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道理他都懂,他只是……做不到
住在電子城地下室的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了。
那時他只有六歲,整個人瘦瘦小小還沒有抽條,新的父親還沒有接他回家,久遠到他和那人的相遇,還需要再等整整十來年。
可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來的時候,腦海裏有些畫面竟然還很清晰。
那座商城的手扶電梯看着很舊,扶手上是總是落着一層灰。
乘着電梯下到負一層,迎面是兩家電子配件的店面,中間有一條狹窄的通道,地面上是交疊淩亂的腳印,下雨的時候踢腳線附近的牆面常常濺着紛亂的黑水點,時間久了還會發黴。
空氣中那股子潮濕味道最記憶猶新。
仿佛有種莫名上瘾中毒的感覺,深呼吸,空氣就從鼻腔鑽進五腔六腑,連大腦似乎都能感受到流連和愉悅。
穿過兩店間的走道,走到盡頭,右手邊就是整個電子城裏鋪面最小的店。
也是不為人知的交易産生最多的一家店。
由于店面與旁邊那兩家的庫房相鄰,人來人往頻繁,委托人混在其中頗有安全感。
店主先生隐藏在他寬大的圓框眼鏡後,眼鏡反着光,氣定神閑地接着一個又一個訂單,忙裏偷閑地接見各式各樣的委托人。
深夜的訪客尤其多,絕大多數都是聽人介紹來的。
“隐藏在城市夜幕裏,你永遠不知道混沌的下城有怎樣的需求。”
姜簡的語氣平平,像是在講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鐘洵看着他小心翼翼隔着浴袍揉着自己剛才持續緊繃的肩,轉身從衣櫃裏拿出一套較為舒适的套裝遞給他:“換上,邊換邊說。”
姜簡謝過,抱着衣服走進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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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着衣服在鏡前比劃了一下,尺碼似乎很合适,解開浴袍開始換衣服。
“有人千方百計找來,希望能給自己的兒子房間裝個監督他寫作業但是孩子發現不了的設備;有人用正經途徑查不到公司機密的洩密者,希望能黑進幾個嫌疑人的個人設備慢慢查;還有人是為了抓出軌,問有沒有竊聽設備買。”
此時記憶有缺失,姜簡想不起店主先生的姓名,只記得他抱着自己,自己坐在他腿上歪頭看他工作。
每個來店裏的人都默認他是店主的兒子。
只有姜簡知道,他算是先生的半個學徒。
他被店主撿回家的時候,他的親生父母剛逝去不久,對一切不明所以的好意都很防備。
店主把他往地下室裏的床上一扔,拿出了一件不合身白色汗衫遞給他,什麽話也沒說就去看店了。
沒有多餘的态度和情緒,但恰恰符合姜簡的心意。
他是姜簡遇見的第一個,家人以外,對他的才能見怪不怪的人。
不會有譏諷,不會有戲弄,不會有任何不合群。
他坐在店主先生的腿上,第一次學會了如何黑入電腦系統。
“你也參與這些非合法工作了嗎?”
鐘洵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姜簡換上意外合身的衣褲,拉了拉衣擺,目不轉睛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低垂眼眸。
“沒有。”他淡淡地說着,轉身推開浴室門,迎上鐘洵的目光,“但是後來是我把他送進警察局的。”
他漸漸習慣了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回憶。
腦海裏有一副色彩飽和度極大的畫面,畫面裏他站在原地看着店主坐上警車,除了閃爍的警燈,就只有一個落寞的側影,和反着光的鏡片。
說他沒有良心的人不在少數,當面背後,數不勝數。
盡管他只是想做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情。
鐘洵似乎只是聽了個故事。
沒有任何态度,也沒有任何評價,像是聽過之後就不再放在心上那般,随意地聳了聳肩。
姜簡說完,坐回電競椅上。
他愣了一秒,忽然噎住。自己才想着要對眼前這人有點防備之心,轉頭就跟他說了這麽多。
來這個節目之前,他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講過自己幼時的經歷,從來沒有。
“不好意思,說了這麽多毫無意義的事。”
他修長的手指伸進發間,小指勾着一绺頭發打轉,面上做不出略微窘迫的表情,但動作毫無疑問洩露了他的情緒。
“沒什麽。”鐘洵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他甩了甩頭發,“畢竟擁有一張會讓人情不自禁傾訴的臉,這種情況太正常了。”
“……”還挺自戀。
不過姜簡覺得也有那麽一點點道理。
抛去關于鐘洵所謂的傳言,他那張桀骜不馴、線條分明的臉龐确實帶着幾分蠱惑。
尤其是那雙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更讓人忍不住親近。
姜簡此時有些懊惱,心中埋怨自己對那人的容貌身型的印象無比淡。
說不好誰更勝一籌呢。
“聽別人講自己的事,會對你産生困擾嗎?”他問。
鐘洵擡眸:“說實話,別人的生活和過往,我不關心,也不在乎。聽完就忘的可能性很大,怎麽可能困擾。”
“但你完全可以在他們訴說之前阻止。”
姜簡嘟囔着,他本也沒想說這麽多,可鐘洵從頭到尾都沒有打斷過他,默許和縱容着他罕見的傾訴。
“回憶是提醒自己不去忘記的最好方式。”鐘洵瞥了一眼電腦屏幕上還在重新登入系統的進度條,又多說了一句,“又不是什麽壞事,為什麽要阻止?”
節目裏越多人選擇抛棄過往,選擇遺忘,他就越感到悲哀。
永無止盡的節目,一個接着一個,誘惑和令人沉溺的事情太多。在這條路上走得越久,就越意識到,能保持清醒地走到最後的人少之又少。
這幾日的體驗,姜簡或多或少能理解鐘洵的心态。
只是他不太能理解鐘洵對過往的執著,或者說偏執。
“回憶就一定準确嗎?”
他身板挺直,靠在電競椅上,定定地看着鐘洵。
倘若有什麽評判人設契合度的标準,此時此刻他灼灼的目光或許會被誤認為是深情款款的凝視。
然而在座的兩個人之間,卻沒有半分旖旎氛圍。
“錯誤記憶一直是心理科學研究在記憶研究方面很重要的領域之一,他們一直試圖證明記憶是可以被各種因素改變。”
“你的記憶是會随時間改變的。它既不是對過去的客觀記錄,也不是可以随時從大腦中調取的錄像。你今天的想法和感受影響着你記憶中的昨天,這就是記憶重構的本質。[1]
“你的每一個回憶,都是對過去的一種重新建構,可改變,也有選擇性。或是修飾,或是美化,或是藏匿其中下意識想回避的內容。就連誤導和暗示,都可能悄然無聲地篡改你堅定不移的記憶。”姜簡扯了一下嘴角,“有時記憶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只是你堅信它是正确的。但信心和記憶準确性真的有必然聯系嗎?[2]
這是姜簡的心裏話,也是他除了偶爾腦海中想起,平時不會刻意讓自己回憶的原因。
怪力亂神的節目組和詭異的世界,讓他毫發無傷的情況下,平白無故失去了很多記憶。
“我不知道是外力還是什麽其他原因,可是在萬分模糊的狀态下,人該怎麽相信?怎麽有底氣保持這種自以為是的自信?”
真實性和可靠性,是他們所在的世界,連同他們自己都最為不确定的東西。
姜簡的語氣像一把利刃,毫不遮掩地刺向鐘洵所信奉的圭臬。
直接,又充滿挑釁。
“……”
鐘洵保持着風度翩翩,卻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
道理他都懂,他只是……做不到。
不念,不想,抛卻,遺忘,一樣都做不到。
後臺加密工作間。
001號沒有提出邀請,直接用自己的權限把099號拉了進來。
“聽聽,你聽聽這位姜先生的話。”001號說,“要不怎麽就給他一個人用的是最高等級的記憶屏蔽模式呢!這個男人太冷靜太恐怖了。”
099號從數據觀測和記錄中分出神:“是你給他設置的?”
001號:“不是你負責的嘉賓嗎?我剛想誇誇你的獨立決策來着。”
099號猶豫了一下,否認道:“不是我,姜簡的記憶屏蔽模式我改動不了設置,權限很高,我還以為是你。”
001號:“???”
……
姜簡對空氣中氛圍的閱讀理解能力還是很差,他甚至不能分辨鐘洵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到底是在思考他剛才的話,還是只是單純拒絕和他交流。
不過他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很快電腦上就彈出以管理者身份登入成功的提示語——
繁星醫藥的實驗室系統徐徐呈現。
星空藍的背景中央是繁星集團的巨大LOGO。
姜簡打開遠程系統中的語音通話:“登錄成功了。”
唐隊的聲音立刻響起:“看到了看到了。”
鐘洵蹬了一下地,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滑了過來,伸長脖子看向屏幕,仿佛無事發生。
系統布局井井有條,工作日志按時間順序逐條排列。每一份日志都注明了上傳人,然而每一位上傳人都用了字母和數字組成的編號,并不能直接查到具體個人。
實驗室撤離得匆忙,連系統數據都沒有來得及銷毀。
姜簡直接将數據同步上唐隊專案組的專用平臺,以便兩邊同時查看。
“這就是天才嗎?”唐隊的粗聲線在耳機裏顯得格外清晰,“當初局裏換這個平臺系統的時候,老子學了一個星期連基本的功能都用不熟練呢!”
鐘洵輕哼了一聲。
“看第三頁的信息檔案……”
姜簡一邊跟唐隊說,一邊點開,在其中的信息內容呈現的瞬間,眉頭緊蹙。
這裏面有着數十份個人信息檔案,而這些人,都來自青巒村。
每一份檔案的大小都不一樣,但其中記錄的內容卻大同小異。
姓名,性別,年齡……除了基礎信息之外是個人健康狀況的記錄,記錄時間正好是當年繁星醫藥給青巒村給予援助的那段時間。
每一位村民都接受了免費徹底的全身體檢。
在體檢信息之後,是生命體征的記錄。
數據的原始時間從當年開始,每個人每隔三日都有一次數據記錄。從他們接受體檢之後沒多久開始,到失去生命體征,确認死亡。
這些人和陳彥東的采訪記錄中提到人物吻合程度很高。
有老田家的媳婦兒,有邱家的小孫子,還有趙宏亮村長的兒子。
幾乎可以确認,檔案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就是青巒村裏“轉世”“重生”後相繼死亡的那些村民。
姜簡一個人一個人的資料掃過去,每份資料的第一頁都有他們當初體檢前拍攝的照片。以鄉土而純樸的笑容開篇,以冰冷的死亡數據結尾。
有人前後度過了兩年,有人度過了五年,還有人只經歷了短暫的數月就與世長辭。
在星空藍的背景界面上,每個鮮活的人都早已化成星辰。
在浩瀚的天際,低頭仰望着三面環水的青巒村,在每一個雨夜哀嚎咆哮,凝視着村中古塔中有人一筆一劃寫下的牌位。
而眼前這一份份密密麻麻的檔案,則是他們的賽博墓碑。
“這些數據是如何被采集到的?”唐隊悶悶地問。
鐘洵的目光定格在那些數據上,沉默了片刻說:“設備。就算再扯淡,單靠藥物服用肯定是沒有辦法做到的,除非……”
“這裏有個高級加密文件,我剛把裏面的資料同步。”姜簡緊接着鐘洵的話尾,不緊不慢地說,“不出意外,這應該是認為自己重生的那些人。”
唐隊那邊也在進行着火急火燎的核查,通話靜默了片刻,很快聽見他的聲音:“這些人!這些人基本上都是在各個系統裏報備過死亡的人!哦不,還有一些是……是長期失蹤者。”
不出意料的答案。
姜簡一點點看過去,兩邊同步下,很快就将這些人的死亡失蹤信息添加在了檔案裏。
不是偶然,不是巧合。
青巒村村民,以及重生在他們身上的人,是被繁星集團人為聯系在了一起。換句話說,他們在或知情、或不知情的情況下,共同參與着一個瘋狂而又超乎想象的人體實驗。
“這裏還有一個加密子系統。”唐隊的聲音悠悠傳來,“姜老師……”
“稍等。”
姜簡揉了揉肩膀,兩手落在鍵盤上,開始起飛。
一旁,鐘洵指着子系統界面上的符號:“唐隊,左上角那個圖案是什麽?”
姜簡掃了一眼:“是梵語。”
“我問你了嗎?”鐘洵指尖彎了彎,沒好氣地說。過了一會兒,他扭頭,“……還會梵語?這什麽意思?”
姜簡垂着眼皮,淡淡地說:“Nirvana。”
與此同時,唐隊的聲音響起:“剛用文字識別系統查到,是梵語,ni……ni大概就是姜簡說的那個,意思是涅槃。”
話音剛落,姜簡成功進入子系統。
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幾個字:涅槃計劃。
“涅槃……”唐隊喃喃地念着,頭皮忽然感到發麻。
“涅槃,就是重生的意思嗎?”鐘洵問。
“不,是因緣滅盡。”
姜簡冷眼看着眼前的星空背景,沉聲回答。
——受諸因緣故,輪轉生死中。不受諸因緣,是名為涅槃。[3]
當脫離自身體魄,當一切器官都不再存在,意識卻在新的軀體上重新誕生。
從此,身體只是容器,而意識将永遠存在。
這似乎……不是重生。
而是永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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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本章評論繼續送紅包!!!想要收藏評論和營養液_(:з」∠)_
說起來,計劃有變,和編編商量後準備周六入V
萬字更新的壓力來的就是這麽突然_(:з」∠)_
參考文獻
[1] 菲利普·津巴多&約翰·博伊德,張迪衡(譯),時間的悖論,[M] 中信出版集團,2018
[2] Henry L. Roediger III & K. Andrew DeSoto (2014) Confidence and memory: Assessing positive and negative correlations, Memory, 22:1, pp.76-91
[3]見印度大乘佛教中觀學派著作《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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