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桑青時說得沒有錯,他不可能打得贏官司,那日他果然是去聽宣判的。
他查遍了所有能查的法普網站,問遍了所有問得到的人,且不論他這個一無所有的窮學生能否與財大氣粗的桑氏集團一競高下,光是請個像陳瑞這樣級別的律師的費用他都支付不起。
當晚最情緒激動的時候,唐遠甚至動過賣房子的念頭,他獨斷地覺得若他能将桑葉撫養成人,哪怕把父母留給孩子唯一的東西舍棄,姐姐姐夫在天上也不會怪他。可事實上連這最後的出路也被堵死了——桑葉的撫養權一天不敲定,誰也沒有權限出售他父母的遺産。
桑葉名義上的祖父已年近八旬,不僅早就将桑氏放權給了長子,聽聞身體抱恙多年,遠在國外療養。唐遠百思不解,為何桑家長孫會堅持争奪祖父私生子留下的小孩。一無利益,二無親情,還要冒上家産被分掉一塊的風險,圖什麽?
總不會是為了報複姐夫生母的插足,拿一個四歲小小的孩子出氣吧。
縱使唐遠從不慣用陰暗的想法揣度別人,也不由得從心裏打了個冷顫。
桑青時定的好派人來接桑葉的時間轉眼便到。自與桑葉解釋了來龍去脈後,這個剛剛失去雙親的小男孩便表現出了異于常人的冷靜,只問了幾個問題便去默默收拾自己的小書包了。
他問的是:我還能再見到舅舅嗎?搬過去之後要換幼兒園嗎?那個叫桑青時的 “堂哥” 兇不兇?
唐遠周末有探望桑葉的權利,假期可以接他回家小住,這是桑青時托助理給他的補充文件裏應諾下的。幼兒園要換,理由很簡單,現在這家的檔次入不了桑青時的眼,國際雙語學校的學位已經安排好了。
至于最後一個問題,唐遠認真想了想,基于不能欺騙小孩的原則,公允道:是有一點嚴肅,但并不兇。
桑青時給他的感覺的确如此,言辭犀利,不講情面,卻是禮數周全而有涵養的。
“湯圓舅舅,你不要哭了。” 桑葉裝好了他心愛的幾樣玩具,便提着大包小包出來,手腳并用爬上餐桌旁的椅子,坐到唐遠身邊安慰道。
“小葉子,是舅舅沒用,不能在你身邊照顧你了。” 相比冷靜鎮定的桑葉小朋友,唐遠的情緒倒是崩潰了。他盯着牆上轉動的時鐘,陷入了深重的悲傷之中,如同三周前他等在手術室門外等待醫生推開門時一樣。
過了今晚,他從此便真的是一個人了。再也不能像原來一樣,周末一放假就跑回家,和桑葉擠一張上下床,等着早起的姐夫親手做的,或者晨跑的姐姐從小吃攤上拎回來的早飯。也不能在彷徨無助的時候抱緊桑葉小小的身體,告訴自己生活還有奔頭,他并不孤獨。
唐遠胡亂抹了抹眼睛,勉強扯出一個笑,“舅舅沒有哭,舅舅是迷眼睛了。”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家裏沒開窗,也沒有風,哪有沙子迷眼睛啊。” 桑葉毫不留情地戳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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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是…… 就是……” 就是了半天唐遠也沒有編出理由。
桑葉小大人一樣地嘆了口氣,打斷他:“湯圓,你不要難過,我會經常回來看你的,我會看地圖,也會坐公交車。”
唐遠破泣為笑,“還是別了,你一個人坐公交車會被司機叔叔送去警察局的。”
“嗯,也對。” 桑葉認同地點點頭,露出了有點苦惱的表情,“但你也不能總來看我,你要上學,要打工,以後還要交女朋友,恐怕沒什麽時間。”
雖然不解小桑葉最後一句的認知從何而來,唐遠承認事實的确如此,他除了上課,每天要打兩份工,一份下午的餐館,一份晚上的便利店,下班都過淩晨了,也沒辦法去看桑葉。而往後為了賺夠學費和生活費,他只會越來越忙。
他想起桑青時那天說的話,說他沒有錢也沒有時間照顧小葉子,都是難聽的大實話。
至少往後小葉子不用為了等自己下班,孤零零地在幼兒園等多兩個小時,再被送回家一個人呆到半夜,他明明還是連自己刷牙都夠不到水池的年紀。
門鈴聲響起,唐遠受驚的兔子一樣彈起來,牆上挂鐘走到整點,正和桑青時約定的時間一分不差。
他移開門口放着的最大號行李箱,不情不願地開了門。
桑青時兩手插在西褲的口袋裏,身形挺拔地立在眼前,出現得有些突然。
唐遠眨巴了一下眼,不解問道:“你怎麽親自來了?”
“臨時有個會議取消了,正好有空。” 桑青時簡短解釋,眼光落在唐遠身後的小小身影上。
小桑葉也定定地看着桑青時,少頃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鄭重道:“您好,我叫桑葉,和你一樣的桑,樹葉的葉,你可以叫我小葉子。”
生意場上見過大風大浪的桑青時頓了頓,彎下腰回握了那只小手,向來泰然從容的瞳仁裏泛出絲縷迷茫。
“你好,小葉子,我是你的……” 桑青時年過而立,即便知道讓桑葉叫他堂哥沒不妥,心裏多少感覺不自在,臨時改口道:“監護人。”
“你沒有養過小孩吧。” 桑葉精準捕捉到了桑青時那一刻表情的空白,了然又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別擔心,我很好帶的,不會給你惹出什麽亂子。”
說完又偏頭想了想,補充道:“但我有點挑食,主要是對所有堅果類的食物過敏,一點都不能吃,不過我吃東西前自己會注意的。”
桑青時視線掃過唐遠,“這個你舅舅倒是沒有告訴我。”
桑葉聳肩,“我們家湯圓是有點愛忘東忘西的,不過他還小,會長大的。”
桑青時不知怎麽額角青筋跳了跳。
唐遠在桑青時神色複雜的注視下趕忙為自己辯解:“我是還沒來得及說……”
正好提起來,唐遠轉身去翻桑葉的小書包,把一個淺藍色的小本子從夾層裏抽出來,拿到桑青時面前。“桑先生,這是我整理的小葉子平時一些生活習慣,您可以看看。”
本子打開是密密麻麻手寫的小字,字體圓潤工整,還有用彩色筆特殊标注的內容,圈圈畫畫,像極了小學生的日記本。“他對堅果過敏非常嚴重,碰到一點喉嚨都會腫,會不能呼吸,如果給他吃巧克力和糖果一定要小心。”
唐遠将本子翻到後面,裏面釘着一張對折的卡片,“這是從我姐包裏面找到的,應該是小葉子從出生開始打疫苗的記錄。他除了過敏,其他方面都很健康,很少生病的,個子在同齡小朋友裏也算高。”
“謝謝,我會仔細看的。”
桑青時接過時發覺唐遠并沒有松開手,他擡眼,從唐遠的臉上看到了除不舍以外的情緒——警惕與不信任。
果然唐遠開口道:“桑先生,我能一起去嗎?”
桑青時挑了挑眉。
“我去看一眼就走,小葉子只有四歲,我得确認他往後生活的環境是适合的。” 唐遠倔強而堅定地看着桑青時,言外之意誰都聽得懂。
桑家雖是桑葉的本家,卻與這個 “家” 字半毛錢關系也沒有,甚至連桑葉的父親成年後都與這幫人鮮少來往。一是身份讨嫌,二是自桑老爺子身體不好後便不再當家,自然顧不得門外的一兒一孫。
落在正房手裏的外室孤兒,任誰想來,不受虐待都是萬幸。幾日來讓唐遠怕得心神不寧,寝食難安。
“可以。”
本已經做好了力争的準備,沒想到桑青時答應得爽快。
桑葉願意帶走的東西并不多,幾套衣服,一條小毛毯和一些書本玩具,将将裝滿一個中號的旅行箱,好像只是去桑家度個假。唐遠怕他需要時沒得用,偷偷又塞滿一個帆布包背在肩上。司機等在樓下,見他們下來,主動接過唐遠手裏的行李。
桑青時一路都沒與坐在後排的一大一小交談,借着電臺舒緩的音樂為背景聽唐遠絮絮地跟桑葉說話。
唐遠的音色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從後視鏡看過去,和他那張半大孩子一樣的臉很搭。桑葉長得有點像他這個舅舅,大概姐弟相像,兒子又随媽。
細聽他們對話的內容,桑青時也不由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
的确是有些殘忍,但長遠來看,對桑葉對唐遠都好,至少他們不必為了錢和生活發愁。
而他桑青時不是聖母,也不是慈善家,更不到愛心泛濫随街收養孤兒的修為。這麽做的目的只有一個——他需要一個 “繼承人” 來堵住兩個叔公那邊幾個對家業虎視眈眈的堂叔的嘴。
當然他從沒對唐遠提出過這個想法,一來桑葉年紀還小,談資質談能力都太早,不到時候。二來他仍需要時間說服他的父親。
若再過十年二十年,二房三房那些人還拿當年的傳聞作文章,以他沒有子女為由逼他和父親交出掌事權,作為桑家長房孫子的桑葉就是對付他們最好的一張牌,或許到那時父親就會認同他如今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