。
那焚燒冬雪般的詭異觸感随之一剎而逝。
齊岷鎖眉,攫住虞歡的背影。
辛益走過來:“頭兒,走吧。”
齊岷斂眸,負手于身後,似在壓抑着什麽,握拳的手沒有松。
作者有話說:
辛益眼裏的歡歡:大白兔。
指揮使眼裏的歡歡:蛇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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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家知道歡歡是美女蛇就行了,不用去搜銀環蛇的圖片(切記)。
另外,下次又是周二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