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東北領主丹, 叩見主君。”
魔宮的密室內, 一壯碩高大的大漢跪在中間, 小山似的大漢哪怕是蜷縮着跪在地上,也是龐大的一塊。
正值冬季, 室內擺着火盆,在這對他來說悶熱的環境下,實在是有壓抑。
然而比溫度更壓抑的,是上方坐着的男人。
男子一席月牙白長袍,斜斜地靠在軟塌上,那雙碧色的眼睛淺淺淡淡地刮過下方的丹,讓他不自覺的渾身繃緊、額頭冒汗。
良久,才響起一清越帶笑的聲音, “坐吧。”
“是。”丹無意識地喘了口氣,他規矩地走至下座坐好,生怕自己動作太大驚擾了主君。
“你這次做得很好, 時間壓得準, 仗勢也不錯。”殷旬抿了口茶, 那雙碧色的眸中似笑非笑着, 被茶葉上的袅袅白霧模糊,讓人看不真切。
“只有一點我不太滿意。”
丹又起身跪下,“請主君聖訓。”
“死人太多了。”
嗒的一聲脆響, 茶盞被主人又放回了桌上,“兩軍還未交鋒,你倒好, 放任手下的官兵燒殺搶掠,北境的百姓都該讓你殺絕了。”
丹一愣,小心翼翼地擡頭看殷旬。這、這種做法不是一貫有的麽,魔軍到哪打仗都先揚揚威風,這也是讓手下的魔族們見見血,刺激一下狀态。怎麽又成錯的了?
心裏不解,丹面上還是道,“屬下知錯,以後一定不這樣了。”
“不,以後還得這樣。”
男子起身,松散的長發合着長袍一道垂下,他笑吟吟地開口,“你是不是覺得,這五千年的修生養息,讓我變得仁慈軟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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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主君這麽做一定有主君的用意。”
殷旬睨了他一眼,“我确實有我的打算,你也不必多問。只有這一次,讓手下的弟兄們忍耐一段時間,都收斂收斂。将那鳴煙铧拖住八日,八日之後立刻班師南下。”
“南下?”
“打着救主的旗號攻打西南,”殷旬轉身,“和天軍對戰,盡量減少傷亡——減少天軍的傷亡。”
丹猛地擡頭,“主君?”給敵方減少傷亡,這仗還怎麽打?
“此次天軍出戰的将軍,一個都不能死,我要他們都活着回去。”
“那鳴煙铧……”
殷旬重新坐下,笑道,“你若是有本事讓她死在那裏,也可以試試。”
“……”不知道為什麽,丹感覺自己被嘲笑了。
“走的時候,一定要倉惶,把魔君被西南領主囚禁的消息放給天界,确保煙铧……衛黎知道。”殷旬擡手,“我的話你可都聽清楚了麽。”
“是,屬下明白。”
“嗯,去吧。”
丹行禮之後退了出去,他摸摸後腦,總覺得莫名其妙。
大張旗鼓地調集了七萬将士,本以為是要和天界大幹一場,但卻又要他八日之內趕去西南,還要做出落荒而逃的姿态。又不讓兄弟們開刃血祭,又得保證天軍的安危,他們這是行軍打仗呢還是搭戲臺子?
最奇怪的是,怎麽主君一副自己八天後要被月戚抓起來的模樣?
西南要造反?他怎麽不知道,既然西南要造反,幹嘛不讓他現在就去滅了西南?
丹甩了甩腦袋,呼了口外面的冷氣,他抖抖身子,中部的冬天要冷不冷的,就是沒有東北的痛快。
罷了,他聽主君的就是了,這種彎彎繞繞不适合他,他就算是想破了頭也猜不出主君在想什麽。
屋內的殷旬掩唇,壓抑着輕咳了兩聲,捂在唇上的帕子立刻染上了紅。
他眼睑微瞌,撐着桌子的手握拳,随後用力将自己支起來,搖搖晃晃地朝裏間跌去。
之前在火陣裏服下的丹藥,如今副作用上來了,喉間翻滾的血氣讓殷旬受不住,又顫抖着肩膀咳嗽了兩聲。
裏面的小間被他設下九道結界,除了殷旬本人,三界之中再無人能闖入。
不……非要算起來還有一人——鳴阡鶴。
魔界至今,一共八位魔君,殷旬是第九位。其中實力最強的,當屬第一任魔君夏摯炎。
可哪怕是首屈一指的初代,也死在了鳴阡鶴的劍下。其中不排除他失去妻子後一心求死的原因,但鳴阡鶴的實力,到底是一度讓魔界聞風喪膽的。
這其中也包括了殷旬。
……
“嗨夏旬,你知不知道,鳴阡鶴來魔界了?”還是幼童的彌笙簫從牆壁上翻下來,他跑到庭院中正讀書的男孩身邊,睜大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喊,“你聽到沒有啊,鳴阡鶴來魔界了!”
男孩掀過一頁,目光不離書本,“嗯,聽見了。”
“那還不快走?”彌笙簫抓了抓自己羊角旁邊的頭發,“他把咱們邊界上的那兩塊石頭帶走了!”
“嗯。”
“那兩塊石頭變成人了!一男一女,長得一模一樣呢。”
“嗯。”
“他下次會不會就把我帶走了?”
“嗯。”
男孩漫不經心的态度惹惱了彌笙簫,他不高興地推了把殷旬,“你別看書了,我一看你看書就心裏煩,你要不然起來和我打一架,要不然陪我出去看鳴阡鶴。”
模樣不過八九歲的夏旬将書倒扣在桌上,終于把目光分給了一旁聒噪無比的男孩,“父君有令,我們出不去的。”
“嗨呀,偷偷溜出去嘛,你真是讀書讀傻了。”彌笙簫拉他,“走走走,聽說鳴阡鶴要在魔界住一宿,我們去看一眼不會怎麽樣的。”
“不會怎麽樣?”渾厚的聲音從遠傳來,那是獨屬于魔君的聲音。
彌笙簫身體一僵,旁邊的男孩已然跪下,恭敬道,“父君。”
高大的男人沒有停留,似乎只是偶然路過,他揮了揮袖子,對身後的仆從道,“把這兩個畜生丢進蛇窟。下次再敢跑,直接送去慰勞三軍。”
跪在地上的男孩既沒有任何辯解,也沒有惱怒惶恐,他額頭觸地,“兒臣謹記父君聖訓,謝父君。”
這波瀾不驚的語氣絆得男人腳步一頓,他瞥了眼夏旬後開口道,“你叫什麽?”
“兒臣夏旬。”
“夏旬……”高大的魔族咀嚼了這個名字一遍,随後道,“這個姓不好。以後随我姓殷。”
男孩擡起頭,睜着一雙碧色的眸子,裏面滿是欣喜,臉上甜蜜蜜地笑着,“是,殷旬謝父君賜姓。”
男人不再看他,繼續朝前走去,對着身邊的侍從吩咐道,“他要是沒有死在蛇窟,就把他調來我殿裏伺候。”
彌笙簫低着頭咬牙,直到男人完全離開後才從地上爬起來。他看了眼男孩,啞然道,“對不起……”
魔君留下的仆人面無表情地站在後面,規矩且冷漠地遣送兩人前行。哪怕其中可能會有他們未來的主子,也依舊沒有任何的留情。
改名為殷旬的男孩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沖彌笙簫淺淺一笑,輕聲道,“笙簫,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
“這是規矩,還是說……”男孩那雙碧色的眸子彎了起來,面上帶笑地說出了極其殘忍的警告,“你真想慰勞三軍?”
他不等彌笙簫反應,兀自轉身跟着仆從往蛇窟走去。
這是殷旬離鳴阡鶴最近的一次,以全身潰爛在蛇窟結束。
再後來,當殷旬成為魔君後,就聽不太到鳴阡鶴的傳聞了,不過他當年從魔界帶走的兩個孩子,卻是日益出彩,一時間三界之內風頭無兩。
六千年的一次作戰,殷旬在高臺眺望。遠遠地,只見一黑衣女子傲立于兩軍陣前,她既無着铠甲,也無騎坐騎,在幾萬将士的襯托下顯得尤為單薄。
但就是這個纖細的小姑娘,手執長刀,一刀就去了他們魔界第一領主彌襲的首級。魔軍軍心散亂當即潰敗。
“主君,那便是鳴煙铧,後邊的大帥是她的雙生衛黎。”
殷旬看着倉惶逃竄的魔軍,不但不惱,反倒笑了,他眯起眸子,下一瞬對上了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
于萬人之外,女子清冷的目光望過來,兩人遙遙相望,殷旬擡手,笑着朝她揮了揮。
“她很強。”無意識地呢喃,身邊的侍從聽到後點頭,“傳聞三界之內,除了她師父鳴阡鶴,再無人能擋下她一刀。”
“那麽厲害?”
“是,自她在天界任職以來,已經殺了我無數的魔界子民,還聽說……”
“嗯?”
“聽說她從小立志,想學她師父那樣,也斬殺一位魔君。”
男子扶着欄杆的手指輕點了幾下,他倏地勾唇展顏,“有志氣。”
雖是敗北,還折損了一員大将,但那天殷旬的心情出奇的好。
因為,他一直想找的人,終于找到了。
回去之後,殷旬開始到處收集有關鳴煙铧的資料,看似冷血殘酷的背後,許多事例都無不透露出這個天界第一戰神的真正性格——剛正率性,重情重義。
想要得到鳴煙铧其實再簡單不過,只要你成為她認可的朋友,那她便會無論刀山火海的來兩肋插刀。
殷旬需要鳴煙铧,他必須要成為她重要的友人。
至于原因,十分簡單——他的身體衰敗了。
尋常的修煉,都講究循序漸進,但是當初為了争奪魔君之位,殷旬用了些急功近利的旁門左道。哪怕後來他極力彌補,可是根爛了的樹,哪是澆點水就能活過來的。
魔力時常失控,不止是會瘋狂暴洩無法控制那麽簡單,甚至有時候他會失去魔力,變成一個普通的凡夫俗子。
若是只是單純的失控還好,殷旬不在乎成為一只沒有理智的兇獸,但他害怕自己沒有魔力的事情被底下的人得知。一旦消息洩露,群魔暴。亂,殷旬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不,不是死。殷旬不怕死,可有些事情,比死還害怕。
這些年他一直靠着法器維持自己高深莫測甚至返璞歸真的假象,就連後來鳴煙铧都測不出他的深淺,更別提其他人。每當魔力正常可控的時候,殷旬便大開殺戒,以示自己的正常。
可是以後呢?紙終歸終歸包不住火,魔界那麽多武癡狂徒,誰敢保證他哪一天會不會陷入危險。
這個時候,強大且仗義的女戰神進入了他的視線。
殷旬開始布局,如果他想要見到鳴煙铧,最簡單不突兀的辦法,就是在戰場上相遇。
于是他借着對帝君仇視已久、一直想替容想雲複仇的江愁楓,挑起了兩界大戰。
可惜計劃突變,殷旬未曾想到在這樣大規模的戰争面前,衛黎竟然也不忍心打擾閉關的鳴煙铧,而選擇了自己上場。
五千年前殷旬一手謀劃的大戰打得熱火朝天,兩方對峙不下。然而對他來說,在得知鳴煙铧閉關的那一刻,這場策劃許久的大戰就已然失去了意義。
既然鳴煙铧不出來,那這場仗魔界絕不能贏。否則按照鳴煙铧的性子,必定将他視為天界的仇敵。
随後的五千年,他一邊療養之前和衛黎對戰時留下的傷,一邊密切關注鳴煙铧的動靜。
有了第一次急功近利的教訓之後,殷旬沉住了氣,靜靜等待着最佳的時機。
鳴煙铧深居簡出,一天到晚就待在東陵宮,幾乎哪裏都不去,直到那一天——帶着竊脂出來游玩的她,踏入了魔界的邊境。
殷旬的機會,終于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極為随便的馬甲——下旬,不對,夏旬。
最近發現自己簡直是個起名小天才:夏摯炎、冬之寒、春汾暖、丘焚涼。一下子四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