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墳冢 這世上,除了那個人,還有誰會叫他阿書呢?
“呈……呈俞?”
尹舒的眼眶還泛着潮, 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那眼神仿佛從前從未見過一歸一樣。
從大漠相見開始,尹舒只當他是個尋常佛修, 縱使兩人幾乎形影不離, 縱使他在某些時候萌生過那樣荒唐的念頭, 縱使在一個個生死關頭他都留了下來,可當他真真切切叫出“阿書”的時候,尹舒還是震驚到不敢相信。
但這世上, 除了那個人,還有誰會叫他阿書呢?
兩只孤獨的靈魂在荒涼的大漠上漂泊了十三年,然後重新借着別人的軀殼回到人世。從京城再到漠北幾千裏,有一萬種不讓他們相見的方式,可他們最後還是在這墓碑前, 當着梁庚和秦素的面, 又一次叫出了彼此的名字。
就在這一刻尹舒才發現,即使這個名字有那麽久都未從自己口中說出,卻依然熟悉到就仿佛每日都會喚上千百次那樣,是心尖上滾燙又不敢觸碰的那一點。
從重生起, 尹舒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慌亂過。
這十三年裏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當年葉世彰的小兒子,尚還是個頑童的元寧繼承皇位。随着元寧逐漸成熟起來, 執掌大權,朝野上下也在新舊更疊。如今的朝廷已和十三年前完全是兩個模樣了。
而對于尹舒來說,這世上再也沒有值得他挂念的了。
一開始他還抱有過幻想,希望梁呈俞還活着。他畢竟是個皇子, 也許就藏在某個地方, 等着他去尋找,卻在多種努力後, 終于接受了他也死在了十三年前的漠北這個事實。
在得知所有他牽挂的人都已不在人世的那一刻,尹舒是崩潰的。他在寝殿漠淵裏瘋狂地咆哮,見着任何東西都想去毀滅。他不知道自己回到這樣的人世有什麽意義!
如果沒有值得留戀的東西讓他活下去,那為什麽要回來?
尹舒困惑過,也迷茫過,他變得多疑而警惕,提防着身邊所有想要靠近他的人。
在那段日子裏,他不聽任何人的,整天在漠淵裏飲酒,也只有在酩酊大醉後能獲得片刻的釋放和解脫,能從以前的回憶裏抽離出來。
這種日子太孤獨,太寂寞了。身為內閣第一學士,尹舒擁有旁人無法企及的權力和金錢,但那些對于他來說都沒有意義,他珍視的所有都已經留在十三年前的漠北了。
如今從鬼蜮爬回的尹舒,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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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幾次他醉酒後在漠淵裏大哭,後來就開始頭痛,痛到尹舒幾乎昏厥。無數太醫看過之後只說是癫疾,但除了給他些讓他強制安靜下來的藥物,他們對尹舒的病束手無策。
尹舒發病的時候會不受控制地對人打罵,最厲害的一次,拿着匕首沖出漠淵,口中大喊着“我要殺光你們”。那樣子無人見了不膽戰心驚,避之不及。
很快,一個偶然的機會,尹舒通過皇宮內閣的零星記載發現了十三年前的種種謎團,離奇失蹤的皇帝葉世彰,莫名繼位的元寧,頂着莫須有罪名慘死的秦文璟,了無痕跡的梁庚秦素夫婦。
還有梁書和梁呈俞的死……
這所有的一切都讓尹舒意識到,十三年前的事情一定另有隐情,他為了尋找真相,為父母和自己報仇,秘密成立了漠淵,下重金召集了一匹親信,為自己搜集關于十三年前的線索。
現在尹舒活着的目的就只剩下了一個,那就是把從前欠他的那些人都送到陰曹地府去。
從殺了第一個人開始,望着眼前汩汩流出的鮮血,尹舒便和從前那個炙熱而單純的少年做了訣別。如今的他,是人,更是鬼。他是深淵裏一處不見光的殘花,再也不會開出鮮豔的顏色了。
也許是老天有眼,漠淵成員王允秘密傳回了一條消息,他在漠北發現了失蹤十三年已久的葉世彰的下落!
原本以為一切已成死局,卻因為此條消息,尹舒打定了前往漠北的主意。
但畢竟身在朝廷,無正當理由不可離開皇宮半步,于是尹舒在中元當日大殺四方,愣是将自己以死刑犯的身份送到了元寧面前。
元寧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用這樣的方式與尹舒見面。
“為什麽?”元寧痛苦地問。
“他該死。”尹舒回答得很幹脆,口氣輕浮,“他們都該死,我殺的人,每一個不該下地獄。”
元寧被他決絕的語氣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好不容易穩住心神又問:“那你可知謀殺朝廷命官該當何罪嗎?”
“你覺得我會不知道嗎?”尹舒一仰頭,像是和元寧在說的只是下頓飯該吃什麽,神情異常放松,甚至還有些不合常理的興奮,“但我不會被處死,只會被流放。”
元寧被他的态度激得一驚:“你什麽意思?”
尹舒手腳都戴着鐐铐,他擡頭看着元寧,口氣極為傲慢:“你過來我告訴你。”
元寧猶豫了一下,顫抖着走下龍椅,站在了尹舒的面前。
“我知道葉世彰的下落了。”尹舒傾過身子,在元寧耳邊道。
元寧大驚失色,渾身劇顫:“不可能!怎麽可能呢!我父皇他……”
後半句話被元寧硬生生掐斷,咽了回去,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一個能當着別人面讨論的話題。
然後元寧遣走了所有的人,咬着牙對着尹舒說:“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尹舒突然開始狂妄地大笑,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其好笑的事情:“話我都說了,現在該我提條件了。”
元寧死死盯着眼前瘋狂的,卻有着無比精致面龐的男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送我去漠北,不管用什麽形式都可以。”尹舒的語氣變得冷漠而不近人情,“在宮裏你可以說我已經暴斃,只要把我送到漠北就可以了。”
元寧盯着他,許久才顫抖着問:“你确定嗎?”
“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于是尹舒被秘密送出了宮去,在十三年後又一次站在了漠北的沙土上。
可眼下的事情讓他徹底慌了手腳。他重生到了另一個人的身體裏已經是前所未聞的荒唐之事,而現如今,眼前的這個人,一個普光山的佛修,居然拿着梁書送給梁呈俞的那條小木魚,叫出了他前世的名字。
“你不是他!”尹舒突然站了起來,也不知道他哪來那麽大力氣,直接提起了一歸衣領,眼睛狠狠地盯着那張帶着疤痕的臉,“你從哪偷來的這個東西,還給我!這是我送給他的!”
“有人來看他們了……真好,真好啊……咳咳咳……”一個蒼老的聲音由遠及近地悠悠傳來。
尹舒驀然松手,轉身的時候,就見一個花白胡子的老頭拿着把掃帚正慢慢朝他們這邊走來。
“前些年還總有些人來,有的上香有的燒紙……咳咳……”老頭佝偻着身子連咳了幾聲,拿着一把破舊的掃帚轉到墓碑前,“這些年,老家夥們都入土了,現在的漠北人,估計要不就是沒聽說過,要麽就根本忘了他們是誰了……”他說着伸手去摸了摸那已被擦得锃亮的石碑。
“你是誰?”尹舒警惕地看着他問。
老頭恍若未聞,看着石碑繼續說:“一晃都十多年了,”他兩眼凝視着前方,似是回憶着當年往事,“那一日他們是被人們一起擡到這裏的,送葬的隊伍都是自發而來的百姓……”
尹舒側過頭紅着眼睛望向那老人,急聲道:“您可是這對夫婦的舊人?”
老頭瞪着一雙渾濁的雙眼看着在墓前的兩人,氣喘着話似乎連話都說不利索:“老朽只是個守墓的,怎麽可能認識梁将軍這樣的人。”然後慢慢踱着步,轉到了那墓碑的後面,不知在看着什麽,“可惜,可惜了啊!當時他們還有個十多歲的兒子,後來也不知去什麽地方了……”
尹舒心裏像是梗着什麽東西,上不來也下不去,堪堪堵在那裏,胸口一陣陣地發緊,看着墓碑的面色逐漸變得陰沉起來:“他過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老頭眯縫着眼睛看了尹舒一會兒,搖了搖頭:“不會的……”
“你怎麽知道!”尹舒驟然提高了聲量。
“要是那孩子還活着,怎麽可能這麽多年都不替他父母報仇呢?想必也是一起去了地下,只是連屍首都沒有找到。”
尹舒幾乎咆哮出聲:“他有可能并不知道誰才是兇手,誰才是殺害他父母的仇人!”
老頭的目光躲在墓碑後面閃動了一下,聽了這話仰天長嘆一聲:“算了,說這些無意,十三年了,都過去了……”
尹舒突然站起,上前兩步,質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麽?當年是誰殺了他們!你是不是知道那孩子下落!”
老頭看着尹舒,幹癟的嘴唇突然咧開笑了起來,顯得那張滿是皺褶的臉更加蒼老:“公子,老朽只是來同你們說些閑話而已,你莫要難為老朽了。”
尹舒緊緊盯着那張臉,神情激動,粗喘着氣,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可那老頭看着尹舒的時候始終都非常坦然而鎮定,就那麽靜靜望着尹舒,然後又轉向了他身後的一歸,輕聲說了句:
”一歸師父,好久不見啊!”
“你認識他?!”尹舒提高聲量問道。
“在你來之前,就只有這位一歸師父總會來這裏,坐在碑前,一坐就是半日。”那老頭沙啞的聲音裏帶着獨有的歲月滄桑,“公子,你剛才那些問題,不如去問問這位一歸師父吧!”
說完這句,老頭便繞過了尹舒,用掃帚掃了墓碑周圍的灰土和落葉,最後顫巍着走遠了。
站在墓前,任頭頂樹葉沙沙作響,尹舒站在那裏,重新看向依然跪在那裏的一歸。
“究竟是怎麽回事?”尹舒的語氣裏不帶一點起伏,生硬又冰冷,好像輕輕一碰就能碎裂開來的冰塊一樣。
一歸從剛才叫過阿書後就一直沒有說話,這會默然站了起來,上前抓過了尹舒的手,不由分說拉他繞到了墓碑的後面。
那裏還有一只小小的墳冢。
尹舒看到那個小小的土堆,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眼神一寸寸地挪回到一歸臉上,想要問他卻不知為何喉嚨裏像是塞上了什麽東西,始終開不了口。
一歸緩緩蹲下身去,用手輕拍着那個土堆,神色前所未有的溫柔又充滿無盡哀傷,說話的聲音像是在砂礫上滾過,含混地厲害:“阿書,你走之後,我把你的東西都留在了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要入V啦~終于可以來一發爆更了h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