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場服務員的工作比唐遠預想得要有挑戰得多。人多事多,突發狀況更多,幾乎天天刷新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加上音樂震耳燈光昏暗,他對煙味又敏感,每天下了班大腦都是麻的,全靠肌肉記憶搭車回家。
更難挨的是覺不夠睡,不止一次被同學誤以為通宵打游戲,才長這麽重的黑眼圈。
專業成績也一路亮了紅燈,幾門課的期中分數都只勉強超過及格線,要是期末不能追回來,平均他之前曠掉小考扣的分,難保不會挂科。
但他沒法停下每天奔波去打工的腳步,生怕稍有懈怠就讓銀行本就慘不忍睹的餘額見底。
劉經理見唐遠臨上班前五分鐘還抱着本書看,不動聲色地思索了片刻,見他旁邊沒有別人,整了整衣襟上前找他說話。
“這麽用功啊,大學生。”
唐遠聞聲擡頭,見是劉經理過來,以為要催他去工作,趕忙合上書要溜,“經理,我這就去集合。”
“回來回來,不着急,沒到點兒呢。” 劉經理叫住他,指了指唐遠手裏,“這是要考試了?見你天天抱着書。”
唐遠老實道:“考完了,考得一般。”
說完又有些不好意思,把書抱在胸前又補充:“多看看,争取下次考好點。”
“這樣啊。” 劉經理面露婉惜,拍了拍唐遠的肩膀說:“掙錢歸掙錢,不要耽誤學習。”
唐遠嗯了一聲便準備進去工作。
“我一直沒問過你,” 劉經理緊接着又開口,語帶關懷,“你說你一個學生,花費又不大,這怎麽白天一份工晚上一份工的,是有什麽難處嗎?”
唐遠想了想,用一句話簡短概括:“家裏要用錢。”
“哦。” 劉經理拖着尾音,恍然大悟一般。
唐遠笑笑,便将這話題揭過。從小到大他見過最多的就是旁人同情的目光,早就習以為常,并不會覺得不舒服。只是若非必要,他不會将自己的事主動說給人聽,特地換取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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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遠啊,我原來沒想到你這麽難。” 劉經理嘆了口氣,“你缺錢,咱也不是沒有來錢的辦法,但有些事你不願意做我也就不勸你。”
唐遠知道劉經理所說的 “有些事” 是指什麽事,就是他來應聘那天,在門口遇上那兩個抽煙的男孩在做的工作。
他第一天上班便在包房裏看見其中一個,穿着設計感誇張的襯衫和緊身西裝褲,陪一桌女客人搖色子,贏了被輪番塞一嘴葡萄,輸了就一杯接一杯地自幹罰酒。他還碰見過另一個在洗手間催吐喝進去的酒,再若無其事出來對着鏡子洗手漱口整理頭發。
“這樣吧,看在你是個學生還要幫襯家裏,我給你開個先例。” 劉經理始終觀察着唐遠的反應,“你雖然只當服務員,但要也能把酒賣出去,我按少爺公主一樣的提成給你,讓你掙點零花錢,怎麽樣?”
唐遠睜大了一雙杏仁眼,顯然十分意外。這地方酒賣得有多貴唐遠早就領教過了,聽說就算是中等檔次的紅酒,賣一瓶分的錢都夠他在餐廳腳不沾地幹兩個下午。
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唐遠千恩萬謝了好半天,保證自己一定努力,心情雀躍地去工作了。
“白月光” 同往常一樣賓客滿座,各個包房按服務鈴的聲音不絕于耳,唐遠往返進出了一間又一間,差點沒把腿跑斷。他一直在留意有沒有哪個包間需要酒,可惜大多客人都被前呼後擁着,根本輪不上他插話,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了幾桌男客人,都被擺擺手打發了。
正為今晚的業績一籌莫展,唐遠被領班叫去服務 302 號的客人,說是樓下忙不過來。草草整理了下領結,如往常一樣站門口敲了幾聲便推開進去。
包房裏只有四名女顧客,沒找人陪,看衣着和氣質,應該是個都市女精英的閨蜜局,空酒瓶擺了一桌子,都已經喝得半醉。
“服務員,幫我換個麥,兩個都沒電了。” 離點歌機最近的一個短發女人朝他招手,氣質十分慵懶,聲音卻很嬌媚。
唐遠見 KTV 正放着伴奏,趕緊上前鞠躬道歉:“不好意思女士,我馬上幫您換。”
說着去開角落的櫃子,拿出兩個備用的麥,打開開關拍了拍,又喂了喂,确認能正常使用才遞給那位短發女人。
短發女人接過麥,對着話筒故意嗲道,“謝謝你啊小帥哥。”
同行三人齊笑了笑,另一個接過麥的女人拆短發那個臺:“你一晚上調戲幾個小哥哥了?”
短發女人眨眨眼,假聲假氣地否認:“哪有,就這一個,人家很專一的。”
唐遠知道她是開玩笑,低頭去收那兩個沒電的麥,瞥見茶幾上放着個切開但沒動幾口的蛋糕,擡頭提醒她們:“今天是哪位女士的生日嗎?店裏可以送生日果盤的。”
離唐遠最近,穿着黑色連衣長裙的女人帶着幾分醉意開口道:“不是生日,是慶祝我離開了一個狗男人。”
唐遠愣了愣,後悔自己不該多嘴。她們原來是失戀才約朋友來這借酒消愁的。
忽然他的小腦瓜動了動,話不知怎麽就從嘴裏直白地溜出來:“女士,您要開瓶酒嗎?”
黑裙子女人從唐遠眼睛裏看到了滿滿的期待,由上到下打量着他服務生的制服,好奇道:“我開酒你有提成拿嗎?”
唐遠被識破了意圖,有點不好意思,小聲承認:“有的。”
黑裙子刻意露出難色,逗他說:“可單我們幾個女生喝太無聊了。”
短發那個把一首 “泡沫” 唱得跑調帶忘詞,自己都受不了,把麥讓給另個同伴,湊過來聽黑裙子和小服務生聊什麽,正好聽到一耳朵。
唐遠以為黑裙子客人是拒絕,有點失望地哦了一聲。
這女人七分醉,壞到你流淚,短發女人見機立馬接茬道:“小帥哥,要不我們點你的酒,你跟我們喝點兒?”
“我不會喝酒。” 唐遠條件反射地脫口而出,說完覺得不妥,撓撓後腦勺打着商量問:“要不我幫你們叫會喝的來?”
“誰陪我們喝我們就點誰的酒。” 黑裙子沒來得及表态,短發那個搶了話,循循誘道:“喝一杯意思下就行。”
喝一杯酒就能拿到錢,這對唐遠這種少不更事又缺錢的人來說實在誘惑不小。
如果能多賣幾瓶酒,說不定他就可以在期末考前請幾天假好好複習,把這學期的課應付過去。
或者可以存下來,趕在小葉子成年之前把房貸還清。
或者去超市多買些食材,請借他複習資料的同學來家裏吃一頓火鍋。
總之錢這個東西,對他這種沒錢的人來說,可以解決很多問題,消減許多煩惱。
他一咬牙便答應了。
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幾個氣質出衆的漂亮大姐姐正借着酒勁兒發酒瘋,把他歸成了 “狗男人” 同一類,拿他當了發洩情緒的出氣筒。
唐遠人單純,性子又軟,被幾人連哄帶騙,威逼加利誘,一連灌了幾 shot 高度洋酒下去,雖說兌了飲料不難入口,但唐遠喝猛了,一時胃不适應,沒多久就開始又暈又惡心。
最後賣酒的提成是拿到了,也在廁所吐了個昏天暗地,蹲着半天起不來,門都沒有關。後來不知被哪個包間的一位男客人扶了一把,還跟他說了好些話,他吐得耳鳴,神智也不大清,只顧得上跟人家說謝謝。
劉經理給了他一瓶解酒藥,囑咐他一句 “悠着點兒” 便接着忙去了。唐遠把藥灌下去才好受一點,後面時間都是強撐着在上班,還好高峰期已經過了,領班只叫他推着車收一下包間裏的空酒瓶。
夜裏十二點多,桑青時洗完澡出來,見到有陳瑞律師兩通未接來電。
桑氏集團與陳瑞的律師事物所是合作關系,他們兩個私下也是熟人,有時候關于公司法律上的各項問題,陳瑞也會半夜打過來跟他讨論。
桑青時一手擦頭發一手回撥,第一次響了幾聲被挂掉了,幾分鐘後陳瑞又打回來。
“喂,桑青時,你睡了嗎?”
“正要睡,怎麽了?” 桑青時把手機放在床頭開了外放,塞了個藍牙耳機準備和陳瑞談正事。
“你家剛來的那個小孩兒,他舅舅你最近有聯系過嗎?”
“你說唐遠?” 耳機不知怎麽連接不上,桑青時幹脆關掉,把手機拿到耳邊關了外放,“這周沒聯系,怎麽了?”
“也沒怎麽。” 陳瑞其實也很猶豫,他心裏拿不準桑青時願不願意管這個人,要是人家不想管,倒顯得自己多事。但他為替桑青時争奪桑葉撫養權這件事,始終對唐遠心有歉疚。
電話另一頭,桑青時皺了皺眉,“沒怎麽你打給我問他幹什麽?”
“我今天不是在夜總會陪客戶喝酒嘛,碰見他也在這兒,醉得一塌糊塗怎麽叫都沒反應,估計連我是誰都沒認出來。”
桑青時自己都沒注意,從陳瑞提到唐遠開始,他就在屋子裏來回踱步,聽到這腳步卻突然停下來。
“我看他穿的是服務員的衣服,應該在那上班。哎,這不尋思他家也沒別人了,就來問問你。” 陳瑞見桑青時半天沒有反應,知道他是不想管了,沒再多說,有些惋惜道:“這孩子怪可憐的,要再誤入歧途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