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世間有一個詞,叫作口是心非
那雙筷子伸過來的角度很巧妙, 姜簡下意識地咬住了整塊排骨。
湯汁香鹹,尤其是咀嚼後的餘韻,令人回味,在青巒村塵封多日的味蕾重新開始工作。
香氣吸引着他咬下去。
可沒想到下一秒, 姜簡不小心咬到了筷子, 牙齒重重磕在上面。
啊呀, 痛。
“嘶——”
他睫毛一抖, 若無其事将整塊排骨含在嘴裏,別開臉看向窗外。
玻璃窗倒映着鐘洵的側臉, 他似乎并沒有察覺,極其自然地收回筷子。
紳士又體貼的視而不見, 似乎就是他的風格。
層雲在碧空翻湧,模糊了窗上的倒影, 下有飛鳥掠過蛛網般的城市。演播中心矗立在中央, 道路如絲向四周蔓延開。
“吃飯就好好吃飯, 發什麽呆。”
回過神,不知道什麽時候, 碗裏被飯菜壘成小山丘,一顆西藍花在尖尖上搖搖欲墜。
罪魁禍首坐在對面, 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像是打量着一件藝術品。
姜簡收回目光,筷子輕輕一轉, 西藍花便滾進了碗裏。
“你說這顆西藍花像不像我們?”姜簡一邊挑挑揀揀着碗裏的菜, 一邊說, “站在高聳的大樓裏, 要麽墜落, 要麽被未知吞沒。”
鐘洵直勾勾地看着姜簡慢條斯理地吃下那顆西藍花, 搖頭道:“不見得是二選一。來到這裏的人,往往不是被外在壞境打敗,而是率先被自己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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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連'我在哪裏'這個最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了。”姜簡說,“沒有指南針的海上航行,走到正确的終點的可能性是多少?”
鐘洵挑了一下眉,剛想開口,邊聽姜簡接着說:“不過你說得可能更對。”
鐘洵微微勾了嘴角,點頭聽着,目光落在姜簡碗裏,眉眼間嫌棄着姜簡破壞了藝術品的完整,拿起筷子,又在小山丘上立了一顆西藍花。
“我來的時間雖然不久,但也能明白,這是一個真實和虛假的界限極不明朗的地方,信任更是稀有中的稀有。”姜簡輕聲說道。
他頓了頓,看着面前鐘洵微調着筷子的角度,強迫症般想重新在那堆菜上立穩西蘭花,不由沉了眼眸。
“你繼續。”鐘洵擡眸看了他一眼,“聽着呢。”
“感覺……知道大家都會披上人設外衣的事實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會變得複雜,一切情誼都要質疑和試探,所有真情流露都會變得吝啬。”
無法信任便無法建立長久的合作關系,無法合作就只能內耗。如此一來,想要找到這座詭異演播中心背後的真相,希望必然渺茫。
聰明人無需多言,他相信鐘洵能懂他的意思。
就連他們彼此都只是為了長久地生存,才妥協于所謂人設要求,迫不得已站在同一戰線上的。這種利益關系什麽時候會破裂,沒有人知道。
一旦他們之間那點僅有的信任被破壞,經驗不足的自己定然會比鐘洵更先墜落。
“趨利避害是生物性的,吝啬是環境催生的本能,無可厚非。沒有人能處在上帝視角,自己眼中的趨利舉動有時候或許會帶上一條絕路。”
鐘洵說着,緩緩将筷子移開,那顆西藍花立在頂端,搖搖欲墜。
然而,卻只是搖晃,始終沒有掉下來。
“喏,你看,活下來、走到終點的過程必然是艱苦的,但這不意味着沒有不讓自己墜落和吞噬的方法。”
鐘洵的語氣像是在哄小朋友,放下筷子,托腮凝視着對面的姜簡。
今天的姜簡仿佛又回到了初見的模樣。清瘦而沉默,面癱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吃了兩口飯就陷入神游,發出的感慨不知道是迷茫,還是悲觀,亦或是單純的思考。
那些最不該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鼓勵的話,竟如此順暢地表達了出來。
姜簡指了指自己的碗,對上鐘洵的眼眸:“這個方法,難道不是說只有最上面這個,才是唯一活下來的人嗎?”
鐘洵腦海裏忽然閃過青巒村時姜簡用一支鋼筆直劈向他頸側的畫面,這些言行與他認知中的姜簡格格不入。
也絲毫不屬于那個他心心念念的“姜簡”。
想來是更加确定了眼前的人不是那個姜簡,鐘洵心裏忽然有一絲釋然。
可随即而來的是無端的沉悶,口中的飯也變得索然無味。
頂着相似的面容說出這些話,竟讓他覺得有些煩躁。
“你随意理解,誰讓這裏就是個無數規則構建起來的扭曲又惡劣的地方。”鐘洵深深看了一眼姜簡沒有波瀾的眼眸,頓了頓,“但是我不希望你對真實世界和人性中的美好失去希望。”
姜簡捧着碗,聞言沉默了片刻,悄然回避了鐘洵的話。
他驀然想到了他的養父賀憫之。
他花了很多年學習閱讀人們臉上的表情,分辨語氣中的情緒,卻始終像一個局外人,異常艱難。
非但不能共情,偶爾連意思都會理解錯。
每當這時賀憫之都會拍着他的腦袋,指着他的心口,對他說:“真正的情感有時不在臉上,不在花言巧語,而是在這裏。”
“那是什麽意思?”他問賀憫之。
“世間有一個詞,叫作口是心非。”賀憫之說,“有些情感是看不見摸不着的,需要用心去感受。”
他看了看逐漸空了的盤子,兩人點的菜有一大半都在他的碗裏了。
在鐘洵口中“本能吝啬”的環境裏,他卻遇見了眼前的慷慨。
“ 嗯,會的。”
他從碗中的小山丘裏挑了一塊小排骨,淡淡道。
姜簡聲音輕輕的,鐘洵只看見他嘴唇動了兩下:“嗯?你說什麽?”
“我……”
“哎呦!簡哥!”一道元氣十足的聲音從旁邊身後傳來。
轉過頭,他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蔔蒙朝他揮了揮手,熱情地走過來。
姜簡瞥了鐘洵一眼。這個男人在外人面前頓時冷了下來,眼尾依舊向上翹着,目不斜視地看着他,絲毫沒有想和蔔蒙搭話的意思。
“好久不見,沒想到這都能碰上啊,這邊的糖醋小排我可喜歡了。”蔔蒙卷發在肩側晃了晃,她站定,目光在姜簡和鐘洵之間轉了轉,輕輕皺眉,俯身在姜簡耳邊悄悄說,“鐘洵他什麽時候結束游戲的?”
“游戲?”姜簡疑惑地看了一眼蔔蒙。
“我剛才路過60層游戲區,實時排行榜上看到了他的編號诶。”蔔蒙眨了眨眼睛,“好像是那個什麽模拟炒股的游戲。”
“再說一遍。”
鐘洵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蔔蒙卷毛似乎都炸了起來。她牙齒上下打顫,僵硬地回頭看向鐘洵:“就……就是我剛才在60層的操盤游戲排行榜上看、看見了你的編號,想問簡哥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我的事為什麽要問他?”鐘洵眉峰一挑,眼風掃向姜簡,壓迫感十足,“你吃好了嗎?”
姜簡放下筷子,随手拿起紙巾認真講嘴角擦幹淨,起身前輕聲對蔔蒙說:“快去吃飯吧,我們先走了。”
“啊?……哦。”蔔蒙愣在原地,眼瞅着姜簡和鐘洵消失在視線裏,嘟囔了兩聲,“什麽脾氣?我是礙着他倆約會了還是怎麽的?”
走廊裏只能聽見兩人腳步的聲音,姜簡亦步亦趨地跟在鐘洵身後。
蔔蒙開口的瞬間,兩人就知道這是無法在她面前明說的事情。
宋知返回歸演播中心是無人知曉的意外,為了避免重新接入數據庫,暫時記在了鐘洵的場記名下。這樣大膽挑戰規則的行徑,差點因為排行榜上的編號在認識的人面前暴露。
姜簡自己對演播中心內各個區域的情況都還不熟悉,所以哪怕宋知返輕車熟路地進入游戲,他也沒有阻止他。
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走進電梯,他看見鐘洵不耐煩地扯了扯領口,按下60層,偏頭看向他:“是他自己要求去的?”
“他想換積分買衣服。”姜簡垂下眼眸,輕聲說,“對不起。”
他和鐘洵是利益共同體,追責對于維持穩定關系非常必要,畢竟誰也無法預料一個小小的疏忽将會帶來的後果。
“你道什麽歉?你不是他的監護人。”鐘洵蹙眉,“在這裏,只有自己能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你以為這些游戲就只是單純的游戲?一旦失誤,最先小命不保的是他自己。”
“他這種投資型的游戲,不至于有生命危險吧?”姜簡擡手在腕帶上點了兩下,發現自己縮小在後臺的觀戰窗口并沒有關閉,“我之前看了一下,宋知返的水平看上去挺專業的……觀戰也能看到收益排名,咦?”
電梯到了,姜簡的步伐剛踏出去,便在原地停了下來。
“怎麽了?”鐘洵轉身。
“很奇怪,剛才打開的時候看見他排在第一了,下一秒就降了十位。”姜簡憑記憶快步往宋知返進的那扇門走,同時目不轉睛地在觀戰界面飛速浏覽,“又下降十位……”
“呵。”鐘洵冷笑了一聲,看了看自己的腕帶,“這個熊孩子最好能自己想個死法告訴我。我剛收到一條通知,告訴我積分結算為負了。”
“怎麽會?”
“你以為模拟投資,本金從哪兒來?”鐘洵深吸一口氣,“演播中心的一切消費和交易,都要先用場記負責保管的個人賬戶積分兌換貨幣。他用的是老子這麽長時間來的原始積分!”
姜簡仿佛看見了籠罩在鐘洵周身的殺氣:“也就是說,他賠光了你所有的積分。”
他說着,忽然想到自己和宋知返分開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小心別把褲衩都賠了,回頭還讓鐘洵來接你。
合着宋知返就算賠死,也輸得都是鐘洵的褲衩!
姜簡同情地看了一眼鐘洵,急切地想把宋知返從游戲房間裏拉出來,不由地加快了步伐。只是沒走幾步,忽然看見前方有一群人朝他們走來。
“那個009號是鐘洵嗎?”
“應該是吧,他從1號降到9號的事情應該沒有人不知道了吧?不過好奇怪,從來沒在這層見過他诶。”
“而且輸得血本無歸,這合理嗎?”
姜簡皺眉,回頭,壓低聲音:“不能讓他們看見你吧?”
還沒說完,忽然被一股力量拽到走廊的轉角。
回過神,只見鐘洵微微彎腰,将外套蓋在兩人的頭頂,雙手落在姜簡臉側。
"噓——別亂動。”
鐘洵的聲音貼着姜簡的發梢傳來,姜簡的頭頂癢癢的。
“大佬的行動是咱們能預料的嗎?說不定人家輸都有輸得理由呢!”
“哇你這麽崇拜鐘洵的嗎?我怎麽記得那天在大廳你連鐘洵多看兩眼都不敢咧?”
“我知道,他和鐘洵進過一個節目,結果被鐘洵的眼神吓出PTSD……卧槽你們剛才有沒有看到轉角那邊有兩個人在卿卿我我?太火熱了吧,媽的!”
“……”
那群人從他們身側經過,聲音越來越清晰。
姜簡豎起耳朵聽着,等人走後小聲說:“你做什麽了把人吓成那樣?“
“這誰還記得?”鐘洵白了一眼,單手撐着牆壁,另一只手拎着外套,“游戲贏得人才能将所有收益轉化為積分帶走,輸得人還得面臨懲罰。如果他用的是我的賬戶,最後懲罰可能會落在我身上。”
姜簡又看了一眼游戲觀戰的記錄。
“不對,這個數據不正常——”
話音剛落,他忽然聽見腦海中自己的場記機械的聲音:“五、四、三、二、一。”
再一擡眸,周遭的場景全都變了!
身下是軟軟的床墊,眼前是木板。姜簡側身,映入眼簾的竟是鐘洵高挺的鼻梁,眼睛緊閉,側卧在他身旁。
“……?”
“!!!”
自從他來到這鬼地方,就再沒一個人安穩地睡過一覺。身邊躺着的不是鐘洵,就是奇奇怪怪的屍體。
請問他什麽時候能實現獨享一張床的自由?
姜簡擡腳,把鐘洵踹了下去。
“嘶……”男人從地上緩緩爬起,揉着那頭不羁的銀發,玩世不恭地趴在床邊,盤坐在地下,“你是不是在青巒村就想這麽踹我了?”
姜簡心虛地別開臉,四下打量着陌生的地方:“這是哪兒?”
“沒猜錯的話是節目裏。”鐘洵伸了個懶腰,起身,“場記沒有提示,沒有節目介紹,在零信息的基礎上中途加入節目的嘉賓,大概率是宋知返賠光我資産的懲罰。可為什麽你也會一起進來?”
姜簡聳肩,表示不知道。
秉持着“來都來了”的古老東方智慧,他走下床,掀起被子看了看:“上下鋪,這兒還壓了一張高考模拟卷。這次節目應該是在學校裏。”
“啧。”鐘洵玩味的笑聲從身後傳來,“高中生活,還真是久違了。”
姜簡回頭,只見鐘洵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了一身校服,氣定神閑地換上,從抽屜裏拿出了兩條帶挂繩的學生證,随手扔了一張給姜簡。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勾勒出鐘洵的輪廓。
姜簡一瞬間有些恍惚,幾步之遙的男人眉眼間的意氣與不馴,仿佛真的校園少年一般。
“姜簡,叫學長。”
作者有話要說:
很抱歉讓大家久等了,這裏鄭重地道個歉。還有遲到的新年快樂,元旦快樂,感謝你們還在等我!
咕咕這麽久主要是三次加班比較狠,很難抽出時間碼字。十月份的時候心髒不太舒服,就去檢查了一下。聽醫囑稍微休息了一段時間。
不管怎麽說,自己的崽子們是要負責到底的。2021年是新的開始,感謝等待,感謝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