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想離婚的第二十六天。
安饒離開公司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就近書店買了回收的小學舊課本, 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六科七十二本一共花了七塊二。
他掂了掂手裏的課本,很重, 但這麽多書卻十塊錢不值。
現在烤地瓜都五塊錢一個了。
知識的悲哀。
回到家後,他匆忙給自己沖了杯咖啡,擰亮臺燈, 将一年級上冊的語文書攤在桌上,擺上筆記本。
上一次這麽努力, 還是高考時。
雖然是一年級非常簡單的知識,但他看得很認真,甚至沒有注意到楚觀南出現在門口。
楚觀南結束了全部電影拍攝後回了家,一進卧室就看到安饒在那挑燈夜戰。
“在看什麽。”楚觀南脫掉外套随口問道。
安饒頭也不擡:“課本。”
楚觀南聽他這麽說, 走過去看了眼,有點疑惑:“小學課本?”
“嗯,公司派我去支教。”話說一半, 安饒這才意識到楚觀南回來了。
他趕緊起身:“老公你怎麽回來了, 餓了吧, 我去給你準備吃的。”
“不用了, 和劇組一起喝了殺青酒。”
安饒湊到他胸前聞了聞, 果然有淡淡的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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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觀南卻擡手将他輕輕推到一邊:“別靠這麽近。”
安饒心中竊喜,他已經厭倦自己了麽, 是不是馬上可以離婚了!
楚觀南脫下外套去了浴室, 站在鏡子前,他看着自己略顯微醺的神态,半晌, 擡手拉過衣襟聞了聞。
酒味挺重。
他聞到了麽?
洗完澡回卧室時, 楚觀南在門口停住, 拉開衣襟又聞了聞。
應該沒味道了。
進了門,安饒還在那認真研究小學課本,楚觀南上了床,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視線忽然不知該往哪裏放。
沉默良久,試圖用搭話掩飾尴尬。
“支教老師不夠?怎麽讓你去。”
安饒專心致志,沒仔細聽他問了什麽,随口「嗯」了聲。
“什麽時候出發。”
“就是……”安饒依然沒仔細聽。
楚觀南緩慢地深吸一口氣,身體向下塌了塌,凝望着安饒的背影。
他黑色絹絲一樣的發尾下面是半截潔白修長的脖子,剛出道還沒人人喊打那會兒,公司給他蓋章「脖子最性感」的藝人,自己卻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他。
楚觀南手指動了動,忽的向着那截脖頸探去——
良久,默默收回,縮緊。
安饒只覺得後背一陣發涼。
他抱起課本關掉臺燈:“你早點睡覺吧,我去書房看。”
一陣腳步聲由近至遠消失後,世界陷入一片阒寂的黑。
安饒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把小學六科一到三年級的內容從頭到尾重學一遍,厚厚的筆記本用光了十幾本,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記下的有關知識點筆記。
他還把每一堂課都做了課堂設計,導入環節到知識點講解一目了然。
時間實在來不及,剩下的只能一邊教一邊重新複習。
出發當日,安饒起了大早,剛睜開眼,就嗅到了空氣中濃郁的飯菜香氣。
他走到廚房,發現楚觀南起得比他還早,正在忙活着煎蛋。
這時候,手機響了,經紀人打來電話說讓他現在就下樓,公司車已經到了。
他匆忙簡單洗漱完,提着行李箱打開門。
“等一下。”楚觀南的聲音出現在身後。
安饒解開鞋帶,腳往鞋子裏塞:“來不及了,你看毛衣很長就不用量了。”
“可以不量。”嘴上這麽說着,楚觀南卻固執地将他拉回來,手中托着煎蛋烤腸酸奶和全麥面包,“吃了早飯再走。”
安饒火急火燎系鞋帶:“真來不及了,下次吧。”
說完,起身,手剛摸上門把——
白嫩的煎蛋流着糖心,和半塊烤腸一起被叉子貫穿,忽地送到了他嘴邊。
“喂你,快吃。”楚觀南表情淡漠,但語氣卻充滿不可違抗的堅決。
安饒遲滞半晌,只好乖乖張嘴咬過。
蛋液順着下唇落下,被楚觀南用紙巾細細擦拭幹淨。
“我走了,一個月後見。”安饒又要開門。
“等下,再吃一口。”楚觀南眉頭皺了下,喊住他。
“不吃了真來不及了。”安饒出了門,疾步到電梯口,按下電梯等開門。
身邊忽然傳來腳步聲。
随即,盒裝酸奶被塞進自己口袋。
安饒愣了下,心裏忽然升出異樣的感覺,但具體什麽感覺,又說不清楚。
“山裏冷,多穿衣服。”楚觀南鞋也沒來得及換,身上還穿着睡衣,家裏大門四開也不管,固執站在電梯口非等到安饒進了電梯才回家。
安饒這才松了口氣。
剛乘上公司派車,經紀人張澤安屁颠屁颠趕來,手裏還提着一只大塑料袋。
“這個,拿着。”他把袋子塞進車裏。
裏面滿滿都是零食。
“這麽多,我吃不了。”安饒道。
“不是給你吃的,我剛才在路上碰到了隔壁公司的孫泶,他也被派去支教,人家有心,準備了幾大箱子零食給孩子,我這來不及買了,你盡量分分。”
孫泶?是之前林景溪生日聚會上那個麽?
原文裏好像是有這麽一段,孫泶去支教,最後還評上了感動祖國十大人物。不過當時提起這段同學就氣得跳腳,罵作者為了圈錢使勁水文,誰想看一個男N號光宗耀祖啊。
興許是作者覺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主角的朋友是什麽德行也能側面突出主角大概是什麽樣人。
安饒将零食塞回張澤安手裏:“我是去教書的,不是去發零食的。”
張澤安瞪着牛眼,怒不可遏:“小孩不就喜歡零食嘛!支教結束後會有一個評選最喜歡的老師環節,你不先賄賂着小孩誰選你當最喜歡的老師。”
說起評選,安饒又拿起手機看了眼投票。
林景溪已經超了他們二百六十萬。
“你聽沒聽見我說話。”見安饒自顧看手機,似乎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張澤安怒火沖天,把零食使勁塞進安饒懷中。
安饒擡手将零食扔出車窗外,眼神不耐:“他是他我是我,我為什麽非要和他學,萬一孩子吃壞肚子或者過敏,你負責?”
他不想和張澤安繼續說些沒營養的,對司機道:“師傅開車吧。”
透過後視鏡,看着張澤安提着零食氣得跳腳的模樣,他想到了自己那個同學。
有些好笑。
他此次前去的希望小學位于一百多公裏外的晉城邊緣,接壤臨市,窮得叮當響,因為位于大山,交通極其不便,所以兩方城市負責人都不願意管,一扔就是幾十年,到現在還是二十年前生活水平。
車子剛駛入鄉鎮境內,安饒就看見後面緊緊跟了輛車,也是娛樂公司專用的保姆車。
師傅覺得時間不早了,踩低了些油門。
結果後面那輛車就跟不服氣一樣,轟的一聲擦着車身超過了自己的車。
憨厚老實的司機師傅還在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開那麽快做啥,一會兒爬山路特費油。”
果不其然,等安饒的車駛進山腳下時,就看到那輛超車的保姆車停在了山腳,司機一臉懊惱,旁邊還站着指着司機鼻子怒罵其是傻逼的孫泶。
但這邊山路極其難走,特別是又剛下了雨,到處泥濘坑坑窪窪,師傅不好意思地回過頭:
“這種車實在爬不了山地,離着希望小學還有七公裏左右,我幫您提箱子咱們走上去吧。”
安饒打開車門,一腳踩進泥裏。
他看了看煙霧蒙蒙的大山,關上車門對司機道:“您不用管我了,早點回去休息,一個月後再來接我就行。”
“你自己能行麽?”師傅不太放心。
安饒回頭看過去,就見孫泶的助理以及司機提着幾只大箱子哼哧哼哧往上爬,孫泶雙手空空跟在後面,滿臉不悅。
安饒微微一笑:“沒事,成年人要學會獨立。”
孫泶遠遠看見安饒,忽然擡腿往上沖,就跟剛才超車那架勢一樣,擦着安饒身邊跑到了他前面。
安饒提着箱子,腳下又是泥濘不堪的山路,他走得很慢,七公裏的山路開始不能爬太快,不然到了後面一定會癱軟。
孫泶轉過身,譏諷笑道:“安怼怼,聽景溪說,你錄節目時爬了半道山路就不行了?看來你腰不行啊,不像咱,輕輕松松。”
他甚至還得意地扭了扭胯。
安饒心道這林景溪還挺會颠倒黑白。
他擡頭沖着孫泶笑笑:“給你個忠告,開始可以爬慢點,保留體力。”
孫泶雙手插兜潇灑的很,他不屑地撇撇嘴:“別找借口了,腰不行就補補,給你送兩瓶腎寶片?”
安饒聳聳肩,拎着箱子繼續慢悠悠走。
孫泶一騎絕塵,眨眼間消失在安饒的視線中。
當他爬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山路時,在一塊大石頭上看到了躺在上面喘着粗氣的死魚孫泶。
見安饒過來,孫泶趕緊想爬起來,奈何渾身無力,往上挺了挺身子又倒了回去,像只小王八。
安饒本來都繞過他了,又忽然折回來,清顏玉齒小嘴叭叭叭:
“還有大概三公裏,需要幫你買瓶腎寶麽?”
孫泶瞥了他一眼,正對上他含笑的雙眸,心裏忽地猛跳了下,趕緊掩飾性地擺擺手:“邊兒去,別來煩我。”
安饒指指前方一眼不見盡頭的山路:“那我上邊等你。”
越往上走,山路越崎岖,緊貼着山壁踏過危險的盤山窄路,安饒還要顧及身後扛着設備的跟拍李VJ,終于,一個多小時後,他看到一處平原,中間伫立着一所老舊的白色教學樓,上面挂着幾個大字:
土溝壩希望小學。
馬上就有幾個衣着樸素的老師迎了上來,操着一口濃重的地方口音熱情道:
“這位就是安老師吧,歡迎歡迎!”
安老師?
這個稱呼從一個陌生人嘴裏說出來,感覺很微妙。
幾個老師前呼後擁圍着安饒将他請進學校裏,大門剛一打開,一群衣着各異的小學生捧着上世紀的假花分成兩隊從教學樓裏跑出來,井然有序自動站成兩排,稚聲稚氣地喊着:
“歡迎安老師來到土溝壩希望小學任教!”
一個挺漂亮的小女孩抱着捧花跑到安饒面前,用不太标準的普通話歡迎他的到來。
看着這群樸素憨厚的小朋友,臉上還挂着鼻涕,笑起來都少了兩顆大門牙。
安饒揚起嘴角,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女孩的頭:“謝謝。”
小女孩紅着臉笑了兩聲,轉身跑回隊列中。
在淳樸的孩子們眼中,這個從大城市裏來的老師和他們是截然不同的白淨,穿衣服也很好看,并且性格溫柔,大多孩子見到他第一眼就滿心歡喜。
校長站在隊伍的盡頭,雖然為了迎接城裏來的明星已經盡可能将最好的衣服扒拉出來,但他還是覺得和新老師一比,自己顯得太過磕碜。
安饒和校長握握手,寒暄兩句,跟着校長往教職員宿舍走去。
一排低矮的土坯房,但打掃得很幹淨,裏面還安裝了空調電視。
安饒路過其他宿舍時,并沒有看到有空調。
校長憨厚地笑笑:“主要是怕你們城裏來的不适應這裏的氣候,就托人從山下買了空調裝給你們。”
說到「你們」,安饒這才想起似乎還少了個人。
說曹操曹操到,孫泶帶着助理攝像司機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從山下爬了上來,看到面前的土坯房,孫泶傻了眼:“不是吧,住這種地方……”
攝像師趕緊在一旁給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能亂說。
孫泶無奈地嘆了口氣,将行李歸置好。
校長帶着他們熟悉校園環境,走在沙土鋪成的操場上,他們看到一張張稚嫩的小臉趴在玻璃上好奇地看着這兩位新來的老師。
校長推了推眼鏡,眼鏡腿還用膠布纏了幾圈,輕輕一推,眼見有散架的趨勢。
“說實話,請兩位來,主要是希望你們通過自身的明星效應幫我們宣傳宣傳,引起社會各界人士的關注,雖然國家每年都有撥款扶貧,但學生太多,需要的教材設備也多,我們這裏連老師的工資都發不起,為了辦學,都是我們自掏腰包,但實在是能力有限,這兩年莊稼收成不好,我怕這個學校……也快要撐不下去了……”
安饒覺得挺感動,校長明明自己都快撐不下去,但還是從牙縫裏擠出錢給他們買空調,盡可能照顧他們的感受。
“而且我們這裏的老師都是身兼數職,一人教好幾個科目,不知道兩位……”
孫泶不耐煩地環顧着破舊的小學,道:“不就是小學科目,校長你這擔心就多餘了。”
校長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也對,也對,你們城裏來的,怎麽着都比我們強。”
逛完了學校整理好宿舍,校長帶着兩人去到他們教授的班級作介紹。
孫泶已經提上了他買的零食,和雙手空空的安饒那麽一比,似乎更有人情味。
進門前,校長擔憂說道:“說實話,這個班級是學校裏出了名的刺頭,有的學生家長……因為犯罪還在服刑中,而且這邊學生大多是留守兒童,沒有父母管教,可能脾氣性格會有點暴躁或者很內向,所以還希望你們盡可能多給他們一點耐心。”
一推開門,一雙雙沾着塵土的眼睛瞬時望過來,教室裏似乎還彌漫着一股濃烈的酸臭味。
相較于在校門口見到的那群列隊歡迎的學生,這群孩子的眼中看不到一點光,也沒有小孩子眼中天生的純真善意。
他們斜吊着眼睛,髒兮兮的小臉上挂着兩坨腮紅,皮膚皲裂,有的甚至直接把腿架在桌子上,一臉豪橫。
安饒:這是熱血高校麽?
“同學們,這是咱們新來的安老師和孫老師,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由兩位老師分管教授你們,大家要聽老師的話,好好相處。”
說完,校長示意兩人上臺做自我介紹。
孫泶一馬當先,抓出一把零食抛向學生,嘴裏仿佛喊麥一樣叫着:“我是孫老師!請大家吃零食,到時投票多多支持我!”
教室裏頓時炸開了鍋,平時很少吃到零食的孩子仿佛山賊下了山,嗷嗚亂叫着去搶零食,有的順着椅子上了桌,現場混亂的如同菜市場大減價。
有幾個男孩還因為搶一包幹脆面吵了起來。
“安靜安靜!”校長在上面拍桌大喊,但依然壓制不住孩子們對零食的狂熱。
他無奈地推了推眼鏡,對安饒道:“安老師,你先上去做自我介紹吧。”
安饒點點頭,闊步站上講臺。
只有幾個學生收好零食安靜看着他,大部分已經打開了零食包裝袋,教室裏一片咀嚼咔嚓聲。
“大家好,我姓安,你們可以叫我安老師,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會和大家同生活共學習,希望我們能夠友好相處。”
非常程式化的介紹瞬間埋沒在學生們的交頭接耳中。
“你不給我們零食嗎!”一個男孩忽然站起身大聲質問道,連稱呼都沒有。
安饒笑笑:“我是來教書的,不是開超市的。”
“那個老師都給我們零食,你為什麽不給!”男孩繼續不依不饒地叫嚣着。
孫泶聽到這句話,嘴角露出得意的笑。
安饒的笑容一點點褪去,他擡起頭,目光凜然:“第一,我沒有這個義務,第二,這裏是課堂,要有規矩,第三,零食中含有大量添加劑,吃太多會影響身體發育,大家要正常吃飯少吃零食。”
幾個男孩發出刺耳的嘲笑聲,接着回頭對其他孩子道:
“到時候都投票給孫老師,別給這個男的。”
這個男的……
安饒深吸一口氣,繼續微笑:“沒關系,你們投給誰是你們的權利,我尊重你們的選擇。”
“老師,權利是什麽意思。”一個看起來還算聽話的女孩問道。
“權利就是……你依法享有的,合法合理的,不受他人制約的,就比如,你想投票給誰就随自己想法去做,想說什麽想做什麽,只要不危害社會秩序,都可以去做。”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校長看着毫無規矩的學生,無奈地搖搖頭,對兩人道:“時間不早了,盡快上課吧。”
第一節 是安排孫泶去教數學。
安饒沒走,在走廊上透過窗戶看進去。
孫泶是說唱歌手出身,似乎天生就有那個社交牛逼症,他連課本都沒帶,在講臺上誇誇其談,講述自己從選秀開始到一路榮登說唱榜TOP.1,吹得天花亂墜,學生在下面聽得一愣一愣。
本以為吹完牛也差不多該正式上課了吧,結果孫泶往椅子上一坐,大手一揮:
“來,自習!”
自習對孩子們來說和課外活動沒什麽區別,有的折紙,有的吃零食,有的睡覺,幹什麽的都有,就是沒有學習的。
學生們也覺得城裏來的老師就是過來陪他們玩的,什麽學習,重要麽?老師都覺得不重要,他們還上趕着什麽勁兒。
八九歲的孩子是最讨人嫌的時候,似乎覺得自己是小大人了,能出去獨闖一片天下了,根本不服從管教,特別是這群生來就沒人教過他們什麽是正确三觀的孩子。
安饒在走廊看了許久,搖搖頭。
第二節 是安饒的語文課,他離上課還有五分鐘的時候就到了教室,見孩子們正圍着孫泶讓他繼續講自己的傳奇往事。
孫泶看着形單影只無人理會的安饒,說話聲大了幾分。
“跟你們說,像我們這種明星就分兩種,一種是老師我這種天賦流選手,出道即走紅,另一種嘛……”
他看向安饒,鼻子往上頂了頂。
“就是幹啥啥不行,只會抱大腿,求來了資源自己還拿捏不了,到最後在網上被噴成篩子。”
一直到上課鈴敲響,他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安饒過去出聲提醒道:
“這節是我的課,你可以走了。”
孫泶還沒等開口反駁,倒是孩子們先不樂意了,回頭怒視着安饒:“我們想上孫老師的課,你出去!”
面對沒有一點教養的孩子,跟拍VJ都無奈地嘆了口氣。
安饒闊步走上臺,将書本往講臺上重重一放:“上課!”
雖然聲音不大,但卻透着威嚴,原本喧鬧的教室瞬間鴉雀無聲。
孫泶站起來整整衣服,對孩子們擺擺手:“孫老師走啦,下課來我辦公室找我拿零食哦。”
在學生們的熱烈相送中,孫泶宛若天神一般趾高氣昂離開了教室。
安饒再次做了個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能發火,他們還是孩子,之所以這麽皮只是因為沒人教過他們是非對錯。
他看着孩子們,提筆在黑板上寫下:
我的夢想。
他轉過身看向孩子們,繃了許久的嚴肅表情終于融化在一抹慈愛的微笑中。
“這節課是作文課,主題叫做我的夢想。”
孩子們詫異地看着他。
“你們或許覺得未來很遠,可十幾年時光只在彈指一揮間,或許大家還沒有認真考慮過自己的夢想,那我把時間放近一些,我想問問你們,在這一個月內,你們想實現的夢想是什麽。”
安饒走下講臺,将粉筆遞給其中一個小孩:“現在每位同學可以先把自己的想法寫在後面黑板上,一個月之後我們再來看看,你的夢想到底是實現了呢,還是需要繼續努力。”
第一個拿到粉筆的女孩似乎也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她面對黑板站了許久,才歪歪扭扭寫下一句:
【我想要芭比娃娃。】
接下來的孩子,什麽「我想踢球」,「我想吃辣條」,什麽都有,就是沒一個和學習有關。
有幾個甚至還寫「我想讓安老師走」,或直接表達「安老師是個大shabi」。
但這樣一排不知所雲的夢想列表中,出現了一句:
【我想讓爸爸不在坐lao】
錯別字,拼音,組成了一個九歲孩子的夢想。
安饒看着滿黑板扭扭歪歪的小字,按照座次表對照每個孩子寫下的夢想,悄悄記在筆記本上。
他擡起頭:“你們一個月內的夢想都寫完了,那我寫寫自己一個月內的夢想吧。”
安饒提筆,在黑板上寫下隽秀飄逸一行大字:
【我希望我們班的學生能在期中考試每人提高5——10分。】
據校長說,這個班級的孩子單科平均分基本保持在六十分左右,将将及格,但如果除去那幾個真正在學習的孩子,平均分只有四十幾分。
四十幾分,對城裏的小學生來講,基本是要回家被修理一頓的水平。
但這些孩子的爺奶不管,能考幾分是幾分,反正按照國家規定讀完初中後還不是要回來種田喂豬。
所以安饒的這個「夢想」對他來說,比國足奪冠的幾率還要渺茫。
下課後,作文本收上來,安饒抱着本子回了辦公室。
其他老師都去上課,只有孫泶坐在角落玩手機,嘴裏還嚷嚷着:“這什麽破地方,連個信號都沒有。”
見安饒抱着作文本回來,他走過來手賤地翻開一本看了眼,随即發出一聲嗤笑:
“你也太天真了吧,我的夢想?這群刁民能有什麽夢想,就算有,到頭來還不是回家養豬。”
安饒擡起頭,嘴角是捉摸不透的笑容:“養豬好啊,養豬現在也能賺不少錢。”
孫泶白了他一眼,坐回角落繼續找信號。
安饒批完這些錯字結合拼音的作文後已經是中午,校長親自過來給他們送飯。
淳樸的變了形的鐵飯盒裏,有雞腿有蔬菜,大米香噴噴。
安饒覺得這學校夥食還不錯。
剛下過雨,辦公室裏有點悶,他想去外面吹吹風,在外面吃完順便把飯盒洗了。
他端着飯盒緩步下樓,剛走出辦公樓,就看見外面的臺階上一排一排坐滿了學生,中間還夾着校長。
每個學生手裏捧一只變形扭曲看不出原樣的鐵飯盒。
安饒打算和他們坐一起吃,順便聯絡聯絡感情。
只是當他看向孩子和校長的飯盒時,赫然發現,他們的飯盒裏整齊劃一只有兩樣食物:
清水白菜和幹巴巴的大米。
安饒愣了下,看看自己飯盒裏的雞腿,再看看孩子們飯盒裏的白菜。
校長見他過來,忙招呼孩子們往一邊挪動,給安饒讓出位置,熱情招呼他一起來吃。
安饒沉默半晌,問道:“為什麽大家都吃白菜,我吃雞腿。”
校長笑笑:“怕你們城裏人吃不慣我們的菜,有的家長聽說有新老師來,特意給你們殺的雞。”
這麽一句話,就令安饒覺得食之無味。
怎麽下得去口啊。
他看了眼旁邊的小孩,見她正直勾勾盯着自己飯盒裏的雞腿。
安饒指指雞腿問那個小女孩:“吃麽?”
小女孩回過神,咬着下唇羞澀地笑着搖搖頭,趕緊埋頭往嘴裏扒拉大米飯。
安饒沉默許久,起身找到廚房,借了菜刀,将雞腿和新鮮蔬菜剁成小塊,回到孩子身邊,挨個往他們飯盒裏夾雞腿塊。
校長趕緊跳出來攔:“別別別!安老師你吃你吃,他們吃白菜吃慣了,吃雞腿說不定還要脹肚子。”
看着孩子們望着盒裏雞腿流口水的模樣,安饒笑道:
“我不吃雞腿,我在減肥。”
一個小女孩擡頭看了他一眼,好奇道:“老師你這麽瘦,為什麽還要減肥。”
“因為我是藝人經常上鏡,你不知道,這個哥哥拍照技術可差了,經常把我拍成小胖豬。”安饒指指一旁的跟拍VJ,“你們也不想看我以後像個小胖豬一樣在電視裏亂蹦亂跳吧。”
VJ無奈地笑笑,眼底一片欣慰。
孩子們聽到這句話,頓時笑做一團,還有小孩調皮地稱呼他為小豬老師。
校長笑着點點頭。
笑着笑着,鼻根一陣發酸,望着自己飯盒裏的雞腿塊,他擡手火速擦了把眼睛,使勁往嘴裏扒拉飯。
孩子們邊吃邊笑,氣氛一派其樂融融。
這時候,孫泶端着自己的飯盒走了出來,表情不悅。
他把飯盒往洗碗池裏一丢,裏面的雞腿米飯震出來一大半,黏在洗碗池壁。
“什麽玩意,一股土腥味,這是給人吃的?”
校長趕緊放下飯盒,佝偻着腰跑過去,不好意思問道:“怎麽了孫老師,吃不慣?”
“不是我說你,我們千裏迢迢過來,你就給我們吃這個?”孫泶質問道。
校長看起來很為難,尴尬搓着手,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安饒不明白,在這種地方有的吃就不錯了,他還嫌這嫌那,怎麽沒餓死他?
安饒站起身,疾步走到孫泶面前,從洗碗池裏拿出飯盒推到他面前:“別浪費,吃了。”
孫泶推開他的手,聲音擡高八度:“關你什麽事!我帶了自熱米飯,我吃自己的不行麽?!”
安饒依然一點也不讓步,目光冷冽,幾乎是一字一頓道:“我再說最後一遍,吃了它。”
孫泶氣笑,撸起袖子:“怎麽,想打架?來來來?爺怕你不成?”
孩子們怯怯地看着兩位劍拔弩張的老師,以及飯盒裏那只肥美誘人的大雞腿,悄悄咽了口口水。
一旁一個過來支教的大學生終于看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望向孫泶,語氣裏是讀過書的氣質和涵養:
“孫老師你就吃了吧,你不知道在這個地方能吃上飯已經很不容易了,這只小雞還是家長殺了家裏下蛋的母雞特意為你們準備的,就算不想吃你可以提前講,但不能當垃圾一樣給扔了啊,你知道這邊的人只有過年才能吃上一頓肉麽?”
孫泶嗤笑一聲:“怎麽,道德綁架?”
安饒冷聲道:“別學個詞就亂用,我們說的是你浪費糧食這件事。”
眼見自己寡不敵衆,對面又是安饒當仁不讓的咄咄逼人,孫泶揉了揉太陽穴,從安饒手裏奪過飯盒:
“我吃了行了吧,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安饒不管他怎麽辱罵自己,只要他把這碗飯吃光,自己的目的就達成了。
他擺出笑容:“這就對了嘛,吃完後把你弄髒的洗碗池一并清理了,一會兒我來檢查哦。”
孫泶擡眼,眼底一片憤恨。
晚上,跟拍VJ忙着剪輯視頻,安饒揉着酸痛的脖子倚在硬邦邦的小床上,感嘆道:
“沒想到做老師這麽累。”
“害,隔行如隔山,咱們羨慕他們一年兩個寒暑假,他們羨慕咱們不用給孩子當保姆。”
安饒疲憊地躺下,手指摩挲着,摸到了一旁桌上的作文本。
拿過來,掀開。
【我的夢想】
【我有一個夢想,就是再見我爸爸一面,可爺爺說爸爸不可能在回來了,他做了壞事所以坐lao了,我不敢想象爸爸竟然做了壞事,他明明那麽疼我,每次回來都給我帶肯de基。】
【新來的老師說讓我們寫一個月內的夢想,可是這個夢想,會實現嗎?】
安饒放下作文本,擡眼看着頭頂昏暗的小燈泡。
他忽然起身:“小李,能不能幫我個忙,回去後請你吃飯。”
李VJ一臉狐疑,總覺得不是什麽好事……
第二天一早,李VJ風風火火趕回來,帶回一個确定的消息。
小軍父親因為殺人被判了無期。
“殺人的原因呢。”
李VJ嘆了口氣,娓娓道來。
他還說,他向村裏人打聽這件事的時候,村民不分青紅皂白唾罵小軍父親是個殺人犯,據說為此小軍一家在村裏飽受欺負。
吳小軍就是初次見面時質問安饒為什麽不給他們發零食的那個小男孩。
安饒站在教室門口,看着手中的作文本,表情有些凝重。
只是當他進教室的那一刻,臉上即刻浮現出溫柔笑意。
進門的第一句話:“看了昨天同學們寫的作文,老師覺得你們寫得太好了,只恨自己讀書太少,不知道該用什麽詞去表揚你們。”
孩子們一聽到這句話,狐疑地對視一眼。
這……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誇他們作文寫得好。
以前的老師:你們沒學過作文格式嗎?沒學過起承轉合嗎?
安饒舉起手中的作文本:“特別是吳小軍同學的!”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吳小軍愣了下,不可置信地指指自己。
“嗷嗷——”同學們開始起哄,“以前的語文老師說他是個大笨瓜!”
安饒笑着走下臺,将作文本輕輕放在吳小軍手裏:“不是大笨瓜,是大文豪,小軍,可以念一下你的作文給同學聽麽?讓大家學習一下。”
吳小軍手抖了下,擡眼看向安饒,但似乎,眼睛裏夾帶着一絲恨意。
他懷疑這個老師有意報複,故意讓自己念作文,他明知道自己爸爸是殺人犯,還要讓自己當着這麽多同學的面念,不是報複是什麽。
見他遲遲未動,安饒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沒關系,大聲念出來。”
學生們也在一旁跟着起哄,要他快點念,聲勢浩大,幾乎要将屋頂掀翻。
吳小軍攥緊了作文本,封面皺成一團。
他忽然往桌上一拍,抱着雙臂坐下,小臉紅的快要爆炸。
氣呼呼道:“我不念!”
作者有話說:
支教片段不長,就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