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
公歷一九五零年,春夏之際。
天色斷黑,一抹孤寂身影凝伫戲院門外。他癡望着紅底白字的水牌,宛若那是戀人的容顏。
他可以一擲萬金買下特前排的票,卻不能強求那人俞納相就。
所以最終,不得不潛然離去。
京劇名家淩鶴歲赴津連演三天經典武戲的消息,月前便不胫而走。
直饒十數載來聲跡眇漠,重返北方後,再度蜚英無過旦暮間事。
面對林林總總的演出邀迓,淩鶴歲僅有一個雷打不動的條件——頭牌的事分。微獨戲單、水牌,各類報章雜志等亦然。他的名字,一定要出現在至為醒目的位置上。
舊日熟友風流雲散,現下打交道的,誰也無心窺其意曲,皆道這位淩老板生性就是賣譽之輩罷了。
作為名角,淩鶴歲的拿手戲有很多,方銳幾乎曾一一賞味。
然而他倆的初遇可說是與京戲毫不相幹,不過,亦稱得上一出活劇。
彼時,方銳還不是督軍,淩鶴歲也尚未出科。
淩鶴歲記得,那年冬天異常慘冽。
在幹燥多風的天津衛,傍晚時分的風刀霜劍益發侵肌刺骨。
兩件夾衣于此刻顯得過于單薄,淩鶴歲不時搓搓手跺跺腳,瑟縮地躲在街角。其旁放了一輛人力車,昭示着他的營生。
終于,他等來了一樁生意。
“老龍頭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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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徑自邁上他的車,壓低了嗓子吩咐,卻掩不住清亮的音質。
“哦,好。”
淩鶴歲忙去扶車,忽聽身後依稀傳來熟悉的骨碌聲,忍不住扭頭。
那人看起來像是個學生,穿着黑色風衣,系了圍巾戴了帽子,略帶稚氣的臉蛋仍然被凍得紅彤彤的。
明明素昧平生,心底卻莫名升起一種似曾相識的親近之感。
一定是急着趕路,沒有時間吃飯吧。
深切體會過饑腸辘辘滋味的淩鶴歲頗覺不忍。
全然未想雖不能确定他的身份,單憑衣着也知其境遇強過自己太多。
大概正是由于這個緣故,當淩鶴歲掏出溫熱的油紙包遞過來的時候,青年有些懵怔。
那是他今天的晚餐,适才買來後一直仔細地揣在懷裏。
“狗不理的羊肉包,出了名美味。”淩鶴歲晏晏道,“先填填肚子吧。”
方始認真打量這個大約比自己還小上幾歲的男孩子,見他理所當然一般,亮着眼睛笑得無邪,年輕人倒也家懷,伸手接了,報以一個淺笑。
“謝了。”
“不謝。”
淩鶴歲應着,拉車跑了起來。
拐進一條僻靜小巷,出去再過一個路口就到目的地,淩鶴歲卻放緩腳步,停了下來。
因為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即便昏暗的夜色模糊了來人面目。
巷口兩頭被十餘個手持利刃的男人分別堵住,進退維谷。
淩鶴歲下意識地将車一橫,希望盡量能給坐在上面的人一個抵擋攻擊的有利位置。
如果是搶劫,用不着這麽大陣仗吧……
“全部殺せ!”
正躊躇間,領頭的發了話。
異國語言并不妨礙淩鶴歲的理解——他們用行動明确地表達了意圖。
“小心!”
淩鶴歲和他的乘客齊齊出言相互提醒。
話音未落,敵人襲至。
熟料甫一交鋒,二人不約而同地微松了口氣。
——乍瞧這家夥高高瘦瘦的,想不到身手如此矯健……
——一個車夫居然有這麽俊的功夫,動作真是灑脫利落,可惜不夠狠。
但是有人夠狠,所以撂倒數人後,從未打過架的淩鶴歲便開始挂彩。
而顯然被當作圍攻重點的那個青年則是招招致命,一個接一個地解決着對手。
當他再度偏頭觀察淩鶴歲的戰況,發現本以為不必擔心的人已經只剩招架之功。所幸淩鶴歲在這方面亦天資穎悟,很快明白光奪下對方的兵器遠遠不夠,至少要讓他們喪失進攻能力。
經過一番激鬥,黑衣青年又扭斷了一人的脖子,淩鶴歲亦一腳踢昏跟前的兇徒。隔着數丈之遠的兩人差不多同時辍戰。
淩鶴歲喘息着,衣衫染血、臉頰烏青的樣子有點狼狽。正待詢問年輕人的傷勢,就見他從腰間拔出什麽對準自己的方向。
砰地一聲。
淩鶴歲駭然回頭,意外地看到背後一個不知何時悄悄爬起欲施偷襲的男人被爆了頭。
而開槍之人未嘗稍加停頓,俯身撿起腳邊一把寒光閃爍的鋼刀走過來,既快且準地在被淩鶴歲打翻的幾個人胸口上各補一記,結果了所有來者。
“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為什麽遭遇截殺?為什麽槍法精熟?為什麽可以面不改色地傷生害命?
“若留活口,恐你日後麻煩。”仿佛洞悉他內心深處的疑慮,青年簡要解釋道,“忘掉今天的事,趕快離開這裏,車站我自己去。”
槍聲一響,不知會驚動哪方勢力,還是盡速撤走為宜。無逮多講,他上前推了淩鶴歲一把以示催促。旋即從車上拿起自己輕巧的皮箱和那個紙包,轉身疾走,消失在巷子的另一端。
兩年之後北平再遇,方銳早已繼承父業,淩鶴歲則在梨園嶄露頭角。那時誰都不會想到,原本雲泥殊路的二人,竟會因着一系列機緣巧合而相互傾心。
蕙風裹挾着暖意,溫柔地将淩鶴歲自回憶中喚回。
他不由擡起了頭。
恩玉德,是沽上人家大都聽過的字號。他第一次光顧,還是跟方銳一起。那時旭街尚屬日租界,與“三不管”一帶相遠,是迷金醉紙的銅駝陌、紛華靡麗的绮羅叢。方銳說初遇之時蒙他饋贈,一直尋機償補,着意爬羅剔抉,才方選中這家飯店。
在臨窗的桌邊入座,淩鶴歲把菜譜推到主人公面前。
“想吃什麽?”
“包子啊。”方銳一臉理所當然,“羊肉餡的。”
幾乎被他懵懂而又板正的樣子逗得破顏,淩鶴歲故作高深地盤點起來,如數家珍。
“羊肉包也分很多種的,好比西葫羊肉、木耳羊肉、酸菜羊肉、胡蘿……”
“哎停,會家做主。”
透過塵封的窗牖,淩鶴歲恍惚又見其時打着手勢與己笑語的方銳。
天旋日轉,寒谷回春。此間卻人去樓空,不複昨者軟紅。
距他最近一次得到益軍的确音,已有整整五年。
一九四五年六月,湘西會戰勝利結束,涉歷百戰的益軍精銳耗亡泰半,接受整編。關于主帥的去向,則是傳聞異辭。
一九三八年秋,覆陷一地每每燒殺擄掠的日軍逼近益城。城內具備些財力的住家,無論土客莫不拔宅避禍,馮家班亦居其列。
趨赴四川途中,各師兄弟姐妹傷的傷病的病,各自逭死去了,好一似散陣投巢的鳥雀。馮名遠上了年紀,愈益不堪造次颠沛,迨終寄足重慶,已然困篤。在此後十年左右的時間裏,堅執居守、悉心關護他的,只有淩鶴歲。
馮名遠去世不久,北平、益城相繼解放。孑然一身的淩鶴歲再無羁絆,遂輾轉北上,立計訪尋方銳。而督軍府和司令部均因曾被占領,分別由當地敵僞産業處理局接收,不辨虎蹤貓跡。
沿路東捱西問,自然難得的語。有人說方銳不幸戰殁,為國捐軀,也有人說他是身負重傷,下落不明。
我知道,你肯定會平安無事的。
對此,淩鶴歲從未懷疑。
求索不成,他就勠力延聲,以便方銳前來認覓。
淩鶴歲的法子顯然有效,前日登門的杜晗江即是明證。
他原是巴蜀富賈,因慨然授手而結識馮名遠師徒。淩鶴歲素重知恩報德,相處日久,二人漸如李郭同舟,結下高情厚誼。
杜晗江乃心王室,經常暗中幫護仁人志士,得到淩鶴歲的匡襄輔益,取效倍殊。
假若沒有那次酒後吐真言,淩鶴歲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他竟對自己生了顧慕之意。
所幸杜晗江亦系剔透之人,倒不須分星擘兩。
既然注定難餍其望,還是不見的好。
颙盼良久,淩鶴歲趕步走向中國大戲院。
“淩老板來啦,還是這麽早!”年輕的招待員迎上來歉然道,“您權且這邊兒請吧?呃,又有個戲迷要見您,怎麽說也不聽,可兇了……”
仿若被話中什麽詞彙觸動,淩鶴歲看看手表,溫藹地問過人在哪裏,便道謝走了。
推開休息室的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挺拔的背影。雖久未照面,淩鶴歲仍記得他當年身穿軍裝的英姿。然而眼下格外惹目的,是左臂那半截空蕩蕩的袖管。
聽到聲響,那人回頭。
“總算找到你了。”
淩鶴歲的心砰然激蕩,禁不住奔上前去。
縱使方寸萬重,在嘴唇翕動的一瞬所叫出的,只能是他今生最最挂意的那個名字。
氍毹猩猩,戎衣皠皠。
一場盤腸大戰酣恣煞火,孚惬群心。
至于鸾鏡中那只将紅彩抹上印堂的手擡得多麽艱難,得窺之人除了淩鶴歲自己,不會再有第二個。
“子堅……子堅呢?”
下午來的,不是別人,卻是徐風。
“少爺他……”眼前的男子明明飽經霜雪,一雙秋眸卻依舊和少年時一般清澈純淨,教人不忍直言,“不能來見你。”
淩鶴歲竟也沒有追問。
因為,隐約測悟到什麽的他發覺自己遠不夠堅強。對于某種可能,他一向懷有深深的恐懼,從不敢觸及分毫。
與許多傳統武戲相同,這全本《界牌關》的一招一式、一字一腔,淩鶴歲久已爛熟。
但今夜決計是他此生之中最為漫長難捱的一次演出。
然如縱是永漏,終有盡處。
到底散戲,徐風來到化妝間。
淩鶴歲盯着他攤開的右掌,怔怔地伸手去拿上面的東西。
這是……
幾微的渺茫希望倏閃化為泡影。
“子堅、子堅他……?”
淩鶴歲是何等渴盼這猜忖能得到徐風的否定,然而,他沒有。
“雪峰山一役,益軍力勝數倍日寇。”
方銳曾對他說過,淩鶴歲骨子裏頗為剛毅。因此盡管先前有所猶疑,徐風還是選擇了單刀直入。只是那些哀壯細節,實在不堪回首。
“我不過廢了條胳膊,少爺卻身中數彈,是我沒保護好他……”
何謂剖肝絕腸?
淩鶴歲只覺自己比起被人挑破肚腹的羅通更痛,要他免于怆恨失态較之掃北王疾鬥伏弢還難。
他緊緊攥住掌中瑩靜玲珑的玉件,指節泛白。
這是母親留給他的護身符。
十三年前那個夏天,他替方銳系到頸上的時候,約定班師之期親手歸還。
“一定完璧歸趙。”
言猶在耳。
即今,玉回來了,許下承諾的人呢?
這赤黑的絲線上,是否染着他的血?
完璧歸趙……
原來,從一開始你就只答應了一半,而且真的只做到了一半!
方銳,你這個騙子!
“騙子,騙子……”
望着這樣的淩鶴歲,徐風有些後悔。
他無計解慰,只得掏出一個未封口的信套遞過去,試圖轉換詞鋒。
“這該是少爺本待給你的。”
淩鶴歲端然翹首,慄慄接了,展開細讀。
迂久,略顯枯啞的嗓音響起。
“他……在哪兒?”
芷江抗戰陣亡将士公墓。
照片上的方銳意氣軒昂,與記憶中無數刊心刻骨的影像相重疊,以致淩鶴歲瞧得忘了神。
把清供擺好,同樣觸景傷情的徐風勉力眨眨眼,收了淚,憂愧地喚了他一聲。
淩鶴歲轉過頭。
“這幾日你也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我還想陪子堅說說話。”
“你一個人……可以嗎?”
“放心。”那人竟報以睆然,“此刻這份安寧,是多少和子堅、和你一樣的英雄用生命跟鮮血換來的。活着的人感恩惜福猶且不及,又怎會做傻事?”
浮目顧眺,餘霞成绮。
徐風走遠了。
偌大的陵園,獨剩一身茕然抱影。
淩鶴歲自衣袋裏取出那封修于鋒燹的尺楮——
松喬吾弟如握
別易會難晨夕萦挂
卿既存身霧都餘心稍安諸惟珍啬強食自愛
悉姊覓得良匹佳期已近益無遺憂
戎馬半生發揚蹈厲及九攻九距 至感囏阨
然師直為壯以戰去戰冀求者櫜弓卧鼓鑿飲耕食耳也
驅逐倭奴洗雪逋負光複舊物硁硁之信故雖須頃未敢隳弛
……
子堅,你的信我收到了。
未竟之言,我也都明白……
兩行鉛水潸然暗傾,在下颌處彙聚,而後淌落埃塵。
低泣幽咽。
淩鶴歲舉手去撫摩墓刻,卻在指尖碰到那鎏金姓名的一剎力軟,整個人靠了上去。
身體貼着毫無生氣的冷硬碑石緩緩下滑,他終于恸哭失聲。
子堅好睡!
方今河溓海晏,榮願足矣。
得沐霁澤景風,無寧當屬獨幸。飲河滿腹的道理,我并非不懂。
可我仍然忍不住貪心地想,若還能有你在旁該多好!
你怎麽舍得,子堅?
怎麽舍得留我一個人,在這鴻均之世,終此一生,與無涯孤寂和不盡思念搏戰……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