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陶夫人在得知小魏王“請”他們這些人上京的用意後, 本來打算,在京城內置買一處房舍,不為別的……好歹也要讓言雙鳳有個能風光出嫁的地方。
只是讓她意外的是, 這卻也不用她費心了,因為趙襄敏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包括房舍。
不過也有趙襄敏沒想到的地方。
次日,方家那邊兒又來了人,這次,卻是伺候老太太身邊的玉蝶。
起先言雙鳳在方家的時候,玉蝶同她的關系就跟別的不同,言雙鳳也很喜歡這個爽利能幹的丫頭, 甚至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 所以在玉蝶先前逢難之時,才出手拉了她一把。
不過這次兩人相見,跟之前自然有所不同了。
玉蝶有些謹慎地行了禮, 正猶豫要不要換稱呼,言雙鳳走過來,不由分說地拉住她的手腕,啐道:“幾天不見,我是身上長刺了麽?你就這個躲躲閃閃地模樣。”
玉蝶不禁一笑,心裏一塊大石落地,便道:“什麽長不長刺兒的, 就算您是菩薩,我更得認真磕幾個頭才好。”
言雙鳳哼了聲, 搭着手道:“好, 那你磕吧, 最好再點了那上好的沉水香, 擺上精致的果品點心,然後再說你的心願,我才肯看看是不是能有求必應呢。”
玉蝶掩口笑起來,瞅着她道:“姑奶奶還是這樣……我其實知道姑奶奶不見怪,只是朝廷的法度,王府的規矩,是不能輕慢的。”
言雙鳳拉着玉蝶落了座:“別說成親後我也依舊是這個名兒不會改,何況這還沒成親呢,就先跟我說這些見外的話!”
玉蝶正要開口,就見如意親自送了茶上來,玉蝶看她的打扮也跟以往不同,不由贊道:“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裝,如意換了這麽一身兒,我都不敢認了。”
如意吐舌道:“玉蝶姐姐,難道我只有衣裝變了麽?人就沒變?”
玉蝶道:“看着是比才進京的時候白了些似的。”
如意高興起來:“還有呢?”
言雙鳳笑道:“這丫頭是得意忘形了!”說着就跟玉蝶道:“你知不知道,她能耐的很,竟給自己找了個女婿!”
玉蝶很是驚愕:“是麽?!這……是哪一位?”
“怎麽說是我自個兒……我、我又沒瞞着你,”如意羞紅了臉,撅着嘴對言雙鳳道:“何況還沒怎麽樣呢,娘子先嚷嚷起來!”
玉蝶笑道:“害羞什麽?這是大好事。”她看向言雙鳳:“只要是姑奶奶給你過目了的,定然是個值得嫁的良人。”
言雙鳳得意道:“這話不錯,是我許了的,還是我給撮合了的呢。”
玉蝶道:“那定然是錯不了,到底是哪家的?”
“什麽哪家的,不是有那麽一句話麽,叫做……近水樓臺先得月!”言雙鳳笑着說。
玉蝶最是聰明:“哦,原來也是王府裏的?”她的目光閃爍,見如意的反應,便忙站起身來:“那可真真的要恭喜姑娘了!竟也是好事當頭。”
就算是王府裏的小厮,也比別處體面些,何況是跟随小魏王的,自然非同一般。玉蝶實在想不到,如意竟有這造化。
如意抿着嘴,又羞又喜:“哪裏……姐姐自跟娘子說正經事,我先出去了。”屈膝一拜,忍着笑地趕忙往外退去。
見如意離開,玉蝶半斂了笑,輕輕地嘆了口氣:“不想這丫頭的福氣在這裏。也是她當初執意要跟着你,這份忠心耿耿,必有福報。”
言雙鳳心頭一動:“怎麽發這種感慨,你……在府裏可還好?”
玉蝶忙打起精神來:“原先大爺出事,老太太的情形不大好,頗忙亂了一陣,這兩日總算緩了過來,沒什麽大礙。”
言雙鳳道:“老太太……當真好了?”
玉蝶點頭:“多虧了姑奶奶先前找了的那位太醫,實在是妙手回春。”她稍微地停了一停,看了看左右,放低聲音道:“就是因為二姑娘那般自作主張胡鬧,又生了點小氣,至今還罰二姑娘閉門思過呢。本來老太君想請你過府同你解釋,可又知道這會兒時機不對,再請你過去怕是多有不便,想自己來見你,又覺着……”
“都過去的事了何必計較,”言雙鳳趕忙道:“且哪裏有讓老人家來見我的道理?只要不是方家覺着不便,我又有什麽?”
玉蝶的眼中透出感激,旋即道:“縱然你心裏沒什麽,可是那位……”她又往門外看了眼,雖不敢說,言雙鳳卻知道她指的是趙襄敏,玉蝶道:“到底要避忌,所以今兒特叫我來走這一趟,也是有幾句話同你說的。”
言雙鳳道:“是什麽話?”
玉蝶道:“老太太聽說,你是要在京內大婚的,皇室的婚禮不同尋常,老太太就想,你的家是在龍城,若是願意,大可以把方家做你的娘家,就是說,出嫁的那日可以從方家……”
言雙鳳大為震驚,沒等玉蝶說完便道:“這當然不成!”
玉蝶溫聲道:“我知道你必然不肯答應,畢竟……”她嘆了聲,道:“不過你要知道,老太君這話,是真心為你着想的。先前因為你跟大爺和離,京內多少流言蜚語,這次若是能把方家當娘家而出嫁,那些流言當然是不攻自破了。另外,方家雖不算是什麽有權有勢的高門大戶,但也算是體體面面的正經門第……”
言雙鳳的出身不是什麽機密,尤其是定了跟小魏王的親事後,京內幾乎人人皆知她是北鎮小莊子裏的、牧政司養馬的後人,沒有什麽顯赫來頭。
倘若她能從方家出門,一來之前關于跟方家鬧得大不快的那些話會消弭不說,方家,自然也成了她的“娘家”,也算是個小小地“靠山”。
這是老太君的想法。
言雙鳳聽玉蝶說完,一笑道:“我明白老太君的意思,不過,其實老太君也清楚我的性子,我不會在意那些飛短流長的,至于什麽體面不體面的,我也不在意,他也同樣,所以就真的不必了。”
玉蝶默默地望着她,深吸了一口氣,傾身過來,幾乎耳語地:“方才那些話,是老太君叫我說的,不過,照我私心想來,老太君恐怕還有一層意思,畢竟之前大爺入禦史臺,人都說是殿下指使的……老太君大概是想借此機會,對王爺示好,化幹戈為玉帛。”
言雙鳳點頭:“我也猜到了。不過,王爺他其實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他要真的針對方家跟……早就下手了,也不至于等到現在。你回去後只管安撫老太君,不必叫她多心勞神,只要保養身子便是。”
玉蝶放心,又問道:“說來我都有些想不通,怎麽就輕易地把大爺放了呢?”
言雙鳳道:“出事的時候我就說過了,只要……方侍郎沒真幹什麽違法亂紀的,就不會有大礙。再說,那是王爺,又不是不講道理的土匪,他還會不知道輕重緩急了?朝廷又不是他說了算。”
玉蝶聽出她話語中對于趙襄敏的親昵,暗暗稱奇:“等得閑了,你可要把你跟王爺如何相識的種種……同我說說。”
言雙鳳笑道:“這又什麽好說的,那戲文話本上寫得是‘英雄救美’,我不過也是一樣罷了,這叫……‘英雌救美’。”
玉蝶捂着嘴忍笑:“我還以為是美救英雄呢。”
她笑了半晌,終于又想起正事:“昨日雙喜來同你說了琴姨娘的那件了?”
言雙鳳“嗯”了聲,道:“說來我也覺着奇怪,好好地怎麽叫她來跟我說這個?是誰查清楚的?”
玉蝶道:“據我所知,這件事,是夏二奶奶透出來的。”
兩人目光相對,言雙鳳一笑:“這可真難為她了。自己屋裏的防不過來,連大哥房內的都不安生……”
“別提了,”玉蝶搖頭嘆息:“就算大爺再怎麽不好,弄得這個樣子也實在的難看的很,不過,那琴姨娘自打上回攪鬧你不成就病倒了,也沒大有人管她,怕是熬不出幾天了。”
言雙鳳皺眉:“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玉蝶又坐了片刻,問起大婚後如何,言雙鳳只說要回北鎮,玉蝶的眼中透出向往之色:“成日家說北鎮北鎮,只恨我不能跟着你去,也得長長見識。”
言雙鳳問:“對了,我也正想跟你說這件事。我知道你離不開老太君,可若是……老太君百年之後,你也不要有那短淺之見,若不嫌棄我們那裏窮鄉僻壤,苦寒之地,你就去找我。或者叫人帶信,我派人來接你過去。”
玉蝶聞言,雙眼之中湧出淚來,握住她的手道:“當真?”
言雙鳳道:“這還有什麽假的?你也看見了,我身邊沒什麽格外機靈能幹的,若你肯去,我必定往死裏用你,有這好事我怎麽還能說假話?就怕你害怕了不肯去。”
玉蝶破涕為笑,強自按捺欲哭的沖動:“好!等……等那時候,我必定去你那裏,給你做牛做馬。”
言雙鳳似笑非笑道:“也不用說的我跟個惡主子似的,就像是如意那傻丫頭,不還找了個如意郎君麽?等那會兒,說不定我還給你找個更好的呢!”
玉蝶還含着淚,臉上卻紅了,輕輕地啐道:“真是,自己要大婚了,就滿天下地要給人說媒麽?”
言雙鳳自在地晃了晃腳道:“那當然,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我若能說成一門大好姻緣,也是我的功德呢。”
她說了這句,又轉向玉蝶,正色道:“不提這些玩笑,我其實是想跟你說,凡事看的長遠些,也許下一刻就柳暗花明了呢?千萬別心窄了想不開只要尋死覓活,但凡還有一口氣在,以後未必沒有那長長遠遠的好日子。”
玉蝶很清楚她的意思,其實先前方家亂成一團的時候,老太君的情形也有些危殆,這讓玉蝶寝食不安。
原先,玉蝶是胡夫人身邊的丫頭,她打小兒被賣,沒有親眷,只有一個幹娘,可她的那幹娘心術不正,為人苛厲刻薄,她見玉蝶生得好又能幹,便仗着胡夫人的恩典,竟想把玉蝶嫁給自己的兒子,胡夫人耳根軟,沒多想就答應了。
玉蝶卻知道那男人是個不成器的,吃喝嫖賭還樣樣沾邊,人品更差,她哪裏肯從,可又無法,急得尋死覓活。
畢竟胡夫人已經許了,誰人還敢違抗?
就算是府裏其他人——比如夏少奶奶,大小姐二小姐她們知道這不公平,卻也不敢插手此事,畢竟一旦插手,就仿佛跟夫人對着幹,這可是容不得的忤逆行徑。
到底是言雙鳳看不過去,她悄悄地在老太太耳旁吹風,才讓老太君把玉蝶要了過去。
為此事,玉蝶對言雙鳳一直感恩戴德。可如今若沒了老太君當靠山,言雙鳳又不在府裏了,誰還在意她這一個丫頭的死活?何況胡夫人房內那些底下的小人,未必沒有記恨着,只怕還虎視眈眈着等着吃了她呢。
玉蝶擔心自己又會被賣給不知哪裏鑽出來的男人,所以已經暗暗打定了主意,只要老太君咽氣,她要麽出家當姑子去,要麽幹幹淨淨一死了之,也不受那些龌龊窩囊氣。
言雙鳳很知道她的性情心思,所以才特意這般叮囑。
玉蝶拭幹了淚,眼中重新透出光亮來:“這才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呢,姑奶奶只管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
宮內宮外,忙碌了小半月,小魏王的大婚之日到了。
五月榴花紅似火,一大早,街頭觀禮的百姓熙熙攘攘,萬人空巷,許多看熱鬧的女孩兒都打扮的花紅柳綠,頭上不約而同地都簪着火紅的石榴花,石榴有多子之意,此舉只為給魏王殿下新婚添些吉祥的兆頭。
趙襄敏這邊,他早把那處別院更為言雙鳳名下,權當是她的宅邸。
除了京內言如錦跟曹宜帶了蓉兒來到之外,老富貴充了言老太爺的角色,他半坐椅子邊兒上,跟陶蠻一起受了言雙鳳跟趙襄敏的拜禮。
老富貴在喜悅之餘,又連連地念叨太過折壽了,好不容易等趙襄敏牽着人出門,他還趕緊地向着魏王的背影又拜了幾拜,甚是惶恐,把小虎子樂得笑個不住,蓉姐兒本不敢笑,看虎子如此開心,就也跟着笑了起來。
八擡大轎花團錦簇,儀仗隊伍綿延十裏,煊煊赫赫地往宮門而行,女方的親戚在泉湧街,而男方的親戚,自然就是宮內的皇帝皇後等了。
而在所有看熱鬧的人群之中,有一人遠離人群,避着熱鬧,在街心的酒樓三層上,俯瞰着底下的儀仗。
他的目光落在那頂八擡大轎上,他明明看不到那萬人簇擁錦繡叢中的轎中人,可又仿佛清晰就在眼前。
方守恒舉手飲了一杯,那酒竟是他平生未曾嘗過的辛辣苦澀,難以入喉,一杯灌下去,又從眼睛裏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