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爛
與此同時,隔着兩條街的距離,虞磬堂坐在一家剛裝修完沒多久的電影院裏,影廳的燈滅下去,熒幕亮了,映出他的臉,江鶴岐坐在最後一排,和他各自分占了觀衆席的對角線一角。
虞磬堂覺得這部電影應該是拿膠片攝影機拍的,一幀一幀的晃得他耐心盡失,有心想往嘴巴裏放根煙。分針滴嗒嗒地轉,江鶴岐似乎嘆息了一聲,一手按着另一手的指節。
“兩年前,你怎麽知道我要給家裏小子找貼身保镖的事?”
虞磬堂只用指根磨着扶手上的花紋,心裏煩悶更甚,直到鏡頭換了,他才低頭笑着開口:“江先生做了港北的主幾年?”
不等江鶴岐說話,他又自顧自地接了下去:“算起來,得有快二十年了吧。過去的港北連條公交車線路都不超過八站,如今也成了經濟發展水平前三的城市之一,您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推了多大的力,人人皆知,自然就有魚龍混雜的人想跟着您,偶爾出幾個口風不嚴的,洩了機密,也沒多讓人意外,不是嗎?”
江鶴岐要給江慈祿找個監護人的事,只有和他走的近的幾個幹部知道,更何況,他本打算等到江慈祿十八歲了再執行,卻因為虞磬堂自己請纓,提前了整整一年,以前是沒在意,畢竟虞磬堂沒害過他,直到出了這次的意外,江鶴岐才恍然發覺,虞磬堂對江慈祿的庇護似乎有些過于深了,以至于這兩個人之間已經生出了一種連他自己都懼怕的羁絆。
“假如是他們說漏了嘴,聽者有心,想要借機爬上來的人主動送上門——我以前也是這樣想的。”江鶴岐在黑暗中直視着虞磬堂的後背,訝異于這人穩操勝券般的傲,又在心裏生出些忌憚來,“可我以為,虞磬堂,你要的不是這些。”
虞磬堂敲着扶手的動作一停,眉眼間的戾氣重了點。江鶴岐半眯着眼,說:“我見過太多野心勃勃的人,這兩年裏,你一直在慈祿身邊,插手組織裏的事情的次數卻少之又少。如果你不是為了借慈祿這個跳板得到權勢,你又是為什麽冒着死亡的風險留下來?”
“死嘛……”虞磬堂擡起頭,熒幕的光落到他臉上,“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電影裏切進了黑夜,光線忽然暗了。江鶴岐霍然起身,一聲槍響,破空而出的子彈打進軟皮座椅,虞磬堂依舊穩穩地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等了一會兒,他才慢條斯理地撈起一旁的大衣外套披在身上,從兜裏摸出一根煙咬着,籠着領子站起來,手臂一伸,衣服就穿妥帖了。影廳裏一片暗,江鶴岐冷眼看着他,槍口不偏不倚,随着虞磬堂直起脊背的動作,一路緊跟着上移,停在胸口處。
他笑了笑,帶着抹不露聲色的苦悶:“說實話,我挺希望是他開這一槍。”
“他不會懷疑你。”江鶴岐說,“兩年的時間,足夠讓這小子對一個處處照顧他的人掏心掏肺了。是我疏漏,忘了這一層,當初是想給他找個靠譜的保镖,沒想到引了一條狼。虞磬堂,我這個做老子的沒擔起責任,不想奪了他難得抓到手的輕松惬意,但我眼裏也容不下沙子,只要有疑點的人,都不會為我所留。”
“您怕的是我嗎。”虞磬堂冷笑一聲,擡眼望向江鶴岐,“江先生,你怕的是我帶着你兒子,一起把你從這個位置上拉起來吧。”
“人心浸成了石頭。”江鶴岐的聲音低下去,像陷進了回憶裏,“……誰也說不準。”
“好吧。”虞磬堂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搖了搖頭,“賭槍?”
“不必了。明天早上七點,三號港口要出趟船,你去跟。”
Advertisement
“怎麽,肯放我出港北了?”虞磬堂把手揣進兜裏,有些冷似的縮了下脖子,看着就像是被吓到了一樣,“想讓我幫你清理門戶,就不擔心我和對方一起倒打一耙嗎?”
江鶴岐看着他,把槍收了起來,丢到虞磬堂旁邊,擡腿往影廳的出口走:“若你死了,我覺得那李泱倒不錯,可以做慈祿新的保镖。”
影廳裏的燈亮了,虞磬堂背對着熒幕,臉色陰晴不定,末了才拎起那把槍,對着最後一排的座椅連開數槍,子彈都打空了,才面沉似水地轉了身,大步走出影廳。
“阿姨,晚上就不做飯了,我已經吃過了。”江慈祿扒在欄杆上沖廚房的方向喊,裏面的人連忙出來讓他好好站着,江慈祿笑了笑,縮回房間裏。盯着抽屜看了一會兒,從裏面拿出了那條生了裂縫的珠子手鏈,上面還沾了點血跡,滲進縫隙裏,像是替他擋了災。
江慈祿一手拿着它,側躺在床上。在外面玩了半天,本就累的不行,精神渙散下來,一下子就睡了過去。
虞磬堂來江宅的時候,只剩院子裏還留了盞燈,裏頭的屋子都是黑的。他脫了手套随手揣進口袋,摸着黑上樓。江慈祿兩條腿懸空了一截在床邊,也不嫌這樣睡不舒服,呼吸平穩的很。虞磬堂彎下腰,輕輕地抱起他往上提了點,扯了被子把人嚴實地蓋住。
江慈祿撇着嘴把臉往枕頭裏埋,胳膊從被子裏伸了出來,搭在一邊。虞磬堂低頭去看,發現他手心裏還拴着那串珠子,捏的很緊。神色緩和了些,虞磬堂伸手碰了碰他指尖,耐心地一點點掰開江慈祿的手,把手鏈抽出來放在桌上,江慈祿似有所察覺,迷糊中睜了睜眼睛。
房間裏太暗,江慈祿也看不清,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只潛意識裏覺得面前的人就是虞磬堂,不免委屈起來,沒睡醒的人聲音帶着點沙啞的鼻音,軟糯糯的,和他之前見血封喉的殺意風馬牛不相及。所以虞磬堂才一直覺得他就是一張白紙,哪怕泡在染缸裏也是白的。
“可以告訴我嗎?”江慈祿的臉蹭過虞磬堂的手心,認真地問,“江左書是誰?”
虞磬堂垂頭看着他,月光進不去他黑曜石般的眼,卻點綴了江慈祿盛了海洋的心。虞磬堂倏然之間就打開了他一直緊閉着的心門,一把無形的手抓住胸腔裏潺潺流出來的心事,挑挑揀揀,捋出來一條,如履薄冰、又極盡溫柔地說:“……都是你。”
夢裏千千萬萬次,現實中幾度拉平回轉的時間,不管換了多少次皮囊,他捧在心尖上,願意一而再再而三給予耐心的,都是那一個人。
江慈祿翻了個身,很不幸地從床頭滾到了床尾,直接從這張雙人床上翻了下去,所幸底下鋪了地毯,只把他摔醒了,沒讓他腦子也撞壞掉,來個失憶。
“失憶……”江慈祿捂着額頭,愣是想不起昨晚做的夢的內容,“我還真失憶了,我怎麽覺得我夢到虞磬堂了呢。”
呸。江慈祿翻了個白眼,站起來打算去洗漱,一眼瞟到桌上的手鏈,那旁邊還壓了張紙條。虞磬堂的字向來具有草書特色,但江慈祿就是看得懂。
“這個壞了,回頭補你一件生日禮物。”
他昨晚來過嗎?
江慈祿看了看床上被自己踢到角落裏的一團被子,又看了看手裏的小紙條,驚喜之餘,又覺得虞磬堂“只留紙,不見人”十分過分。
他把那串有殘缺的珠子戴了起來,紙疊好,往筆筒裏随手一塞,溜達到衣帽間裏。幾分鐘後,江慈祿又從衣帽間裏走出來,懷裏抱着幾件衣服,順手從筆筒裏抽出紙條,夾到衣服的中間,假裝無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