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二歲的白錦已經展現了獨屬于自己的風采,她的五官宛若精雕細琢而成的藝術品,無一處不完美,無一處不恰好,而更勝五官的,是一種有別于女孩兒的嬌柔、男孩兒的英朗以外的獨特氣質,是灑脫從容,是沉默篤定,是心無旁骛,純粹,堅毅,一往無前。
但她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和紅樓第一女主扯上關系?!
能讓司琪脫口喊一聲“林姑娘”的,除了林黛玉再沒有別人。
“都說林姑娘小性,但我們這些下人也不是傻瓜,這種謠言從哪傳出來的,為什麽傳出來,我們都清楚,要我說,林姑娘是個好人,是大觀園裏所有人中,唯一真心真意對待我們姑娘的人,一直都沒變過。”
她們姑娘只是懦弱,卻不傻,分得清真心和假意。
死過一次的人是提不起勇氣再死一次的,何況司琪只是一時鑽了牛角尖,她本性并非逆來順受之人,如今驟然大起大落,清醒之後,再也沒有尋死的念頭了,反而對眼前這容貌酷似林姑娘氣質卻迥然不同的少年道士充滿了疑惑和好奇。
林黛玉很小就進了榮國府,司琪比自家姑娘還大兩歲歲,自然是見過年幼的林黛玉,而白錦,和前幾年的林黛玉五官生得酷似,尤其是眼眸、鼻子和嘴巴,仿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只不過兩人一個是風吹吹就倒的美人燈,病西施,行動如弱柳扶風,一個卻是超凡脫俗的道長,身姿秀挺,一派仙風道骨的氣度,給人的感覺既相似又南轅北轍,但光是五官上的這種相似程度,說是沒有血緣關系,誰信呢?
司琪想來想去,沒聽說林姑娘有兄弟姐妹,但族人總有一二吧?難道是林姑娘的父親去世了,無法當官庇護自己的族人,導致白道長無所依傍,出家當了道士?
“白道長可是江南林家的人,出了事,才流落到京城?”
白錦神色十分複雜,恍惚間腦中又浮現了一處深深的庭院,一張慈愛卻模糊不清的臉。
……
榮國府,大觀園。
抄檢一事掀起的波瀾,過了兩天就無人再提起了,整個榮國府就仿若風吹湖面,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可對于生活在大觀園裏的姑娘們而言,卻是一次晴天霹靂的沉重打擊,她們似乎才意識到,仿若世外桃源般的大觀園,其實不過是一處自欺欺人的牢籠罷了,關押着她們這些青春正好前途渺茫的女孩兒們,那些平時看着慈和可親的親人長輩,只需擡一擡手,動一動嘴,就會令她們命運颠覆,前途斷絕,甚至性命難保。
林黛玉病了,卧床不起,潇湘館裏彌漫着苦澀的藥味,人人噤若寒蟬,薛寶釵偕同薛姨媽連夜收拾了家什,堅定推辭了王夫人的挽留,搬了出去。
而三春姐妹皆在此次抄檢中傷了元氣,迎春損失了多年來一直陪伴她保護她的司琪,探春同時得罪了邢夫人和王夫人的得力手下,惜春身邊的入畫也因為行事不謹,扯進寧國府的陰私之事中,遭了惜春本人的厭棄,一時之間,真說不清三姐妹哪個更加倒黴。
本就清冷孤寂的藕香榭,在經歷了抄檢後,更加門庭冷落,等閑連只鳥的影子都看不到。
大家都如同驚弓之鳥,再也不敢随意串門玩耍了。
曾經肌膚瑩潤豐滿的少女消瘦了許多,眼中憂郁更深,她握着團扇,坐在窗邊,沉默地凝視着窗外水榭中的枝枝殘荷,腦子裏回想着最近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事,心底止不住地一陣陣發涼。
過了一會,外面傳來的匆匆的腳步聲,仿佛也不敢太破壞院子裏的沉寂,落腳很輕,但速度很快,轉眼簾子一掀,一名穿着綠色比甲梳着黑油油大辮子的姑娘就奔了進來。
一進來,她就沖窗邊的少女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來,激動得幾乎語無倫次。
“姑娘,姑娘,司琪沒事了,她沒事了,這是她托我給姑娘的信。”
繡橘忍着激蕩的心情,眼睛亮晶晶的,把懷裏揣了一路的信箋獻給了自家姑娘。
司琪是被拖出大觀園的,除了穿的一身衣服,什麽都沒帶走,活了十幾年,迎春見得太多了,比如她父親院子裏的姬妾下人,比如寶玉那邊攆出去的幾個丫頭,自拖走後就再也不見了蹤影,大家嘴上不說,心裏其實都明白,這些被趕出去的人,幾乎是活不成了。
迎春縱然氣司琪做下糊塗事,連累自己也差點毀了名聲,但到底從小陪伴自己長大,十多年的陪伴之情,早已比父母親人還要親密,無論如何,也不希望她為此丢了性命。
可她自己也不過是泥菩薩過江,随人擺布的命,哪有餘力惠及身邊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司琪被攆走,這些天日夜不得安寝,生怕哪一天就傳來了司琪的噩耗。
迎春迫不及待地拆開了司琪的信,司琪從小跟着她,伺候衣食住行也伺候讀書筆墨,也跟着她讀了幾本書,學識談不上,寫封信倒不是難事,且信上橫豎撇捺一樣粗的字體,一看就是司琪的筆跡,別人也模仿不了。
“這個傻丫頭,真是……”迎春一邊看信,兩行熱淚滾了下來。
她以為這丫頭一向潑辣厲害,說不定不像別人那般脆弱,沒想到也跟傻子一樣尋了短見!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這丫頭就死了。
這一刻,哪怕迎春還未見到白錦,心裏也充滿了對她的由衷感激!
“姑娘?司琪還好嗎?”繡橘急着問道。
“好,司琪命好,遇到一個好心人,總算能活下來了。”
……
把司琪從尋死中解救出來,只是一時之舉,解決不了長久問題,看司琪父母那種做派就知道了,只恨不能打死女兒好證明她的清白!
司琪在那個家裏也實在待不下去了,每一時每一刻都處在親人的指責謾罵陰陽怪氣中,所謂軟刀子殺人,以司琪的心高氣傲,這簡直就是一種精神折磨,她寧願跟着白錦這個陌生的救命恩人離開,也不想再待在冰冷寒心的家裏了。
白錦征詢了司琪的心意後,幹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從她那對貪心愚蠢的父母手中把她“買”了下來——報恩總不能半途而廢。
如果不名正言順地“買人”,白錦沒有任何理由帶走一名年輕貌美的姑娘,在別人,甚至司琪眼裏,白錦都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男道士,要是不聲不響地帶走司琪,被人當做拐賣人口報官那可就冤死了。
能名正言順解決的事情,又何必偷偷摸摸呢?
司琪那逃走的情郎表弟,也不知是沒發財回來,還是躲在暗處準備‘考驗’司琪,總之沒有露面。
出了司琪家的門,到了白錦買的小院子裏,白錦就把賣身契還給了司琪,本就簽的是白契,沒有官府備案,放在司琪自己手裏,就和一張廢紙差不多。
如今司琪只是挂了白錦婢女的名頭,好方便行動罷了。
白錦是考慮到司琪那個表弟,最後好像發財回來了,雖然種種行為難以言表,但最後得知司琪死了,也選擇了自殺殉情,感情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白錦也是給司琪留了條後路,萬一她最後選擇了原諒表弟,只要撕了賣身契,随時都能恢複自由身離開。
而對司琪而言,一張賣身契的約束力,大概就是告訴她的父母,他們再沒有權利處置她了吧?也好,做人奴仆的,哪裏去講那麽多父父子子的大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