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寇珍一算,覺得時間确實綽綽有餘,當下就和阿俏回到寝室,将材料往寝室裏一放,房門一鎖,兩個人一道出去玩去了。
姜曼容則在大廚房裏,聽其餘四個女孩子将靜觀師太所說的又重複了一遍。姜曼容将這些和她自己所聽到的對照無誤,覺得應該是真的,旁人沒想坑她。
只是姜曼容最想知道的,是阿俏會怎麽做這份冷淘素面。偏生阿俏拉着寇珍拍拍屁股就出門去玩兒,一直到了午後,都沒見到寇珍和阿俏的人影。
姜曼容只能自己去琢磨從西林館倉房裏取出的那一捆黑黢黢的東西雖然她照貓畫虎地跟着阿俏拿了一把,其實卻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她解開紮着這卷東西的繩子,對光看看,湊到鼻子底下聞聞,又小心翼翼地撕了一點,放到口中嘗嘗,只覺得有種仿佛被煙熏過的筍香,慢慢地在口中蔓延開來。
“是筍脯!”姜曼容恍然大悟,繼續撕了一點兒這東西,丢到口裏,慢慢地嚼着,一面望着大廚房門外沉思,心裏在想,靠這其貌不揚的筍脯能夠怎樣令靜觀師太所教的這一道冷淘面更加出彩。
正巧旁人看見了她的動作,親熱地問:“曼容,你吃的這是什麽呀?也是從西林館取回來的嗎?”
姜曼容連忙答道:“不是什麽好東西,是我們那邊腌來擦鍋用的,擦過的鍋特別亮,而且不沾鍋。這東西也能吃,但是味道太粗,沒人吃它。我剛才看到了,就順手拿下來擦鍋,突然就想試試這裏的會不會味道好一點兒,可嘗過卻也覺得就是那樣。”
旁人聽她這麽說,當即不再追問。姜曼容舒了一口氣,心中不免又多了幾分把握。
只不過,阿俏和寇珍兩個這種“散漫”的态度,在姜曼容看來,卻顯得更加神秘,不可小觑。她越是看不到阿俏怎麽做冷淘面,就越是好奇,越是挖心掏肺地想知道。
到了下午,阿俏和寇珍兩個回來了。兩人各自拎了一只木桶,據說裏面盛的是天下第二泉惠山泉的水,是兩人去游玩時順帶淘回來的寶貝。
旁人雖然也羨慕,可是她們的材料都已經下鍋,去煮那蘑菇和筍子去了,再想學着阿俏和寇珍用好水,也來不及了,只能作罷。
阿俏和寇珍就開始準備熬制做冷淘面的湯。
按照靜觀師太所說的,做這道冷淘面素高湯的工序是:頭一天煮蘑菇蓬,然後反複煮反複過濾,取到幹淨而清澈的蘑菇汁之後就收工;第二天早上起來煮筍,将煮筍的湯和蘑菇汁混在一處,一起再過濾一遍,放涼,就可以用來淘冷面吃了。
準備開工的阿俏和寇珍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寇珍立即說:“哼,你按你自己的法子做,我可不會讓你幹擾我。”
阿俏知道寇珍是個講求“正統”,不喜歡随意變通的人。不過想想她的做法也有道理,既然靜觀師太說了讓大家怎麽做,那麽随意改變做法,就有點兒冒險。以寇珍的性格,至少得自己親手做過一回,寇珍才會考慮在此基礎上做任何變動或是改良。
阿俏不一樣,她好“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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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這道冷淘素面她後來做過很多很多次,原本的和改良的方法都做過,甚至她自己都覺得做出來的冷淘面早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可這卻終究沒法再彌補心中的遺憾了。
所以這一回她決定要用自己的法子,将這冷淘面做出最精純妙絕的味道,絕不輸給任何一人,甚至靜觀師太自己。
阿俏這樣想着,就拎着她的材料簍子,出去将從西林館領來的蘑菇一只只去洗淨了。她洗蘑菇的時候姜曼容一直在她身旁走來走去,似乎想看她的手法有什麽與衆不同的。阿俏馬上虎起臉,将材料簍子挪到另一邊,沖姜曼容投去充滿敵意的眼神。
姜曼容則立即一副“你誤會我了”的樣子,可終究是有點兒畏懼阿俏那小老虎似的模樣,纖腰一扭,轉身又離開了。
阿俏暗自心想,昨兒的事鬧開,畢竟有一件好處,至少她與姜曼容,不必再客客氣氣地虛以為蛇、單做那表面功夫了。
她處理冷淘素面的方法,乍一看與旁人沒有什麽兩樣:将洗淨的蘑菇丢進她和寇珍一起打來的惠泉水裏,然後用小火慢慢地熬,熬成濃厚的蘑菇汁。
可令人傻眼的是,阿俏将蘑菇汁煮好,就放在一旁讓它自然冷卻,再也不煮了。她自己就拿了本書,坐在竈臺旁邊看了起來,也不處理蘑菇汁,卻也不離開。姜曼容對阿俏的做法極為好奇,一直在她身旁轉來轉去,想看阿俏到底要怎麽做。可阿俏埋首書本,讀得津津有味,似乎早将竈臺上涼着的蘑菇汁給忘了。
到了晚上六點,宅院的執事請大家去吃飯,阿俏這才站起身,撫了撫腰板,然後去将蘑菇汁從鍋裏倒到了另一個大缽子裏,随即跟衆人一起去吃飯。
等到吃飯回來,阿俏在竈臺旁點了燈,繼續看書,看到大概十點,執事來鎖門,阿俏就又将缽子裏的蘑菇汁全倒回了鍋裏,然後看着執事“啪嗒”一聲,将大門鎖上,她自己則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去睡覺。
這一切姜曼容都看在眼裏,見旁人都将蘑菇汁反複煮反複過濾,可阿俏只煮了一回,然後就再也不煮了。姜曼容心裏暗暗納罕,但她轉念又一想,蘑菇汁是越煮越鮮,阿俏只煮一回,豈不是作死?姜曼容将信将疑,卻也無法,只能自己先回去休息。
到了第二天清晨六點,執事過來給大廚房開門,阿俏和寇珍就已經守在了廚房門口。這時候距離她們将冷淘素面送到西林館還有六個小時。
阿俏一進廚房,先去檢查她的蘑菇汁,确認沒人動過之後,就将蘑菇汁從鍋裏倒到另外一只缽子裏,用騰出來的鍋子煮荞麥面,煮過荞麥面之後立即煮筍取湯,最後她又支起一只蒸籠,将昨天從西林館取來的一捆筍脯放進去蒸了半個小時,然後取出來,将筍脯整理形狀,一片一片,切成整整齊齊、寸許長的小長方形。
不到十點,阿俏就已經忙完了手上的活計,坐在旁邊休息。這時候寇珍也忙完了,探頭過來看了看,說:“阿俏,你的湯還沒做完呢!”
阿俏卻笑,說:“不急不急!”
她一直等到十一點,突然站起身,将缽子裏的蘑菇汁倒進一只大瓷缸子裏,然後再将早晨剛剛煮好晾涼的筍汁倒進了瓷缸,兩者無聲無息地融合在一處。
“走吧,寇珍!”這時候的阿俏已經将冷淘素面全部準備好,一手提起瓷缸的把手,左手則拎着個竹編的食盒,就打算出門。
“阿俏,你怎麽就這麽點兒東西?”寇珍自己背上背着一個竹簍,手裏還提着兩個大瓷壺,都是裝得滿滿當當的。旁人也與寇珍類似,将準備好的冷淘面裝在各式容器裏,吃力地準備上山。
阿俏卻笑道:“東西貴精不貴多麽!昨兒個靜觀大師不也說了,香客不算太多,大家不用做很多,做多了浪費。”
于是衆人一道上山,阿俏見寇珍吃力,就将寇珍背上的竹簍背了過來,寇珍只提着那兩只瓷壺,尚自累得氣喘籲籲的。
“看起來,今天還真是吃冷淘面的好機會。”阿俏見寇珍臉上繃得緊緊的,面露着緊張的神色,就用開玩笑的語氣開解。
這天,确實是個吃冷面的好天氣,天氣晴朗,暖陽融融。幾個小姑娘爬到半山腰處的西林館,都是額頭出汗,想喝點涼茶涼水,稍許清涼一下。
可是她們卻顧不上。
不少香客已經到了西林館,來人大多是與靜觀師太相熟的女眷,或在庵中燒香禮佛,或在與靜觀師太閑話佛法。
阿俏她們則被知客的女尼迎到後院去,在那裏,八張長桌分兩排,一字排開,每張桌上都擱着十來個幹淨的空瓷碗,摞在一處。阿俏她們立即明白,這裏是她們的考場了。
阿俏與寇珍各自撿了一張長桌,先将背上背的,手中提的,都放下來。然後阿俏就将十幾個碗一字排開,先将事先準備好的冷面分入碗中,然後再往瓷碗裏倒入她熬好的蘑菇筍汁。
只因為阿俏準備得少,她每碗都只裝了五六分滿。倒在碗中的蘑菇筍汁呈現出一種深棕色,幾乎有些發黑,而瓷碗留出的白邊則直接加深了這種觀感。淺黃顏色的荞麥面條在這深黑色的湯汁中忽隐忽現,看上去頗為神秘。
阿俏取了一柄竹筷,小心翼翼地将她事先蒸好的筍脯分到每個瓷碗裏,薄薄的筍脯被她擺成一個淺淺的扇形,浮在冷面的表面,為這平凡無奇的素面增添少許意趣。
寇珍将她那邊的碗也都一一盛滿,還剩下好多材料。她轉過身來一看,當即驚道:“阿俏,你這湯汁怎麽這麽黑?不過擺上這筍脯還挺好看的。”
阿俏快意地向她皺皺鼻子,笑着說:“就是要黑,越黑越有味!”
旁人見了阿俏碗裏的湯色,也忍不住直皺眉誰熬素高湯能熬成這樣接近黑色的深棕色?
那邊姜曼容也完成了她的冷淘素面。她嘗過筍脯,知道這筍脯有一種特殊的鮮味,而且能夠調節冷面的鹹淡滋味,所以她也和阿俏一樣,選擇将蒸過的筍脯擱在了面碗裏。只是她熬出來的素湯顏色也是淺棕色,看上去沒有阿俏做的顏色那樣深沉。
這時候剛到了正午,靜觀師太帶着十幾名香客女眷往後院這邊過來,對在場諸人說:“這裏是幾個孩子虔心準備的冷淘素面,今天天氣有點兒熱,請大家不要拘束,随意用一些吧!”
天氣熱,适合吃冷淘面,可也意味着人們的胃口也不會太佳。前來的女眷各處走走,轉了轉看了看,見阿俏碗裏的面盛得不算多,便順手取了,這樣她們還有肚子能嘗上一碗旁人做的。
“這孩子做的素面,面湯的顏色這麽深,可沒想到味道卻這樣好!”
“喲,這上面鋪着的,不是素火腿麽?”
筍脯又有別稱叫做“素火腿”,意在其鮮味和口感都有點兒像火腿,但又純出自然,并非刻意仿造而成。
阿俏聽見香客們這樣評價,心裏忍不住得意,一偏頭,往姜曼容那裏看去。只見姜曼容正輕聲細語地招呼衆香客,親自奉上碗筷,一時間她面前的冷淘面也不過剩了兩三碗。
其餘那些推銷不出冷淘面的小廚娘們自然難免發急。這時候靜觀發話了:“大家切莫着急,我自會将這些冷淘面一一嘗過。”
阿俏知道,香客們的口味偏好千差萬別,而最終要挑選一名弟子的人卻終究是靜觀。
只見靜觀取了一只小碗,一只銅勺,一雙筷子,開始走到每一桌跟前,從各人面前的瓷碗裏舀一勺湯,挾一筷子面品嘗。品嘗之前,靜觀會将手中的碗筷放在桌上,然後雙手合什,向小姑娘們行一禮,意在謝過各人準備這道冷淘面的誠意,她這才直起身動筷品嘗。
眼看着靜觀往這邊過來,阿俏心裏也不免緊張。她眼見着靜觀嘗過寇珍的冷淘面,面露微笑與贊許,鄭重向寇珍躬身致意。寇珍見了,又驚又喜,連忙合什還禮。阿俏便知,寇珍定是将靜觀所述的方法完全掌握,完美複刻了這樣一份冷淘素面,因此得了靜觀的贊許。
可是她呢,她卻是在原有方子的基礎上,改動了不少地方,雖然她的素面能得了香客的好評,可是她到底沒有把握,不曉得靜觀能不能接受她用改良法子做出來的冷淘素面。
阿俏做冷淘面的方法,一半來自于上輩子靜觀的指點,一半則來自她阮家熬制素高湯的方法,兩者加以結合,予以改進,阿俏自認為比兩家原本的方法都要更勝一籌,可是她卻沒把握,靜觀能否認可這種“不按規矩來”的做法。
一時靜觀來到阿俏面前,垂首看了一眼阿俏面前碗中濃黑的湯汁,已經驚訝地說:“這樣顏色的面湯……”
周圍幾個小廚娘的眼光齊刷刷地沖阿俏這裏掃過來,姜曼容的眼光尤為熱切。
“……我平生只在虎丘一帶見過一次,嘗過之後,便終身難忘。然而我卻始終沒能想通,到底如何才能烹制出這樣的高湯。”
靜觀這樣說,阿俏趕緊捧起一碗,将整只面碗雙手遞到靜觀身前。靜觀便索性将自己的碗放在了一旁,接過阿俏手裏的碗,舀了一勺湯,放入口中。
靜觀閉目細嘗的時候,阿俏一顆心始終在撲通撲通亂跳,不知靜觀會是什麽反應。
片刻後靜觀睜開眼,伸筷挾了面條與筍脯,都細細嘗過,然後便放下面碗,再次向阿俏合什,只聽她誠摯地說:“阮姑娘,做這道冷淘素面,你比我更好,我該向你請教,請你多多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