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少女懷春,楊宜……
少女懷春,楊宜君會有少女情思,進而喜歡上一個少年郎,為他牽腸挂肚嗎?
會的。
青春的血液在她飽滿的肌膚下奔湧而過,帶來足夠的熱量的同時,還極富沖擊力。處在這個年月,會一顆芳心無所寄托,會在人群中看到一個人,只看到一個人,都太理所當然了。
楊宜君也曾與中原來的公子一見鐘情——那是一個眼睛裏常常含着笑,如松如柏、清顯彰華的男子。看到他的第一眼,楊宜君就知道他在看自己,而她也完全被他的注視點燃了。
她知道,自己和別的女子不一樣,那一刻她興奮大過羞怯。
他們其實并沒有多說幾句話,更沒有私下會過。只在幾次衆目睽睽的場合打了照面,偶爾有接觸也是蜻蜓點水,俶爾遠逝、了無蹤跡...但楊宜君知道自己的心像一朵花,為了一個男子開放,她能讀懂他每一次目光的游移、手足的無措。她也知道,他對她有相似的感覺。
那真是快樂的日子,從冬末到春日,心裏又酸又軟、又甜又燙,行走時裙擺意料摩擦的聲響都帶有少女的韻律——她第一次完全展露了自己的天賦!她知道自己是美的,也知道怎樣才會更美,但少有完全展示的時候,大多數時候她嫌麻煩還來不及!
可那段時間,她連走動時裙擺的響動都有注意到,務求盡善盡美。
她敢确定,他聽到時內心絕不像表面一樣平靜...對于如何擾亂他的心,她生而知之,并且不用看到反饋也知道效果。
所以,當裴珏,她喜歡的少年郎去到家裏提親時,楊宜君一點兒也不意外。但也就是那一刻,她的初戀結束了,一切如夢初醒。
楊宜君愛過人,更被許多少年郎君愛慕。只要她願意,這完全就是她的領域——只不過,更多時候她根本無心于此,仿佛是一個恃寵而驕的古怪小娘子。
‘趙淼’的種種表現已經很明顯了,楊宜君當然不會看不出來。這個時候再拿出價值連城的禮物,楊宜君沒有受寵若驚,更談不上感動,事實上,若不是場合不對,她簡直要發笑了。
這不是對‘趙淼’的不尊重,只是一個人類似的場面見得多了,難免有各種不太符合大衆預料的反應。
楊宜君說‘不必’,高溶其實不是那麽意外。他也看出楊宜君不是一般女子,她這樣的女子,不同于尋常閨閣小娘子,爽快收下男子的貴重禮物,似乎不是什麽難以想象的事,她就是那樣出人意表的女子啊!但如果楊宜君拒絕了,似乎也沒什麽奇怪的,她襄助他的時候沒有要報酬,此時無動于衷也很正常。
“十七娘不必客氣,先前是救命之恩,與之相比,一點兒財貨在下尚覺得不足。”高溶只看着楊宜君,對于世上絕大多數人來說,這只珍珠冠和這對玳瑁插梳都是珍寶,可對于他,真就是再尋常不過了。他從手邊能拿出的東西裏挑出這兩件,在意的不是這兩件東西,而是贈送裝飾之物本身。
他當然也送過女子首飾、脂粉,知道這是能讓他們高興的事。但他其實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麽有些男子會熱衷于此事——不是因為讨好了美女之後能得甜頭,而是這件事本身就能牽動他們。
現在卻有些懂了。
這個時候,旁邊的楊科、楊薔等人總算有些明白了,這趙家兄弟原本就認識楊宜君,甚至淵源不淺,楊宜君還幫過人家大忙。
楊科到底是堂兄,與楊宜君的接觸有限,面對此情此景,更多是覺得楊宜君不該收這份禮。哪怕真如‘趙六郎’所說,是救命之恩,一個外男送如此昂貴的禮物,大家族的小娘子也是不好收下的,太容易傳閑話了。
與之不同的是楊薔,她是女孩子,和楊宜君總有親近的時候。此時向後退了半步,目不斜視...打算看戲。
“十七娘不也說過,天下寶貴之物太多了,只看到財貨的是鄙陋之人...如此,再多財貨又算什麽?收下罷。”高溶托着匣子遞了遞。
楊宜君看向‘趙淼’,‘咦’了一聲,然後搖了搖頭:“這個道理用在這裏就有些不合時宜了...哈,說的太多也無必要,直與公子說了罷,小女是不會收下這份禮的。”
楊宜君與‘趙淼’無仇無怨,以防傷了人家的心,也就沒有說太多。拒絕了就只說拒絕了,反正這也符合如今好人家小娘子該有的表現,說到哪裏都有道理。
楊宜君微微颔首之後,轉身就走。此時花園裏表演的節目也換了,正是之前楊薔惦記過的‘快手劉’的‘弄盞’。這是一種此時很常見的‘雜手藝’,但要耍的精妙、精彩卻很難!
快手劉顯然是個中好手,一次耍了上百只盞,各置放在左右手臂上,交互抛擲。碗盞在空中時交錯如天女散花,還會相互撞擊,撞擊聲并不雜亂,反而有整齊的節奏韻律......
表演很精彩,楊宜君一多半的注意力也放到了驚險的演出上。
楊宜君這樣,于一個閨閣女兒家來說倒也說不出什麽,最多是她稍顯直接了些,有點兒傷人。但在熟悉楊宜君的人那裏,連這一點都不會有——大家都知道楊宜君的性子,如此已經算是她收斂的了,以至于無人覺得有問題。
只有趙祖光有些不安地看了自己的表弟一眼...他最清楚高溶的性格,在洛陽的高溶時不時就會面對一些比較尴尬的情況,畢竟從身份來說他就是一個尴尬人。每當那種情況,高溶都是直接怼回去的,坐實了他膽大妄為、行事不羁的名聲。
他這樣做可能會讓人忌憚、不滿,也可能反過來讓某些人放心。但話說回來,他真要表現得謹小慎微,處處挑不出毛病來,那得到的結果可能也差不多,可能讓人安心,也可能讓人更加懷疑。
趙祖光擔心高溶臉面上過不去,便追上楊宜君道:“十七娘覺得東西太貴重,于禮不好收也是應當,是我們太唐突了——在下這裏還有一只珍珠冠,也很精巧,只是價值多有不如,十七娘便收下這個吧!”
楊宜君目光從精彩的表演上挪開,看着趙祖光,似笑非笑:“趙四公子怎麽就不明白了呢?既然價值連城的寶物小女沒有收下,又怎麽會收下等而下之的小玩意兒?”
似乎是想到了對方接下來會說什麽,楊宜君搶先道:“話到這份上,別說是送了,就是賣與小女,小女也不好要了。”
趙祖光本想說什麽的,看到這樣的楊宜君卻都說不出來了,只能眼觀鼻鼻觀心站到一邊去。低聲與高溶道:“...我也不知怎得,聽楊十七娘說話,就不知道如何駁了。”
他喜歡的真不是楊宜君這樣的美女,但氣勢依舊為其光彩所奪。楊宜君說話的時候總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叫人很難不按她的意思做。
楊宜君不想多事,說過話之後索性離得遠了些,走到了一間亭子旁。
“...聽聞燕國要往北面契丹用兵,就是眼下的事了?”
“哪裏聽來的?我聽說的消息是燕國要南下,收拾過南吳再說其他...比起契丹的強兵,沒有淮地為屏障的南朝不是容易征服的多?等到南邊都收拾完了,北方不過是一片孤地,糾集天下之物力,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三次,大業可期啊!”
花園裏這間亭子叫‘波光亭’,臨池塘而立,表演者就在這亭子另一邊的空地上。此時,不少楊家子弟與零散外客在這裏圍坐着,一面看精彩的表演,一面不知怎得就談起了天下大勢。
這實屬尋常,天下割據的年月,有學問、有些許見識的青年,多少有些不安分,隐隐有建功立業之心...退一步說,就算沒有這個心,日常閑扯時縱論天下大事,口嗨一番也是精神上的慰藉嘛。
指點江山這種事,後世娛樂那麽多,都有的是人癡迷,更不要說如今了。
楊宜君聽到這樣的說法,挑了挑眉。然後又聽到有人說:“此話有理!先易後難,未來可期!先對南面用兵,将來最差也是老大國家,能與北面共為皇帝!可若是此時執着于對北面用兵,情形就不同了!”
“一兩次不成,就陷在其中了!別說南吳、蜀中會不會借機生事,怕是就連燕國內也會不穩!一番亂戰之後,說不得燕國要改朝換代,不再姓高。”
這些‘熱血青年’越說越上頭,聲音不小,高溶和趙祖光都聽到了。高溶露出了一抹輕笑,在場只有最熟悉他的趙祖光才能看出這一笑裏的輕蔑——趙祖光知道,高溶是典型的‘北派’,即認為燕國統一應當先北後南,先難後易!
當然,在洛陽時他沒有公開發表過任何政治主張、軍事意見,這也就是趙祖光私下觀察所得。
其實先南後北,還是先北後南,都有各自的道理。先打北邊,啃下難啃的骨頭,後面蕩平宇內就是手拿把攥的事了。而且,北邊河套、燕雲之地盡在契丹,燕國就等于是沒有屏障,沒有戰略縱深,非常危險!這樣南下,背後有人捅刀的話防都防不住!
而先打南邊,好處就是‘穩妥’,南邊相較于北邊,從軍事到經濟都是全面落後的,根本不能相提并論。不管怎麽說,拿到手上的才是自己的,而且拿下南邊之後就解決了生存問題,剩下的就是‘生活’了。
立足于當下的話,哪一種決定都有自己的好處和壞處。站在燕國的立場,選哪一種都不能以‘對錯’來論!只不過,單純以燕國皇帝的角度來說,先南後北确實好些——河套和燕雲在異族手中越久,越是後患無窮!眼下有餘力收複,當然是出手最好!只要能将契丹趕出河套和燕雲,哪怕燕國因此慘勝如敗,掏空了家底,失去了得天下的機會,那也是肉爛在鍋裏!
但對于燕國皇帝來說就是另一回事了。
或許先北後南能‘功在千秋’,但那又和他,和高家有什麽關系?
高溶主張先北後南倒也不是因為他有‘千秋功業’的志向,這和他的性格有關。首先,他就不覺得由自己主導的話,會收複不了中原故土!其次,他從來不喜歡‘欺軟怕硬’。相反,少年時他和一群洛陽頂級衙內鬥雞走狗、上蹿下跳時,也是專盯着洛陽地界上最風光的一些人......
眼下高溶的輕蔑,不是對這些指點江山的‘書生’,而是對他那在洛陽坐皇位的叔父。早些年的時候高晉也是在軍中從事的,骁勇善戰,甚至有‘勇冠三軍’之名。他能兄終弟及,也有軍中支持的原因!
而就是這樣的人,安享富貴越久,膽子也越來越小了!在內怕兒子、弟弟,甚至侄兒奪權奪位,就像他當初做的一樣。在外,也是選最穩妥的路,至于這條路會有怎樣的後患,又是怎樣不體面,他是不在乎的。
枭雄氣短...高溶只覺得狼狽可笑。
“十七娘覺得該先南後北,還是先北後南?”無論是哪一種,都有自己的說法,一時波光亭裏的子弟們就争将起來了,正好在人群裏看到了楊宜君,便詢問起她的看法來了。
沒錯,很多男子不喜歡楊宜君在某些地方比他們還強,這讓他們覺得被冒犯了。但時間長了,有些東西也就發生了變化,不喜歡歸不喜歡,一些男子讨論學術問題、指點江山的時候也習慣了楊宜君有自己的看法。
更何況今天多是楊家子弟,都是楊宜君的堂兄堂弟...雖然站在男子的角度,他們也不太喜歡女子太有見識,但人的觀感就是這麽微妙——自己的母親、姐妹、女兒們也是女人,可發生在別的女人身上他們覺得好或不好的事,輪到她們身上就完全相反了。
別的女人不被丈夫喜歡,忍氣吞聲,他們覺得理所應當。但換成是自己的女性親人,那就是要上門讨公道...就這樣的。
所以此時問到楊宜君頭上,倒也不奇怪。
楊宜君沒有一點兒遲疑:“當然先北後南,先難後易。”
“可如此——”支持先南後北的楊家堂兄忍不住要開口。
楊宜君沒等他說話,就打斷了他:“阿兄這是‘看閑書掉淚——替古人擔憂’麽?我等都是漢人,若只是不相幹之漢人的想法,自然是早早收複河套并燕雲最好!至于高家死活,甚至燕國會不會被改朝換代,幹卿何事?”
簡單來說,別入戲太深了!高家的江山關我們啥事兒?
趙祖光被楊宜君的直接弄得都愣住了,但回過神來後卻不吃驚,大約是楊宜君讓他吃驚太多次了,這樣算不得什麽...事實上,如果不是楊宜君口吻裏視高家死活于無物,讓他頗感不适應,他連發愣都不會有。
但在回過神來之後,他還是下意識地看了高溶一眼。從他的角度,卻是看不出高溶是喜是怒的。
波光亭裏的子弟聽楊宜君這樣說,無論是支持先南後北的,還是支持先北後南的,都笑了。其中一位堂兄就笑道:“十七娘此言極是,只是我們今日論這些,就是先設雲自己是燕國人,甚至是高家人呢!”
“若是這般,我也說‘先北後南’。”楊宜君依舊沒有猶豫,毫不拖泥帶水道:“欲天下一統,欲為天下一人,本就該具備常人沒有的膽氣——求穩妥,求茍活?就不該在這大争之世出頭!天下那麽多大家族,不就是那麽做的麽?”
“那些稱王為帝的人,選‘穩妥’的路,怕是已經忘了當初的志向了!”
“十七娘這話雖有理,卻也太苛刻了。此一時彼一時,起家時只自己一個,最多再算上家族。是不需要考量那麽多的,成了自然好,不成也是出手無悔。”一個子弟笑盈盈地插嘴,道:“如今卻不同了,已經有偌大地盤,身邊跟從的人也不可計數了。”
這話也有理,但楊宜君只是側了側頭,輕描淡寫:“說的好像,為君者在意身邊跟從的人一般,若犧牲這些人能成就大業,君王會猶豫嗎?說到底,是過去不怕死,如今活得長了,擁有的東西多了,反倒惜命了...惜的自然只是自己的命。”
怕死就是怕死,舍不得人間富貴就是舍不得人間富貴,何必要多做修飾呢。
“有的時候,捷徑才是遠路,遠路才是捷徑...選‘先南後北’的,日後怕是要為此付出代價。”楊宜君想到了自己看過的不少影視劇,其中有背景是‘宋朝’的,宋初的情況就和如今很像。然後選了‘先南後北’,結果就是不管宋朝文化經濟多麽出色,也免不了軍事上從開國初孱弱到最後。
燕雲十六州等地,斷斷續續一直收複不來,不只是北方一直面臨危機,時不時就要爆發大戰,始終是一個沉重的負擔。還因為這‘外部問題’會向內蔓延,導致‘內部問題’!
當然,或許北宋初年選了‘先北後南’,然後就沒有宋朝了...但楊宜君還是選‘先北後南’,這是性格使然。
這個時候波光亭裏的子弟也大概明白了,這是楊宜君的選擇,大家就是各有理由,信念不同。所以也沒有多少對峙的緊張,反而都笑了,其中一個就道:“這樣看來,十七娘還是小孩子呢,想到這等事,孩子氣的很。”
若沒有‘現在’,談何‘未來’?而且,成年人了,委曲求全有什麽的,不寒碜!
“真正身處其中是很難的,也就是十七娘這般不涉其中,又是個孩子,才能如此輕巧了。”楊宜君的立場沒問題,甚至從‘大局’上來說,她還在制高點上!但真正身處其中的人,是很難那樣堅決的。
他們也不覺得楊宜君真的是燕國皇帝,還能這樣想。
“為什麽不?”楊宜君卻覺得是這些子弟太‘想當然’了,不緊不慢道:“如今這年月,膽氣豪情成了魯莽無知,心懷大志變成了不知世事,舍生取義成了虛僞邀名...所以,你們覺得選‘先北後南’是笑話,是罔顧實情。看似大義凜然,實則狗屁不通。”
“可人的豪情真的不存在,又或者存在,但一文不值嗎?當然不是。若真是那樣,就不必有大禹治水而天下安,不必有周滅殷商而國太平,不必有始皇帝一統天下,不必有‘王侯将相寧有種乎’...我們也不會在這裏,而是依舊是上古時的樣子,住山洞、披獸皮、食野果,與禽獸無異了。”
“若是我,我就要彪炳史冊,我就要功在千秋!做的成當然很好,做不成也是轟轟烈烈、問心無悔!”
“我不知道選那些不那麽穩妥的路,将來失敗了會不會後悔,我只知道,眼下踐踏了自己的初衷,自己的志向,當下就會後悔!”
明明是豪情萬丈地話,楊宜君說這些的時候卻相當平靜。因為她不是要煽動什麽,也不需要說服自己,這些想法對于她來說就是‘理所當然’。她揚了揚眉:“說來,阿兄們又是為了存于世,為何不願意庸庸碌碌,為何想要做下事業的呢?”
“不是為了今後要委曲求全、有所取舍、踟蹰不前,而是為了完全相反的東西——想要能夠抓住想要的東西,想要一言九鼎,想要問心無愧!”
趙祖光是真的不喜歡楊宜君這樣的女子,遇到這樣的女子,他就像是火遇上了水,根本立不起來,天然就有一種氣短。但他也再次感受到了上次在城中酒樓裏,見楊宜君一人贏下南吳幾個才子的感覺。
這确實是一個與衆不同,叫人不得不看的女子。
而且,這次他可以确定另一點——他看向高溶。
高溶前所未有地認真凝視着楊宜君,楊宜君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要閃亮,足夠與朝陽争輝,與明月相映,與群星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