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糖分是蛋糕的靈魂所在
每個月的5號和20號是周餘和心理醫生視頻的日子,具體幾點由醫生決定。
周餘并沒有什麽嚴重的心理疾病,只是經常會夢到去世的母親,夢到她平靜地讓自己離開,以及夢到她閉着眼睛躺在冰冷的停屍間。說起來自己真的是不太孝順,和母親在一起生活21年,記得的居然全是這些畫面。
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正常的心理現象,做同一個夢算不上什麽大問題。至于他為什麽願意跟醫生的聊天大概是因為,醫生是唯一知曉他全部的人,唯一可以證明他存在的人。算得上友人。友情需要維持。
他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個人,周餘是這樣認為的。
所有的心理醫生都應該戴着金絲眼鏡,周餘的也不例外。戴眼鏡的心理醫生把手裏的杯子放到屏幕外,問道:“最近怎麽樣?”
“挺好的。”周餘托着下巴說道。
“睡眠情況好一些了嗎?”心理醫生問道。
周餘想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做同樣的夢了,便點了點頭。
“還會經常無意識的強迫自己回想以前的事嗎?”心理醫生問道。
周餘說:“好多了。”
心理醫生低下頭翻了翻手裏的冊子,又推了一下眼鏡:“所以,最近有發生什麽有趣的事?”
周餘的腦海裏迅速的閃過程景深的臉:“有。”
“說說看。”
“我的隔壁搬來的一位新鄰居,我把智齒拔掉了。”周餘客觀的敘述了最近發生的兩件大事。
好像都跟程景深有關。
“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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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周餘垂下頭說道。
心理醫生敏銳地察覺出了什麽,電腦屏幕上的光在他的鏡片上一閃而過,有種柯南發現真相時的狡黠感,他問:“有認識什麽新的人嗎?”
周餘略一思索後低聲說:“有。”
心理醫生臉上有了表情。
“我好像對第一次見面的人有了很熟悉的感覺。”周餘說。
心理醫生調整到了較為放松的姿勢問道:“一見鐘情?”
周餘笑了笑,沒有回答。
“如果是不錯的人,試着接觸也未嘗不可。”心理醫生說。
周餘搖了搖頭:“他已經有女朋友了。”
心理醫生微微皺起了眉頭。
周餘看起來很釋然:“靠得太近并不好,畢竟我是同性戀。”
“我知道你是同性戀這件事,你不用對我強調。”心理醫生的臉上多了些空漠,“也不用借着對我說出這句話的名義,向你自己強調。”
周餘的眼裏帶着些茫然。
心理醫生又正襟危坐了起來:“周餘,不要在所有事情還沒開始前就予以否定,更不要再把同性戀當做你不願意重新接觸世界的擋箭牌。”
“我已經在重新開始了。”周餘低聲說道。
心理醫生嘆了一口氣:“重新開始的意思,不是到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地方。而是真真正正的和這個世界建立起可靠的聯系。”
和世界建立起聯系的關鍵必然是一段穩妥的關系,親情,愛情或者友情。首先要和外界接觸,才能達到重整旗鼓的目的。
“周餘,你沒有發現,你到現在都沒有跟任何人建立聯系嗎?”
說着重新開始,卻始終沒有跟任何人連接。
“你得自己找到連接口才行。”
只有找到連接點,才能開始,只有開始才能繼續。只有這樣一步步走下去才可以改變。
他都知道啊,但哪有那麽容易。
重新開始的前提是忘掉過去,忘掉過去就是忘掉母親。那個是絕對不行的。如果連他都忘掉的話,就真的沒有任何人會記得她的存在了。是他自己在不停的切斷自己的求生路線。
見周餘不說話,心理醫生問道:“你還好嗎,周餘。”
周餘回過神來,輕松地說道:“我很好,都很好。”
挂了視頻後,周餘突然非常想吃蛋糕。
他近來特別喜歡吃甜食,記不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了,等反應過來時,冰箱已經填滿了各式各樣的以甜味劑充填的色素零食。周餘努力的回憶了一下,卻怎麽也想不起具體的時間,有些細碎的記憶像是跟着那顆被拔出的智齒一同被清理出了身體,只留下空蕩的大腦。
實際上自從他拔牙之後,便再沒吃過甜食了,除了程景深給他的那個冰淇淋。為了兩周後順利拔下第二顆智齒,程景深下了“禁止甜食”這樣的禁令。
“是什麽時候的事呢?”周餘盯着空蕩蕩的砂糖罐自言自語道。
周餘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的時候已經是21歲了。
其實,任何事情都是有端倪的,順着記憶的源頭搜尋,總能找到線索。
比如說,周餘的青春期似乎沒有任何的躁動,只知道埋頭讀書,他很自然地把這些歸因于沉重的課業,這樣的想法讓他成為了家長口中最優秀的那一類小孩。
再比如說,他大學時跟女友正值熱戀卻沒有任何想要做愛的念頭,他也很自然地把這些歸因于自己是思想上的保守派,沒有進行婚前性行為的準備,這樣的想法又讓他成為了女友心中最有原則的紳士男友。
大家習慣了用成就,情商,分寸這樣的詞語來衡量一個人,卻始終不敢把“性”這個最直白的标準拿上來談論一二。
意識到自己的“不正常”後,周餘也嘗試過修整自己的人生,找心理醫生,或者是和男人談一場戀愛,但換來的卻是失敗的戀情和母親的離世。
只要起步出錯,之後便都是無用功。人生就像是蓋一座房子,起初是為了糾正一個細小的錯誤,可随之卻派生出無數的差池,始終不肯放棄,于是造出了完全不成形狀的爛尾樓。最後,也只剩下崩塌的結果。
讓那裏全部倒塌的最後一毫米到底是哪裏?
周餘手裏拿着兩袋砂糖,看着超市門口滾了一地的可樂罐,服務員正彎着腰把它們一個個都撿起來。明明沒有人去碰倒,但是自己就是眼睜睜地看着那座堆得高高的可樂架一瞬間轟然倒塌了。有一個可樂罐滾到了他的腳邊,他彎腰撿了起來遞給了工作人員。
拿着兩包砂糖回家,要做蛋糕的話沒有足夠的砂糖可是不行的。
電梯停在四樓發出了“叮”的聲音。
走出電梯發現程景深正站在門口看向他,手裏還維持着要開門的動作。周餘下意識地把砂糖藏到了身後,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動作。
從下雨那天起,他們就再沒見過面。明明是僅隔了一面牆壁的鄰居,但是就是那麽奇怪地再也沒有交錯點了。
程景深朝他微微颔首,笑了笑,周餘也朝他笑了一下,往自己的門口走去。
周餘發覺程景深身後還站着一個女人,穿着米白色的風衣,此刻正順着程景深的眼神看向他。應該有些年紀了,年歲這種東西跟穿着打扮無關,從眼睛裏透出來,這并非一種貶義,恰是一種肯定。
周餘從女人的眼裏看到些優雅,沉穩和一些漫不經心的溫柔,故而推斷她已經不止40。
“他就是你說的那個人?”女人微笑着看向程景深,語氣有些探究。
程景深點了點頭。
女人朝周餘靠近了兩步,笑道:“你做的玫瑰花束真的很漂亮。”
周餘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但很快就想起程景深說的那個“女孩”。周餘不禁羞愧起自己的狹隘。
“那天是我母親的生日,她非常喜歡你做的那束玫瑰花。”程景深朝他解釋道。
周餘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沒有回應對方的誇獎,忙說道:“阿姨生日快樂。”
程母點了點頭,笑得更柔和了些,仔細看起來會發現程景深的笑容和他母親的如出一轍。周餘不禁想到,程景深到了這個年紀大概也會是這樣的氣質吧。歲月只會在他的臉上留下痕跡卻無法沖淡他的魅力。
“景深剛搬來這裏,又是一個人生活。可能有諸多麻煩,還要勞煩你多多幫助。”程母頗為真誠地說。
“阿姨您客氣了。鄰居之間相互幫助是應該的。”周餘這樣說着,卻多少有些心虛,他并沒有對程景深有過多少關照,反倒因為自身性格的缺陷而對他有意疏遠。甚至連那天對方順道送自己回來,他也沒有表達過任何感激。而對方卻因為一束等價購買的玫瑰而這樣鄭重的感謝自己。
思及此,周餘不禁有一種相形見绌的感覺。
“那我就放心了。”程母露出了舒展的笑容。
把砂糖撞進空罐的時候,突然又覺得并不想吃甜食了。
但最後還是做了蛋糕,紅絲絨蛋糕,做得有點失敗,紅曲粉放得太少,着色度不夠,于是做成了棕絲絨。
為了力挽狂瀾,周餘放了六顆草莓用奶油粘在了上面做點綴,怎麽看還是很醜。
周餘猶豫了很久,敲響了隔壁的門,開門的是程景深。
周餘把蛋糕舉到面前,說:“我做了蛋糕。”
程景深握着門把,帶着眼鏡的臉上表情嚴肅,還挺有醫生一本正經那感覺的,他說:“不是說了拔牙之前都不能吃甜食了嗎?”
周餘悻悻地把蛋糕放了下來,低聲說道:“我沒有吃,這是做給你……和阿姨的。”
“?”程景深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仿佛在問為什麽。
周餘說:“謝謝你那天送我回來。”
“鄰居之間相互幫助是應該的。”程景深煞有其事地重複他說過的話,聽起來完全就是為了在長輩面前裝乖才會說出的客套語氣。
就像是聽自己發出的微信語音會被自己惡心到一樣,此刻的周餘也羞恥得把臉埋到了蛋糕後面。
程景深這才停止逗小孩,接過他手裏的蛋糕,說道:“麻煩你了,看起來很棒。”
“不麻煩。”周餘忙擡起頭說,“我很喜歡烘焙。”
為什麽要特意加這一句?有必要嗎?像是要特意展現自己的特長似的。
關上門後,程母從房間裏走了出來,詢問道:“誰來了?”
“周餘。”程景深說道。
“還送了蛋糕來?好可愛。”程母看到了程景深手裏端着的蛋糕,就要走上前從他手裏接過來。
程景深不動聲色地把手往後挪了一點。
“冰箱裏有買好的。”他語氣平淡地說道。
程母神情複雜,雙手抱胸看他,問道:“讓你媽媽吃隔夜的蛋糕?”
“今早新買的。”說着便朝廚房走去。
程景深給自己泡了一杯茶,切了一角嘗了一口,甜得牙根發酸,咽下之後舌根便開始隐隐的發苦。吃這麽甜的東西,難怪牙齒會發炎。
“太甜了。”程景深輕聲說道。
然後,他又默默地吃了一口。
嗨,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