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缺失小提琴的小步舞曲
陶樂思去衛生間裏洗了把臉, 然後擡起頭,看向盥洗池上方懸挂的鏡子。她的臉上挂着水珠,臉頰發紅, 不過無論如何, 都不像是立在雲端的女神。
索莎娜在神格覺醒後,整個人明顯帶有一種無生命感, 仿佛從一具有血有肉的人, 成了一尊神像。可是陶樂思左右端詳着鏡中的自己,覺得她并沒有什麽和以前明顯的變化。
她走到房間中,在床的一側躺下來,和希爾達并肩躺着,看向綴有巴洛克式圖案的床帳頂。
床鋪很大,她和希爾達之間隔了一段距離。陶樂思把手放在後腦勺, 枕着自己的胳膊, 她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神使, 那條大蛇,正在學校地下暗無天日的迷宮之中來回游走。
她想要和希爾達再談談關于英格麗·康拉德的事情。作為女神, 她能夠輕易探取希爾達的意識, 從她的記憶中, 得知關于這個姓康拉德的女人的種種。
但是她想親口聽希爾達講述,就像在那個下雨的午後,希爾達告訴陶樂思她年輕時那場失敗的婚姻。
不過, 在陶樂思開口之前,希爾達忽然說道:“桃樂絲, 我覺得克勞迪娅好像有問題。”
陶樂思側過頭, 看着希爾達, 她仰躺在舒适柔軟的枕頭上, 頭發散開,身形瘦削而美麗。
陶樂思指了指自己的頭:“你是說她這裏有問題?”
“不,”希爾達說,“在看到她的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和我面對你,或者索莎娜時很不一樣。”
“克勞迪娅代表女神的權力和威嚴,這種形象與一般的神不太相同,也許你會有這樣的感覺。”陶樂思說。
“不,不僅僅如此,”希爾達搖了搖頭,“面對你或者索莎娜的時候,我作為忠實的信徒,知道你們就是赫卡忒母神。在看到索莎娜的時候,我很害怕,擔心神的懲罰,而看到你的時候,我又會心安。可是在看到克勞迪娅的時候,我知道她的身份必定是特殊的,但我卻沒有這種……像面對你或者索莎娜時的感覺。”
陶樂思有點驚訝,她坐起身:“你是說,克勞迪娅是個冒牌貨?”
“這只是我的感覺,”希爾達說,“本來我不應該說起這個。”
“不,這沒什麽,”陶樂思重新躺回枕頭上,“我……我會留意的。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桃樂絲,沒有神會向信徒道謝。”希爾達轉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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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樂思含混地回答了一聲,她在思索有關克勞迪娅的事情,所以也沒有發表一些關于“神愛信徒就會道謝”之類的精妙言論。
在陶樂思神格覺醒之前,得到關于赫卡忒的種種信息,除了原著,就是克勞迪娅所告知她的。克勞迪娅是第一個對她說,她是赫卡忒的三分之一。
但是如果非要往“克勞迪娅是個冒牌貨”這個角度去思索,克勞迪娅确實也有不對勁的地方。
在祭壇上,陶樂思和索莎娜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克勞迪娅出現了,她的頭上沒有王冠,她的身邊也沒有那匹作為神使的白馬。索莎娜的神使狼人她已經多次見過,她也有那條大蛇,但是她并沒有見過克勞迪娅的神使。
在以前某一次的夢中,陶樂思見過克勞迪娅騎着一匹白馬,不過當她走近去看,發現那匹馬是假的。
陶樂思問艾斯比:“難道說,除了赫卡忒,還有別的神嗎?”
艾斯比說:“別的神自然是有,相互之間也有争鬥的。我只是搞不懂,冒充女神有什麽好處?如果被正主逮到,她難道還能有好果子吃?”
陶樂思心煩意亂。
“你不要把我的話放在心上,那只是我一些個人的感覺。”希爾達說,她主動伸過手,握住陶樂思放在身側的手。
“不,那都沒有關系,”陶樂思反握住希爾達的手,希爾達的手很暖和,她覺得分外安心,“你知道,我會保護你。”
夜深了。雖然不再飄雪,但是風卻大了起來,帶着一種嘯音,從街道上吹了過去,積雪被凍硬了,在夜色下閃着暗淡的冷光。
陶樂思看了看身邊的希爾達,她應該已經睡熟了,正在均勻呼吸着。
她小心地坐起身,打開床頭的臺燈,将光線調到最暗。她又看了一眼希爾達,她在夢中依然微微皺着眉頭。
陶樂思走到窗前坐下來,将窗簾拉開了一道縫隙,伸手抹去玻璃窗上的水汽,看着窗外陷入一片黑暗中的城鎮。
在她的意識中,她的神使,那條巨大的蛇正在這一片漆黑之中懶洋洋地吐着信子,準備聽從她的差遣。
隔壁,667的房間,房門忽然無聲地打開了。陶樂思沒有回頭,她依然面對着玻璃窗,表情也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
“跟着克勞迪娅。”陶樂思對着神使下了命令。
大蛇游走在黑暗之中,它的身影隐沒于冰雪與黑暗。陶樂思閉上眼睛,她看到了她的神使所見。
克勞迪娅乘坐電梯下樓之後,徑直走出了酒店大門。她在頭上裹着一塊頭巾,遮擋住她的紅發。陶樂思原本以為她會去馬路對面的康拉德學院,但是她卻沿着街道的一側疾行。她的速度快得驚人,很快她就走到了城鎮之外,來到了郊外積雪的山坡上。
她的長靴踏到雪上,沒有留下半個腳印。她就像是黑夜中的幽靈,身形飄忽,如此看來,又是多麽完美契合赫卡忒女神的形象。
山坡頂上有一座教堂,應該是天主教堂。這座教堂年頭很久了,戰時遭到了轟炸,七十年代才重新得以修繕。
克勞迪娅有如鬼魅一般,走入了教堂的大門。從那哥特式圓拱形瘦長的窗戶望進去,裏面一片漆黑。就在這時,教堂的鐘敲響了三下,聲音清亮,順着積雪的山坡傳出去很遠,回聲在夜色中飄蕩,慢慢消失。
淩晨三點,萬籁俱寂。
陶樂思的神使巨蛇在教堂外的雪地上徘徊,與陶樂思一樣,它也同樣感到大惑不解。
克勞迪娅皈依了上帝?不是吧,作為女神,居然還能另有信仰?
不過陶樂思轉念一想,自己一直自诩為社會主義接班人,好像也不是很有立場質疑克勞迪娅的所作所為。
“不用進入教堂了,回來吧,”陶樂思吩咐大蛇,“如果克勞迪娅果真有什麽不對勁的,也必然不會在這一次暴露。”
她站起身,神色凝重,她想要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但又怕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希爾達。她悄然地離開了房間,徑直下了樓。
酒店的餐廳裏,吊燈正亮着,但光線非常昏暗。在餐廳中央,擺放着一架三角鋼琴。陶樂思坐到鋼琴前,打開琴蓋。思忖了一會兒,她的手指落到琴鍵上,流瀉而出的旋律是莫紮特e小調鋼琴小提琴奏鳴曲的第二樂章,Tempo di minuetto(小步舞曲)。沒有小提琴,陶樂思只是用鋼琴一遍又一遍重複着憂傷的主旋律。
女神降臨儀式之後,也許還發生了更多的事情。但陶樂思一直忙于跟希爾達膩膩歪歪,居然忽略了這些事。
索莎娜躲在學校裏閉門不出,克勞迪娅顯然內心也打着小算盤。陶樂思第一次見相處這麽……和諧的三相神。她是這三位女神之中唯一暴露出弱點的,她的弱點就是希爾達。索莎娜和克勞迪娅都知道這一點,因此成了她們要挾,或者說好聽一點,與陶樂思合作的籌碼。
陶樂思想起希爾達曾經在地下密室中,乞求白色的狼人放過自己時的情景,她完全理解那時候希爾達的想法,也因此感到十分心疼。
作為學生和作為女神,陶樂思所需要承擔的完全不同。
陶樂思停下了演奏,她擡起頭,看向一旁。
希爾達正散着頭發,穿着酒店裏提供的淺藍色睡衣,坐在吧臺旁邊,一邊吸着煙,一邊望向陶樂思。
“你什麽時候來的?”陶樂思問。
“剛才,我睡得很淺,你不在房間裏,我想你可能在這裏。”她微笑着說,将煙蒂丢到面前的煙灰缸裏。
“我睡不着。”陶樂思低下頭,看了看在燈下閃着光亮色澤的琴鍵。
“你的琴聲有點煩躁,但是還不足夠憂傷。”希爾達說。
陶樂思從鋼琴旁站起來,快步走到希爾達面前。她的腳步很重,睡衣下擺飄拂在身後,她走到希爾達面前,捧起她的臉,輕輕吻在她的額頭上。
“我不希望你因為我沒有睡好。”陶樂思又說。
“不,我喜歡聽你彈琴,”希爾達說,“你在琴房練琴的時候,我在練舞室總是能夠聽到。那時,我會想象你彈琴的樣子,皺眉,發呆,擡手,踩踏板,調整座位,這些仿佛讓我看到了一支舞蹈。”
陶樂思回憶了一下自己彈琴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彈琴時的肢體語言或許沒有那麽優美,應該和郎朗有一拼,以後應該多注意一下。
她放開希爾達,往後退了兩步,倚靠在吧臺上。窗外夜色沉寂,積雪的反光照在玻璃上,克勞迪娅應該還在教堂中,沒有回來。
“你喜歡這裏嗎?”陶樂思問。
希爾達幾乎是立刻就回答道:“不喜歡。”
陶樂思說:“如果你不喜歡這裏,我會和克勞迪娅談,我們離開這裏,另外再找一個地方。我想總會有能容得下我們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