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宴席上的混亂局面一度失控,剛從虎口脫險的榮憐月緊緊抓着救了她性命的謝卿杭,半晌沒從驚恐中回過神來。
侍衛們将淑貴妃和榮憐月護在後面,拔出刀來對着發狂的白虎,眼睜睜看白虎撞開桌椅撲向七公主,卻沒有一人敢沖上去救人:皇帝珍視這只白虎,若傷了它,誰敢擔這個責任。
春庭苑的宮女想救人卻怕得挪不動步子,晴妤大着膽子向前走了一步,被老虎一聲怒吼震得不敢再動。
恐懼無助的淺淺心落到了谷底,在緊要關頭,卻有人擋在了她面前。
被捆住的爪子舉到半空重重落下,劃破男人單薄破舊的衣服,抓在他後背上,猩紅的血濺了一地。
淺淺呆呆的坐在原地,看着與自己只有一臂距離、半跪在她面前的官奴,透過雜亂的發絲,看到他因為疼痛抿緊的唇,高挺的鼻梁,對上了那雙深邃的眼睛。
在這生死關頭,竟然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救了她的性命。淺淺又感動又委屈,啜泣着朝侍衛們喊:“你們在等什麽,還不快把白虎抓起來!”
侍衛們仍在猶豫,淑貴妃看到熱鬧的宴席只剩一片狼藉,憤怒地踹了面前的侍衛一腳,命令道:“趕快把這兩個畜生抓起來!”
衆人聽令,三個馴獸師上去才将白虎控制住,沒過一會兒,白虎被捆得嚴嚴實實關進鐵籠帶去了馴獸苑等候發落。
驚魂未定的宮人們收拾了滿地狼藉,淑貴妃抱歉地讓賓客們離宮回家,又親自對謝卿杭道謝。
“謝郎君,今日多虧你舍命相救,不然本宮的月兒就危險了。”
榮憐月挽着淑貴妃的手臂,嬌羞地看向謝卿杭,“郎君救命之恩,月兒謹記在心,日後一定報答。”
謝卿杭客氣道:“四公主是千金之軀,保護公主的安危是小生的本分,今日事出混亂,還請兩位貴人定心,小生就先告退了。”
轉身離開時,他的視線不經意的撇向坐在不遠處的淺淺,她像是被吓的狠了,被貼身宮女合着外衣撫着後背安撫,淚珠像珍珠一樣滾落下來,滴在了他心裏。
主仆二人沒有正眼去看謝卿杭,晴妤小聲說:“公主,賓客都走了,咱們也回去吧。”
淺淺嗚咽着搖搖頭。
晴妤轉頭看了一眼遠處被侍衛們押下的官奴,那人跪在地上虛弱的支撐着身體,後背上三道血痕猙獰可怖,鮮血浸濕了他的衣服,整個人跪在血泊中。
在七公主身邊服侍了那麽多年,晴妤知道七公主是知恩圖報,将心比心的人,今日被那官奴救了一命,定然不會棄他不顧。
淺淺捏着手帕擦掉眼淚,偷偷看那官奴,心情複雜。
她來為了自己的及笄禮滿心歡喜,可宴會上發生的一切卻磨滅了她所有的期待。因為榮憐月的任性,她差點丢了性命,好不容易脫離危險,自己的救命恩人還被抓了起來。
榮憐月從淺淺面前走,挽着淑貴妃說:“都怪那個狗奴才,沒本事還敢來丢人現眼,要是他剛才抓住那畜生,兒臣也不會受此驚吓。”
淑貴妃心有餘悸,說:“那奴才失職,你也未必毫無過失,你說你好端端的為什麽要拿東西打它?”
榮憐月撒嬌道:“母妃,要是馴獸苑那些人真把那畜生馴得乖巧,它又怎麽會因為一點小磕碰發怒,兒臣只是一時好奇,您不要怪罪兒臣好不好?”
女兒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淑貴妃又怎會真的責怪她,嘆息道:“今日這事總得給你父皇一個說法。”
“要說法還不容易?”榮憐月淺笑着,看向了跪在遠處的官奴。
聽了幾句她們母女的對話,淺淺心裏咯噔一聲。
不過多時,皇帝的銮駕來到郦坤宮外。
內官剛停穩銮駕,身着龍袍的中年男人便急慌慌走進來。
院中已無賓客,只剩下兩位公主和貴妃。皇帝大步走到院子裏拉住淑貴妃的手,橫着一臉皺紋關心問:“愛妃,那畜生可曾傷到你?”
淑貴妃楚楚可憐,華貴的面容微微皺眉,委屈道:“是臣妾不好,讓皇上擔心了。臣妾本想着今日為小七辦好及笄禮也是為皇家長臉面,沒想到會出這種意外。”
“這些都不要緊,只要朕的愛妃和月兒沒事就好。”皇帝拍拍她的手,慈愛的看向身旁的榮憐月,伸手摸摸她的頭。
淺淺站在不遠處看着他們一家和睦,自己仿佛是透明的,沒人注意。
她像一支風中的燭火,盡管四面臨風也要守着心中的那點光,可現實總是一次又一次讓她看清,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小時候,淺淺想見父皇就會去禦書房求見,可父皇身邊的內官總會告訴她父皇在忙政務,沒有時間見她。淺淺信了,今天也以為父皇是忙于政務才沒有來宴會,沒想到一聽說淑貴妃出了事,他這麽快就過來了。
原來不是忙,只是不在乎她,不想見她,所以才不來看她。
她早該明白的,又不是第一次了。偏她總抱有一絲期待,父皇也好,謝卿杭也好,人都是會變的,就只有她為着曾經感受到的一點善意念念不忘。
淺淺長舒一口氣,接受了現實後意外的很平淡。哪怕沒有人在乎她,她也要過好自己的日子。
院中一家人談笑自若,父慈子孝,好生溫馨,淺淺默默的站在原地,心如止水。
皇帝拉着淑貴妃的手走到院中主位上坐下,聽貴妃身邊的內官講了來龍去脈後,憤怒拍桌,叫侍衛将官奴帶來。
後背的傷口血流不止,哪怕男人身體強健也受不住長時間的失血,眼神迷離,虛弱的被人架到院子中間,身後拖出長長一道血跡,院中飄着血腥味。
皇帝對一地的鮮血視若無睹,摟着嬌媚的淑貴妃坐在主位上,俨然一個捍衛妻女的慈父,“一個奴才失職,害朕的愛妃和女兒擔驚受怕,簡直該死,來人啊,将這個罪人拖出去砍了!”
“父皇!”淺淺站了出來。
她面對皇帝跪下,開口道:“此事并不全是他的錯,而且他以身攔虎,救了兒臣一命,算是将功抵過,求父皇饒他一命。”
皇帝沒想到一向乖巧的七女兒會在人前駁他的話,驚訝之後眉頭緊皺,“你身為公主,竟然為了一個賤奴讓朕收回旨意,難道在你眼裏,你的父皇還不如賤奴的一條性命重要?”
“兒臣沒有這個意思,請父皇明察。”淺淺将頭磕在地上,極盡恭敬。
她知道父皇的脾氣,好面子又戾氣乖張,一轉話鋒,擡頭道:“父皇讓貴妃娘娘盡心為兒臣準備宴席,兒臣感恩戴德。娘娘是最溫柔心善的,若因為一場意外在娘娘的宮裏鬧出人命來,兒臣定然寝食難安。”
聞言,皇帝看向懷中的貴妃。
被捧高的淑貴妃只得在皇帝面前扮出一副善良模樣,菩薩心腸,勸道:“皇上,小七也是一片好心,別為了一個奴才傷了咱們一家人的和氣。”
一旁的榮憐月自知理虧,沒有插話。
淺淺見機懇求:“請父皇看在貴妃娘娘的面子上,饒他一命吧。”
被愛妃和女兒一人一句勸着,皇帝心裏的怒火很快消退,左右也沒有其他人受傷,野獸本就野性難除,深究下去反而要讓白虎也跟着一起折進去,得不償失。
“罷了罷了,就恕他無罪,讓他回馴獸苑吧。”
“多謝父皇!”淺淺磕下頭,表情放松了些。今日總算有了一件順心事。
官奴被兩個侍衛拖出郦坤宮。
處理完此事,皇帝起身要離開。走下主位時,榮憐月在一旁行禮相送,皇帝看了她一眼,注意到了她頭上的金步搖,恍然想起這是去年他賞賜給榮淺的。
他時常賞賜貴妃母女,給淺淺的賞賜卻屈指可數,因此到現在都記得。
那時他忘記了淺淺的生辰,隔了兩天才想起來,便挑了這個步搖讓人送過去,算是補上生辰禮物。
屬于淺淺的金步搖出現在了榮憐月發髻上,皇帝并不關心兩姐妹關于這個步搖發生了什麽,但想起今日是淺淺生辰,他這個做父親的到了這兒,多少要有所表示。
他走到淺淺面前,開口道:“小七啊,今天是你的生辰,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朕都可以答應你。”
淺淺跪在地上,心感驚喜,但那點開心很快就被理智沖散了,父皇若是真心想送她禮物早就送了,眼下不過是如往常一般事後補救罷了。
她沒有什麽想要的,即便得到賞賜,也會被貴妃母女搶過去,向來如此。
淺淺想說自己并無他求,但敏銳的鼻子嗅到空氣中未散的血腥味,想起了那個官奴:他被帶走時幾近昏迷,馴獸苑的人怎會為一個官奴用好藥,若是放着不管,只怕他撐不了多久。
念着他的救命之恩,淺淺開口求道:“父皇能不能把那個官奴賜給兒臣?”
皇帝眼神一暗,冷聲呵斥:“你這麽關心一個官奴做什麽?”
淺淺低頭直言:“他因為救兒臣受了很重的傷,再回馴獸苑也幹不了原來的活了,不如就給了兒臣,做個端茶倒水的小厮也好。”
聽不到皇帝的聲音,淺淺也學着別人奉承道:“普天之下的百姓都知道父皇以仁孝治國,兒臣是父皇的女兒,才要以恩還恩,還請父皇恩準。”
皇帝覺得她的解釋合理,也不想為一個官奴多費心思,回她:“既然你執意要求,那朕就把他賜給你,如何處置都随你。”
“多謝父皇恩賜!”淺淺伏地磕頭,臉上多了一絲笑意。
皇帝離開後,淺淺也沒有多留,帶人離開。
剛走出郦坤宮,身後就有人跟過來,榮憐月走到淺淺身邊同行,在她耳邊陰陽怪氣道:“我都聽到了,你向父皇求了那個官奴。”
淺淺表情如常,平淡道:“父皇知我及笄才願意把人賞賜給我,我心中很是感激。”
榮憐月最瞧不得父皇寵愛別的女兒,故意打壓淺淺:“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被一個官奴救下已經是寡廉鮮恥,你還把他要了過來,是故意要丢皇家的顏面?”
突然被潑了一身髒水,淺淺停下腳步,不卑不亢道:“當時的狀況賓客們都看在眼裏,四姐姐你也是被郎君救了才脫離危險,我們姐妹本是同根生,四姐姐為什麽一定要怪罪我呢?”
榮憐月嘴角一撇:“我竟沒發現你是個伶牙俐齒的。”
淺淺小聲解釋:“事關女子聲譽,我也是逼不得已,還請四姐姐擔待。”
沒能在話頭上壓過她,榮憐月低聲威脅:“榮淺,別以為搬出宮就萬事大吉了,大靖國最尊貴的公主只有我一個,你要敢背着我有小動作,我不會讓你好過。”
淺淺捏着帕子,卑微回答:“四姐姐有恩寵也有富貴,我命小福薄,怎敢跟你争。”
瞧見她被自己吓怕,榮憐月得意的哼了一聲,走到淺淺前頭,趾高氣揚的走在長巷中,将她甩在身後。
淺淺被榮憐月擠兌不是一天兩天了,從她被父皇安排給淑貴妃撫養後,榮憐月就覺得她是來分寵的,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将她貶低得一文不值。
在宮中謹小慎微過了十年,日子久了也就不把這些委屈放心上了。
明日就要搬出宮,淺淺要操心很多事,她想去馴獸苑将那官奴安置去宮外公主府,轉念一想又覺得親自過去會惹人非議,便吩咐晴妤帶上兩個得力的內官去提人。
“帶上這個。”淺淺從腰間摸出小小的錢袋,裏頭是她帶着應急的銀錢。
晴妤打開一看,銀子裏混着不少金瓜子,是歷年新春燈節,皇帝随手賞給子女的小玩意兒。別的皇子公主都拿它打賞下人,只有淺淺攢起來貼身收着,以備不時之需。
“公主,奴婢身上的銀子夠打點用了。”晴妤将錢袋推回去。
淺淺将錢袋塞到她手裏,小聲說:“你拿着吧,不光是打點關系,還要請大夫抓藥,再給他買件衣裳,有的是用銀子的地方。”
晴妤點點頭,“奴婢知道,他是公主的恩人,奴婢一定盡心去辦,不會怠慢了他。”
主仆二人相視一笑。
相隔大半個皇宮,馴獸苑中不似往日熱鬧。白虎在鐵籠中陷入昏睡。
一排一排囚籠中管着數不清的野獸,馴獸師們無心去管不通人性的野獸,站在一間小小的房屋前低聲議論。
最有資歷的馴獸師面露苦澀,哀怨道:“力氣大還聽話的官奴可難找,怎麽會出這種意外?”
另一個年輕些的搖搖頭,“他傷的那麽厲害,怕是不中用了。”
有人小聲提議:“要不咱們湊錢買些藥?他底子好,說不定能救回來。”
立刻就有聲音反駁他,“咱們一年才得多少銀子,都拿出來買藥也不夠,何況家中還有妻小老人要養,為了一個官奴花錢?我可沒那麽好心。”
“再聽話也是個官奴,不值當。”
狹窄房間裏,男人趴在床上,呼吸間嗅到被間潮濕的黴氣,半昏迷中聽到外面的議論,心如死灰。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議論的聲音停了下來,宮女傳話的聲音十分洪亮:“聖上恩旨,将方才宴會上鬥虎的官奴賞賜給了我們七公主,我特來替七公主提人。”
七公主……
男人想起被關在鐵籠中時看到的小臉,精致可愛,明媚的陽光灑在少女頸邊,溫暖而明亮。
形形色色的人從馬車邊經過,只有她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水潤的眼眸中透出稚童的天真,獨屬于少女的溫柔,對視只一瞬間,他便敗下陣來,自慚形穢。
她救了他,又一次。
男人吐出一口濁氣,身心都放松下來,徹底陷入昏迷。
作者有話說:
孤單的人會互相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