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是曙光,你是人類的英雄。
你将帶領人類,突破黑暗,迎接希望。
可得了吧。
明囿站在狹窄的洗漱間,第三次大力擰動水龍頭,沒用,一滴水都沒出來。
他把手探進出水口,內壁粗糙幹燥。
現在人類的英雄,連洗把臉都做不到。
這是一間極小的衛生間,正對着門是洗手池,右側是馬桶,馬桶邊勉強挂着個噴頭。
地板磚缺角,牆壁開裂,水龍頭、金屬管道黑黃相間,都是鏽。
水池上方牆上,挂着個巴掌大小的鏡子,明囿伸手抹開上面的灰塵,看到頭頂灰色雜毛、一臉菜色的年輕人。
真吓人,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哦,這是我自己,這是他的第二反應。
他抿抿唇,眼睛要睜不睜,肩膀耷拉着,走起路來踢踢踏踏,聲音很不幹脆。
出了衛生間,有一段狹長的走廊,走廊一側是灰色牆壁,一側有幾扇窗。
現在是八點,窗外暗沉,昏黃的光,透過窗戶照到走廊,只能隐隐綽綽照出明囿的人影來。
這不是晚上八點,是早上。
踢踢踏踏聲從走廊這端響到另一端,咯吱一聲,明囿推開面前的門。
些微溫暖的光,透過門縫,照在走廊的地面、牆面,和明囿的臉上,形成走廊裏唯一的亮色。
明囿身子前傾,湊近門縫。
光源來自房頂一個橢圓形,裏面安了個瓦數不低的白熾燈。
大肚白熾燈正下方,一個高大身影背對着門,坐在高椅上,穿灰色工裝。
偶爾,他身影遮擋住的那片空間,會冒出一點點紅色,明囿見過那玩意全貌,長長的,有些彎曲,是個大型生物的肋骨。
肋骨…明囿輕撫自己的胸前,又稍微用力試探了下,預想中的劇痛并沒有傳來,他舒了口氣。
可算是好全乎了,他輕輕帶上門,又回到衛生間,擠到噴頭那邊推開另一扇門。
門外,是一個只能放下餐桌的小客廳。
也不能算小客廳,因為這裏沒有電視,也沒有沙發。
桌子也不能算餐桌,因為沒啥可以在這張桌子上吃的,而現在,它上面有一半空間堆了箱子,箱子裏是配發的營養液。
明囿掏出一支,營養液就巴掌大小,像以前那種可以吸的果凍,口感也像,這玩意滑進食道時,冰冰涼涼,不難吃,但沒什麽味道。
幹掉一整支營養液後,明囿的臉色更難看了。
在遙遠的記憶裏,幹飯是明囿每日最重要的事情。他會提前一個小時訓練,然後跑去食堂排第一位,等胖大廚磕個雞蛋在鐵板上,扔把河粉,來點兒小油菜、鮮豆芽,再用兩個黑色三角鏟子來回翻炒,熱火朝天。
升騰的熱氣,徹底模糊了這段記憶。
不行,越想他的胃越疼,吃進去的營養液,雖然阻止了饑餓感,卻讓明囿的胃更加空虛。
為了轉移注意力,明囿從餐桌底下拉出個黑箱子,掏出裏面的繩子、勾爪、頭盔、救生衣等。
救生衣還沒充氣,幹癟得像腌制過的酸菜,不僅皺巴巴的,還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黴味,不過這味道明囿已經習慣了。
還有口罩、眼罩、手套、脖套,全部戴上,幾乎是從頭到腳全副武裝。
戴上口罩的瞬間,短暫的窒息感讓明囿急促的呼吸了兩下。
他收拾妥當,站到椅子上,又站到餐桌上,兩只手擡高,抵在房頂上用力一按,便打開了個一米見方的天門。
他一只手把住門縫,一只手把東西從門縫甩到外面,然後整個人靠手臂支撐力從天門鑽了出去。
門板關上後,又成了嚴絲合縫的屋頂。
他踩在別人家屋頂上,一路朝南去。
九點了,天色還是暗的,發灰。房頂上的路有傾斜角度,明囿的右側低,左側高。
高的那一側再往上,全是灰突突的房頂,都是能走路的地方。偶爾幾個房頂遮掩下藏着走廊,和明囿居住房間裏的一樣。
低的那一側陷在一片深黑裏,這深黑不是安靜的,它來回蕩漾,嘩嘩地聲響不斷。
深黑之下,還是深黑。
明囿只管悶頭走路,路上偶爾能見到一兩個和他相似打扮的人,他們從四面八方的房頂而來,像一群在灰色石面上集合的螞蟻。
集合點在更低的地方。
等走到灰黑交接的邊沿,明囿停下腳步。
他的灰色雜毛被海風吹起,眼睛微微眯起,表現出瞬間的銳利。
但很快,那雙眼睛要睜不睜,重新變得頹廢。
不過,當他站在一群差不多頹廢之中,便無法分辨出誰是誰了。
這時,只有剛趕來的一個矮個子少年是鮮活的。
少年兩條腿前後倒騰,帶着無法忽略的歡快。他跟在一個臉皮皺在一起、留兩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身後,裹在罩子裏的眼睛左顧右盼。
突然,少年眼睛一亮,發現了目标。
“小明哥!”少年一把拉住明囿的幹癟救生衣。
啊,又來。明囿小幅度掙紮,發現沒掙開,便不再動彈。
他其實不喜歡別人靠近,但他此時不太有心力去拒絕。
因為在深海邊界,那些壓抑在心底地沸騰情緒,會造反一般錘擊他的心髒、大腦、肩膀。
“小明哥!退潮了!”少年鈴铛激動的心情,開啓片刻喧嚣。
鈎爪、繩索,人們縱身一躍,像下餃子似的,一個個撲通撲通奔向深海。
鈴铛拉着明囿緊跟大部隊,在他們身後,小胡子中年人背着手,大喊:“三十分鐘,這次只有三十分鐘。”
快速下降幾十米後,手腕突然被捆綁的繩索收緊,明囿終于控制住自己快速掉落的身體。
鈴铛比他更早下落,此時已經站在一方高臺上喊明囿的名字。
明囿眨巴眨巴眼,将突然出現的模糊斂去,這才跟着跳上高臺。
擡頭,是灰色的天,很低,仿佛與灰色的龐然大物連接。
低頭,是黑色海水,海平面平緩,波紋細細,難得安靜。
此時是正午。
而随着海水退潮,鱗次栉比的鋼鐵建築暴露在空氣中,他們一半在海裏,一半在海上。
這是人類曾經居住的地方,這些建築是人類曾經的智慧結晶。
建築物上,此時趴滿了深綠色海藻,刺鼻的惡臭從四面八方襲來,明囿覺得自己要吐了。
他忍不住彎腰幹嘔,但什麽也沒有嘔出來。
也是,營養液進入胃裏,會快速分解,參與人體運轉,不會給你機會再吐出來。
明囿突然想到,自己被撺掇貸款在帝都六環線上買的那套三室一廳,當時怎麽被忽悠來着?哦,對了,房價永遠不會跌,不如趁早入手。
是了,房價确實不會跌,但房子卻會泡在海裏,發臭腐爛。
鈴铛輕拍明囿的後背,動作很熟練,一邊拍一邊不忘說話:“沒事兒吧小明哥,我叔說你這種每次跳下來都得吐一吐的行為,叫暈跳。”
明囿咳得更厲害了,他胡亂催促:“你叔叔不是說就三十分鐘,趕緊的吧。”
三十分鐘,指的是大海退潮的時間。三十分鐘後,黑色海水快速上漲,會瞬間淹沒這片人類曾經居住的城市。
扒着臺子向下,從敞開的窗戶鑽進室內,明囿敞開手裏的袋子,開始翻撿屋子裏遺留的東西。
其實能翻的也沒多少,有的早已腐爛,有的被海水沖走,有的以前被人搜過,剩下的臭氣熏天,偶爾還有畸變的海洋生物半死不活地留在房子裏,能發現什麽,純靠運氣。
這是份苦差事,但很多人靠這個為生。
穿過客廳,左側是卧室,右側是廁所,少年從廁所冒出頭來,興奮地說:“要是海水不漲潮就好了,我們可以住這兒,地多大啊,我的卧室只有這兒的廁所那麽大!”
明囿低頭看了眼口袋,嘆氣回答鈴铛:“那你努力,跟你叔搬到上層去,那裏有大房間。”
不僅有大房間,貌似還能吃到除了營養液以外的食物。明囿忍不住吞咽口水,搜查的速度又加快了些。
十來分鐘後,他們終于找到了個密封的塑料箱子。
箱子卡在衣櫃裏,被找到時外面全是灰綠色的海藻和一坨坨烏黑的爛泥,拿鏟子來回扒拉開,小箱子的全貌就露了出來。
是紙!鈴铛激動得搖了搖明囿的肩膀,“這玩意可值錢了!”
把箱子放到地上,明囿動手揭開箱子蓋。
裏面有一摞黑白打印紙,旁邊還有個更小的盒子,他拿起那摞紙看了起來。
是一套卷子,最上面寫着複城一小期末考試?明囿以前也沒正經在學校上過課,對這玩意也很陌生。
“小明哥,這是什麽意思?”鈴铛舉起手裏的一團紙,紙被折成各種痕跡,皺皺巴巴。
他打開了那個小盒子,盒子裏全是小小的千紙鶴,其中一個被鈴铛拆開來,遞到明囿面前。
明囿接過紙,少年的聲音在耳邊蕩漾,“風吹草低見牛羊。”
“草地?是長草的地方?可是老師說我們現在資源有限,草這種只能用來觀賞的植物,不值得種。”
“還有牛羊,多醜啊,我在解剖課上見過,全身紅一塊紫一塊,劃開臭死了。”
明囿張了張嘴,不知該從何解釋,是從草地曾經随處可見?還是牛羊曾經被大量養殖,并作為人類常見的肉食?
在世界發生畸變後,觀賞草地早就消失,牛羊更是成了另外一種令人恐懼的模樣。
他思考片刻,緩緩答道:“這是一首詩,是詩人想象中草地成片,牛羊遍布。”
鈴铛打了個激靈,覺得那場面十分可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