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受到詛咒的人注定要被誤解的
如果說沒有挑明自己的請求就被鐘洵一秒讀懂, 尚在姜簡的意料之中,那麽他果斷幹脆的拒絕卻明顯在意料之外。
他的耳朵顫了顫。
耳廓甚至能感受到鐘洵起身離開時帶走的溫熱氣息。
路易斯并沒有聽見他在姜簡耳邊的悄悄話,兩手仍抓着鬥篷,努力挺直腰板, 一臉期待地看着他們。
鐘洵轉身要跳下石牆, 秋風吹動他別在耳後的碎發, 陽光灑在溝壑分明的臉上, 仿佛下一秒他就要縱身一躍,羽化登仙。
有一瞬的不安劃過姜簡心頭。
橫亘在眼前的石牆, 隔開禁地與花園,也好似将他們彼此隔在兩個世界。
姜簡只停頓一秒, 在他直身起跳的瞬間,一把伸手抓上他白衣領下的黑色領結。他的速度極快, 用力往斜下方一扯, 逼迫鐘洵正對着自己。
鐘洵不得不半蹲在石牆上穩住身形。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姜簡, 那雙素來沉穩的眼中泛起前所未有的寒意。
“你是誰?”姜簡冷冷地問。
昨晚乘着“飛”船進城堡後,他就和鐘洵分開了, 不知道他被帶去哪裏,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就成了多莉斯的家教。
他心裏隐約擔心, 眼前的人是否還是他所知道的鐘洵。
他原以為質疑是極為正常的行為。
可是沒有想到, 質疑同伴竟讓他的心感受到了那麽一點難以言喻的痛苦。
“這叫什麽問題,我就是我啊。”鐘洵正帶着笑意問道, 下一秒忽然笑不出來, 眼裏閃過一絲慌亂。
姜簡堅定地拽住他的領結, 讓他保持在向前傾身的位置, 不得不用全腰腹的力量去維持穩定。另一只手則順着他的手臂徑直向下。
他的指腹在他手心無意識地撓動。
鐘洵喉結輕滾。
直到姜簡禁锢住了他的手腕, 死死扣住他的右手腕, 舉起到眼前。抓着他的指尖挨個檢查。
“不見了……”姜簡喃喃道。
昨天晚上見到的黑色蕩然無存,難道是他的錯覺嗎?
“結束了嗎?”鐘洵張開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沒別的事我走了。”
姜簡仰頭看着他,默默松手。
下一秒,搶過鐘洵随意擱在石牆上的槍,上膛對準他。
路易斯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聲音有些顫抖:“老師,你做什麽?”
姜簡淡淡地說:“我不是說了,如果不同意,就想法設法讓他同意嗎?”
粗制濫造的瞄準鏡裏,鐘洵活動着手腕,微微扯了一下自己的領結,眼中沒有慌張,只是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口,緩緩說;“這槍的膛線磨損有點嚴重,可能會影響精準度。”
姜簡一動不動地舉着:“子彈與膛線契合才能實現高速旋轉,磨損也是必然。”
兩人目不轉睛地看着對方。
沒有人發現他們的眸中一閃而過的微光。
路易斯看見姐姐氣勢洶洶地朝他們走來,下意識靠近了姜簡。
少女不似弟弟和母親都是金發,她烏黑亮麗的卷發紮成高馬尾,走路時在腦後一彈一彈的,氣勢逼人。她走到鐘洵身旁,抱臂站定。
多莉斯目光從他們身上依次掃過,最終落在路易斯白皙的臉頰上。
“你不該來這裏的,路易斯。”
“我不該來。”路易斯重複着她的話,“可是為什麽呢?憑什麽呢?”
多莉斯慵懶地說:“你自己知道原因。”
而後她看向姜簡,伸出手,示意他歸還獵-槍。
她的聲音沉穩而有力:“路易斯,他是你的老師,但他不是這個城堡的主人,我不會允許他帶着你在這裏放肆。如果你不想再換一位老師的話,最好帶上他離開這裏。”
說着她瞥了一眼姜簡。
“肖特家族有一萬種讓人消失的方法,看在路易斯的份上,下不為例。”
她還年輕,眉眼間卻已經有了母親的神态。
姜簡沒有說什麽,任憑鐘洵拿走自己手中的槍。只見有侍從匆匆跑過來,捧着手帕,等着從他手中接過放回原處。
他靜靜地收回目光。
原來所謂禁地,只是身邊這位非家族繼承人、以及與他是利益共同體的自己的禁地。
不是藏着什麽隐秘與污穢的地方,而是宣誓權利與地位所在。
他蹲下身,幫路易斯整理好被風吹得淩亂的衣領,輕聲說:“抱歉,是我誇下海口了,以後我再想想辦法。今天先和老師回去學習好嗎?”
路易斯點點頭,安靜地跟在姜簡身後。
走了沒兩步,他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
“多莉斯。”路易斯看向她,玫瑰花叢将他的姐姐襯托的格外明媚,“你最好祈禱自己永遠不會被我取代。”
姜簡看見路易斯隐隐顫抖的雙肩,擡手輕撫他的背脊,放緩腳步離開。
兩人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視野中,鐘洵的目光依舊凝望着遠方。
半晌,他聽見少女的聲音:“你在難過嗎?”
鐘洵挑眉:“什麽?”
“他不是你的未婚對象嗎?”多莉斯說,“你剛才一看見他來就對我說,他肯定是想來讓路易斯一起上課。你那麽了解他,肯定不願意讓他傷心,更不願意拒絕他吧。”
他轉身靠在石牆上,随手摘了一朵玫瑰下來:“所以呢?”
“所以,站在我身邊也好,拒絕他的請求也罷,都是我的要求,是我威脅你這麽做的。做出違背自己意願的事情,難道不會難過嗎?”
鐘洵輕笑了一聲:“看來你自己體會過這種難過。”
“……我們現在在說你。”
“沒有什麽能威脅到我,多莉斯小姐。”說着,鐘洵将摘下的玫瑰花插在槍膛上,眯起眼,瞄準遠處的靶心。
“砰!”
整個靶子都被震得晃了晃。
子彈攜着玫瑰花沖出彈道,花瓣在空中破碎得四分五裂,随風飄散。
一朵碎花瓣從面前如慢動作般飄過。
多莉斯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擡頭看向身邊這個男人。
精準,力道,以及漫不經心中的殺傷力,是在曾經任何一位家庭教師身上都不曾見過的。別說父親沒有生病前都不曾做到這樣,就連巅峰狀态的母親似乎也只能達到他的四分之三。
鐘洵打完最後一發,将槍交給身邊的人:“如果不是昨天夜裏您趁我昏迷的時候截下了我,很難說現在你還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裏。哪裏來的‘你威脅了我’的錯覺?”
昨天晚上他睜眼,便看見背着行囊的多莉斯,三言兩語地讓他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城堡繼承人的家庭教師,确切地說,是一個被趕鴨子上架的軍訓教官。
他忽然有些慶幸,昨天被帶進森林前和姜簡見了一面。
這才分開一晚上他就敢拿槍指着自己了,要是連着一面都沒有見,指不定要怎麽懷疑他呢。
“我同你站在一條戰線上是因為我是自願的。”
“難道不是因為我拿捏了你的軟肋嗎?”多莉斯沒好氣地反問,她攤開手,看着自己開始泛黑的手指,“你應該慶幸昨晚出艙的時候被我看到了,受到詛咒的人注定要被誤解的。你自願又怎麽樣?他又不知道你在保護他……就像路易斯一樣。”
鐘洵手指輕輕劃過自己的腕帶。從他醒後跟随多莉斯到現在,系統始終沒有提示過他違背人設。
就連場記都分辨得出,他的疏遠和拒絕,是另一種愛意。
“您錯了,他知道。”鐘洵從未這麽迷信過,堅信自己被戀人牌保佑着,否認地毫不留情,“我的小姜老師和你的傻弟弟可不一樣。”
“……”
姜簡沉默了一路沒有說話。
他沒有再帶着路易斯去花園中庭,而是走到了讓管家準備好的上課專用房間。長方形黑板立在房間中央,黑板前放着書桌座椅,桌上堆了厚厚一疊稿紙。
“我們學什麽?”路易斯托腮,看着姜簡在黑板上寫下一串數字。
“從數學學起,數學基礎打好了再學物理和化學。如果這些知識你都能熟練地掌握和吸收,之後我可以教你更細致的彈道學、□□理、沖擊動力學這些。”
鐘洵提到膛線的那一瞬間,打消了他所有的懷疑。
子彈要契合彈道,實現高轉速,打出殺傷力與精準度就不得不磨損膛線;而膛線的磨損到一定程度無可避免地會影響精準度,這是一對動态平衡的矛盾,是無法被粗暴地徹底解決的。
最重要的是避開矛盾來解決問題。
姜簡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如果他們不讓你學射擊,那你就學會怎麽制作設備,怎麽利用公式改進性能,怎麽提高射擊效率。
“如果他們不讓你騎馬,那你就動手做出比馬匹更方便更迅捷的交通工具。
“如果你不能走進禁地,那就給自己插上一雙翅膀,在空中欣賞連同城堡在內的整個領地。”
明明姜簡的聲音沒有波瀾起伏,冰冰涼涼,可路易斯聽得莫名熱血沸騰,心髒恢複了跳動的活力,咚咚在心口亂撞。
“相信我,掌握了技術,無論是你的母親還是你的姐姐,都不會再像現在這樣對待你。”
伯爵夫人希望的是沒有紛争,踩這個捧那個,明捧暗踩又有什麽意思呢?
共贏不香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