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有好感的人面前就要賣弄才華
于是,一整天都變成了倒計時。
起床時是距離程景深來茶室8個小時。
午餐時是距離程景深來茶室5個小時。
現在是距離程景深來茶室1個小時。
周餘心不在焉的給手裏的花剪枝,眼睛卻時不時看向靠牆的那一張桌子,那是他準備留給程景深的位置。
終于,那個位置的客人站了起來。小西打掃幹淨後,周餘讓她拿了一只新壺出來,是他買了一直沒舍得拿出來擺的竹節提梁壺。
小西驚訝地問:“老板,你女朋友要來?”
周餘微紅了臉:“我哪裏會有女朋友。”
小西想了一下說道:“也是。”
老板不愛說話,不愛出門也不愛跟人打交道。除了花店就是回家,這樣的人交到女朋友的概率基本為零。
新的紫砂壺需要開壺,這些步驟周餘教過小西幾次,現在她已經都很熟悉了。小西先把那把壺用溫水洗了兩遍去灰,又用沸水燙了一遍去菌。這把壺算是周餘的珍藏,紫砂的顆粒感很好,開水燙過更是出現了挂水的現象。最後小西把壺放在撒了茶葉的冷水裏煮20分鐘,徹底除掉壺上的土味,雜味和蠟質。
就在小西開壺的時候,風鈴聲響了,有人走了進來:“老板,還有位置嗎?”
“抱歉,客滿了。”周餘撥弄着店裏的花草回答道。
客人看了看室內,有些疑惑地問:“不是還有一個位置嘛?”
周餘說:“有人預訂了。”
“你們這裏還可以預訂?”客人環顧四周,“沒看到預訂方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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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餘擡起頭笑了笑說道:“是朋友。”
“哦哦,好吧。”
客人有些失望地離開了店,小西靠了過來:“老板,你朋友什麽時候來呀?”
“五點。”
小西看了一眼牆上的鐘:“這還不到四點呢。”
周餘沒有回答走開了。
小西悻悻地把開好的壺放到了茶臺上,又配了一套新茶杯。周餘瞥了一眼,沒說什麽,走過去把壺重新擺了兩下,最後确認已經非常精準地對标了茶盤的中位線後才停止,順手還把茶盤上的杯子也扶正了。
小西不解地撓了撓頭,鬼鬼祟祟地湊了過來在周餘耳邊說道:“老板,所以其實是質檢部門的人要來嗎?”
“……”
周餘支着下巴看着牆上的鐘,秒針和分針合在一起發出嘀嗒聲。
五點。程景深沒有到。
周餘從鐘上移開了眼神,然後站起身,挑了一朵淺藍色繡球、一支藍色郁金香和一朵淺綠色洋桔梗拿在手裏,準備再挑幾支顏色飽和度比較低的花,練練花藝。每次設計這樣一束花總是能花掉周餘好幾個小時。
“抱歉我來晚了。”
開門的力度重了些,風鈴的震蕩也變得強烈了。應該是很着急的趕來,說話時呼吸有些急促。
程景深穿了一身頗具設計感的粗麻毛衣,沾了幾片桃花在身上,頭發有點淩亂,眼鏡也沒有取下來。
周餘轉身愣愣地看向他,眼神裏有些驚詫,甚至忘了問發生了什麽。
程景深呼了一口氣,走了進來,帶着些不令人讨厭的抱怨語氣:“這一路的車位都停滿了,我只好開到前面去。實在不好意思,久等了。”
哪裏來的久等?誰在等?怎麽說得像是約會一樣?
明明是顧客預訂座位而已,來晚了又怎麽樣,即使不來他也沒有生氣的理由啊。
周餘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程景深的頭發說道:“你的頭發。”
程景深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問道:“我的頭發怎麽了?”
“沾到花瓣了。”周餘說。
程景深又摸了摸,那片粉色的桃花便順着頭發掉到了肩膀,沾在了毛衣上。
“好了嗎?”程景深問。
周餘沉默地盯着那片花看了一會兒,伸出手幫他拿掉了。拿下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行為有些失禮,于是把花瓣舉到程景深眼前,頗顯多餘地說了句:“掉到肩膀了。”
程景深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謝謝。”
程景深邀請周餘一同喝茶,花店也不忙,周餘便答應了下來。
兩人對面對的坐着,周餘正把茶葉沖泡後倒進容器,再用茶水澆灌到壺身,這樣整個壺都充滿了茶香。
程景深認真的盯着周餘手裏的動作,坐姿端正,神情肅穆。還挺有些坐而論茶的雅致味道。
當然,如果旁邊沒有叽叽喳喳地小西的話。
“帥哥你叫什麽名字啊?”小西邊問邊迫不及待地拆着一個包裝頗為精致的禮物,是程景深帶來的,“這個禮物真的是送給我的嗎?”
“程景深。”程景深臉上始終含笑,“小禮物,希望你不要嫌棄。”
拆開包裝,是一盒香薰蠟燭,米黃色的蠟燭上還做出了幾朵枯葉玫瑰的形狀,又用透明的玻璃罐密封住。确實不是什麽貴重禮物,但精巧的樣子也絕對能讨女孩歡心。小西臉上的表情恰好印證了這一點,她欣喜地說道:“好精巧。謝謝程先生。”
程景深微微點了下頭表示不用客氣。
周餘看着那白色的香薰蠟燭,心裏卻湧起一股怪異感,哪裏有顧客光臨還順手給服務員帶禮物的,這種過于周到的行為讓周餘感到生理性的惡寒。但這份怪異感也很快就被兩人的聊天打斷了。
小西把禮物收起來後,托着下巴露出好奇的表情,又問:“那你是做什麽工作的呀?”
“我在牙防所工作。”
小西眼裏露出崇拜的表情:“是牙醫。好厲害。”
“還在考核期,沒有正式入職。”
小西擺了擺手:“遲早的嘛~那你怎麽跟我們老板認識的啊?”
程景深說:“我剛搬到他的隔壁。”
小西小聲的哇了一句,問道:“那你不是我們這裏人?”
程景深點了點頭說道:“我是A市來的。”
周餘手裏倒茶的動作一頓,望着程景深問道:“你也是A市來的?”
程景深還沒回答,小西先摸起了下巴,眼神不解道:“你們A市人是對我們這兒有什麽奇怪的情結嗎?都往這裏跑?”
周餘看了小西一眼,把程景深和小西面前的茶杯斟滿後說道:“我也是A市的。”
程景深神色淡淡的,看起來就不像是熱衷于認老鄉的那種人,他舉起茶杯,有點以茶代酒的味道,說道:“真巧。”
喝完後,周餘又給三人倒了一杯,出水十分漂亮。
程景深見狀問道:“這是紫砂吧?”
“是,這是竹節提梁壺。”
和提梁壺相比,竹節提梁壺以竹為主要元素。竹嘴與提梁都是竹節造,壺身貼塑裝飾竹葉,壺鈕為竹枝所彎成的橋型鈕,仿如一叢竹葉從壺鈕處胥出伸展于壺蓋上,造型新穎別致。
周餘用手指輕輕拂過壺身,眼中的喜愛溢于言表。
程景深提起壺,仔細的端詳,好的紫砂壺講究色不豔、質不膩,泥料由紫砂岩風化粉碎後調配,壺嘴、壺口高度需一致,壺身線條也要協調流暢。
半晌,程景深放下壺說道:“是把好壺,怎麽舍得拿出來放在店裏用?”
周餘笑了笑:“紫砂壺就是越用越漂亮的東西嘛。”
程景深點頭:“說起來,我家裏倒也有一只壺,是我父親早些年從Y城帶回來的,據說是顧景舟顧大師的手筆,是只石瓢。”
“景舟石瓢?”周餘猛地睜大眼睛,連聲音都提高了兩分,“壺身有書畫嗎?”
“題畫也是竹,題字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竹影和詩瘦,梅花入夢香。”
周餘皺了皺眉:“這我倒是沒有聽過。”
程景深說:“據說是戴相明先生從S城運送回來中的六把石瓢之一。”
周餘哦了一聲,點頭道:“是有這種說法,說當時有六把石瓢壺坯,但有一件進窯後燒成後有氣泡,就轉贈給他人了。”
小西左看看右看看,一頭霧水道:“老板你們在講什麽。”
程景深看着她笑了笑,解釋道:“據說當年紫砂藝術大師顧景舟先生一共做了六把紫砂石瓢壺,請人畫上竹子之後送給幾位好友,但是現在一共曝光了五把,還有一把不知所蹤,真假不知。”
周餘把三人手裏的茶杯添滿,說道:“當時正值戰争年代,S城十分動蕩,是戴相明先生不顧安危才把壺坯運了出來。也正是這段故事,顧景舟先生特地請吳湖帆先生在那把送給戴先生的壺上畫了竹子,又親自題了‘為君傾一杯,狂歌竹枝曲’的字樣。”
程景深誇贊道:“周老板記性真好,這些人名,詩名的,我是一個也記不住。”
小西眼冒星星,崇拜的說道,“老板你好厲害哇。”
喜歡賣弄是人類的劣根性之一,而賣弄帶來的羞恥感會在過程結束後才姍姍來遲,這就跟暴飲暴食之後才會想起要減肥一樣。當事人的神經往往處于麻痹狀态。
周餘不好意思的搖了搖頭。
小西又說:“老板你平常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今天才發現你很懂嘛。”
羞愧感更甚,幾乎到了無地自容的地步,小西的話并無惡意,卻似乎在提醒他自己,他在程景深面前是有所不同的。
好在程景深及時轉移話題,朝周餘開玩笑道:“有機會我拿來給周大師鑒賞?”
周餘紅了臉,低聲道:“我不是大師,我看不出的。”
程景深也不再逗他,正經了起來:“這石瓢不在這裏,在我老家,等下次我母親來的時候,讓她給我帶來。”
周餘急着搖頭:“不用不用,這太貴重了,等我以後有機會登門拜訪。”
像是在等着他說出這樣的話,程景深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那就,說好了?”
周餘愣住了,過了很久才微微地點下了頭。
他在心裏默默咀嚼着“以後”這兩個字。
好像找到了,那個連接口。
傍晚時分,下了幾滴雨,春天的雨總是這樣沒完沒了的。周餘看了一眼打在玻璃上的雨滴,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小西下班了,茶室裏的人也基本都走完了。
除了靠牆的那一桌客人。
程景深正低頭翻着手裏的書,明明是書架上随便拿的一本書,他倒是看得十分認真。手邊的茶杯已經沒有熱氣了,着實是把一壺茶從濃喝到淡,從暖品到了涼。
周餘做着他沒完成的花束,對于根莖的長短和枝葉的多少,一次又一次的實驗,一點也不能馬虎。
安靜的屋子裏只有剪刀的咔擦聲和細微的翻書聲。
水壺發出“叮”的聲音,然後冒出來白汽,隔絕了花店和茶室。周餘往裏面瞟了一眼,放下剪刀,提起熱水向程景深走去。
“給你添一點熱水。”周餘說着打開了壺蓋。
程景深從書裏擡起了頭:“謝謝。”
周餘語氣試探地問道:“你還不回去嗎?”
“你忙完了?”程景深問道。
“啊?”熱氣遮擋了視線,周餘看不清程景深的表情。
程景深說:“我帶你一塊回去。”
周餘搖了搖頭:“沒關系,我坐公車回去就可以,不要耽誤你的時間。”
程景深卻笑了:“沒什麽可以耽誤的。”
話已至此,再拒絕就顯得做作了,可花束還沒做完,關門時間也确實還沒到。
于是店裏重新響起了剪刀聲和翻書聲。
結果居然超乎預料的完成了這次的花藝,除了繡球,郁金香和洋桔梗,周餘又加入了鳶尾和琉璃翠。整束花在燈光的稱托下,有些波光粼粼的感覺。周餘把花舉到眼前,滿眼的愛不釋手。
甚至有點舍不得把它賣出去了,周餘想。
“真漂亮。”程景深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周餘的身邊。
周餘把花放了下來,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是對外出售的嗎?”程景深問。
周餘猶豫了幾秒後,還是點下了頭。
“那我買下吧。”程景深已經拿出了錢包,“多少錢?”
最後一束花被賣給了程景深,連同花店老板一起被塞進了車裏。
黑色的SUV在路上緩慢的行駛,程景深問周餘,“鯨魚星”為什麽叫“鯨魚星”。
周餘說:“因為鯨魚在海底,星星在天上。”
都不在地面,都不在人世間。
程景深沒有再說話,一直沉默地走到家門口。
周餘準備開門時,程景深叫住了他,把手裏的花遞到了周餘的懷裏,頭頂的白光為他的笑鍍上一層朦胧的光暈,他說:“我母親一定要讓我給你回送一份禮物,但我實在不知道這樣投其所好。我想了很久覺得花店老板最喜歡的應該還是花吧。”
周餘拿着那束花,回想起初次見面時的窘迫感,以及那時似有若無的牙疼。
花店老板是不會收到花的,有些矯情地說來,這确實是他人生第一次收到花。
“是不是有點太敷衍了。”程景深的表情難得的看起來有點惴惴不安。
“不是。”周餘抱着那束花說。
反倒是有些過于鄭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