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南秋雨,天濕地潮。
一輛單車從弄堂裏蹿上大街,一刻沒停踩着紅燈最後幾秒蹬上街對面,迅速往不遠處的淩江酒店去。
雨很密,迎風蒙眼,一個單車都能騎出沖鋒陷陣的架勢。這一眼就熟悉,倪朵朵站在麥當勞臺階上正墊着腳東張西望,趕緊叫,“遲心!遲心!這裏!這裏!”
單車急停,拖上人行道,倪朵朵忙下去用傘遮了,“哎呀,你哪能連個雨衣都沒穿!”
“沒事兒,這點兒雨。”手背抹了下額頭滴水的劉海,遲心問,“帶來了麽?”
“嗯嗯,”倪朵朵把懷裏的背包打開:“喏,這是遠油實習生人手一個的培訓平板,這是胸卡,還有這個,這是培訓中心的門禁卡!”
“門禁卡也要啊?”遲心驚道。
“哪能啦?”倪朵朵白了她一眼,“這才真實好伐!” 說着直接給她挂脖子上。
“哦哦,”做秀這方面,遲心必須服,趕緊都接過來,“資料你都濾過麽?”
“那必須!我把凡是有照片的都拿掉了,名字都換成了你的,放心吧,絕對不會露餡!”
“謝啦,朵,回頭請你和老大!”
“快去吧,別讓太後等急了。”
“嗯嗯!”
看她拖着車小跑,倪朵朵又想起什麽,“哎!記住哈,現在是在浦江區的培訓中心上班,不在遠油本部!”
“知道啦!”
把單車存好,遲心又返回麥當勞,進了衛生間。
從背包裏把西裝裙拿出來,迅速把身上的工裝連體褲換下;頭發打開,手指梳攏好,劉海打打散。不行,濕得厲害,口袋裏摸出個卡子別上。清水洗把臉,翻翻包,只有護手霜,可以!眉毛呢,湊近看,還好,沒有長草。
脫去運動鞋,換上高跟鞋,鏡子裏忽地挺胸擡頭高了一節。
端詳一下,Ok,妥妥一副剛入職遠油集團的實習生模樣。
感謝倪朵朵同學,這裝得,十分逼真了。
遠油集團對口C大工程系碩士點,每年定向招聘。遠油集團是業界老大,待遇豐厚,專業權威,絕非市場上任何一家私企和外企所能比,定點C大已經多年,看重的是C大工程專業在國內首屈一指的實力,尤其是陸又其老先生親自帶出的學生,除非畢業時主動選擇放棄,否則,只要考就能進。
而她遲心,就是今年陸老先生手下畢業的兩個中的一個,卻偏偏,走過場一樣的招聘考試裏她名落孫山,讓這麽一個已經完全煮熟炖爛的鴨子,飛了。
發榜那天,連同去年進入遠油的兩位同門師兄一起大家預訂好了海鮮大餐準備慶祝。
尴尬了。
實在想不出那麽一個簡單的筆試和考官全程帶笑相談盛歡的面試,她是怎麽搞砸的,只知道遠油放榜後再無回旋的可能。這還沒完,也是定心丸吃噎着了,遲心像師兄們一樣校園招聘時報了遠油就沒再去其他公司,這一下,錯過得完完全全,瞬間就落葉飄零,無處可去。
這是個意外,遲心在納悶兒了一晚上後,只能不了了之,可是她深知,太後那邊是交不了差的。
天下之大,都是一個統一的媽。倪朵朵說:太後,威懾天下,天子尚且躲不過,何況我等草民!遲心深以為然,這一回,真是捅了太後的心窩子。
自她考上陸老的研究生那天起,老媽就在盼着三年後的這一天,她根本不知道遲心究竟學什麽專業的,但是對金光閃閃的遠油卻了解得是十分透徹。這一下,全完了,遲心想不出如何向老媽解釋這已經端在手裏的金飯碗是怎麽被她摔得稀巴爛。
其實她也不知道。
對着鏡子長長籲了口氣,原本好好兒的一條路就這麽歪了,一不小心,還就茫然了幾天。
老媽跟繼父許叔要去旅行,特意從京城轉道飛來看她。遲心其實很忙,忙得腳不沾地,可是實在編不出不見面的理由。
今天是周三,老媽很體貼地告訴她下班後再過來。也就是說,她必須帶着遠油實習生的一切标志。
她哪有?
可她師兄有。去年到今年,同門算她一共四個,大家一起論排行。老二出國了,老大、老三都進了遠油,就遲心獨自一個,卡在門外。
幸好她兩年前就把本科時的同寝閨蜜倪朵朵奉獻給了老大,于是這個假造起來得心應手。
老大的資料是去年的,不過糊弄太後問題不大。
一切準備就緒,遲心背着包走出麥當勞。
雨還在下,只是幾步的距離,很快就進了淩江酒店。
三星級公寓式酒店,價位和服務都很适合旅行中的工薪階層。大堂不大,布藝沙發,鮮花點綴,布置得很是溫馨、幹淨。走去電梯間,三個電梯都不在一樓,遲心摁下上行鍵,邊等邊想着今天手裏的那個活兒。
很快,叮一聲,提前預告,正是她面前的這一部。
遲心往後錯開兩步,看着門緩緩打開……
這一幕,日後很久都留在遲心的記(噩)憶(夢)裏……
裏面是一個男人。
黑色襯衣,深灰色休閑西服,清瘦挺拔的身材,領口微開,沒有領帶,黑色氣勢,清冽而溫柔。電梯門像拉開的幕布,一幅精心修圖的畫面。
那眉眼,一眼乍到,撲面肅靜。遲心只覺得後脊一涼,久遠又突然熟悉的感覺讓她的汗毛孔乍開,忍不住就是一哆嗦!
咫尺的距離,一秒的時間,四目相對。
腦子放空,磕在嘴邊的字條件反射地就要出口,可是,她動不了。
也只是這一秒,電梯裏的男人看着她禮貌地微笑點頭,略略欠身,擦肩而過。
陌生,紳士,如沐春風。
遲心僵在那裏,好一會兒,心複跳。
這一別啊,天荒地老,歲月靜好……
他就是……繼父許叔的兒子:許湛。
這兩個字就足夠分量。因為,許湛,是一種存在,一種結界一樣的存在。
二十年前,老媽嫁給了許叔;二十年前,他們寥寥幾面,然而,一切都定格。
遲心輕輕咽了一口,突然放空後心悸随之而來,順勢靠在牆上,金屬的冰涼刺進皮膚。
一直以為是小時候不懂事,等長大懂事了,就好了。剛才這一面,遲心才真的明白:天敵都是自然而來,人怎麽扛得住?別說長大、變老,就是千山萬水,天荒地老,也沒戲。
時間這種東西,配上愛,醇厚;配上恨,刻骨;配上恐懼,歷久彌堅啊……
剛才他沒認出她來,因為他笑了,漂亮的眼睛。這樣看來,她運氣真的不算太壞。畢竟,大自然給個天敵就得給你個保護色。十幾年過去,他不認得她了,可她,一眼就認出了他,雖然沒來得及逃命,可也沒死那兒。物競天擇,她還能活着也不是全無道理。
進了電梯,摁下樓層。狹小的空間四面鏡子,仰頭,天花板上映出一張臉,煞白的,鬼一樣。摸出唇膏,撚出點顏色,稍稍塗在腮上,嘴巴上。
……
房門打開,遲心趕緊綻笑,“媽!許叔!”
把她讓進門,遲芳華端詳着女兒,“怎麽了?怎麽有汗?”
“哦,跑急了。”遲心擦了擦額頭,她愛出汗,運動量大的時候還好,可害怕的時候就控制不住,頭頂像有泉眼兒一樣。其實,這是一個好的變化,不然還像小時候,那尴尬的就不是額頭,是褲子了。
“剛下班就趕過來吧?”繼父許駁州忙招呼,“快坐下歇歇,路遠麽,堵不堵車?”
“還行,有地鐵。”
“遠什麽,”遲芳華拉着女兒坐下,笑道,“遠油的培訓中心就在浦江,離這兒地鐵兩站。”
遲心抿住一口氣,太後就是太後啊,難怪住這裏,五點半下班跟她約六點,真是步步陷阱!
說着話,遲芳華順手拿起女兒脖子上挂的卡片,遠油明晃晃的LOGO,“員工卡麽?怎麽沒名字?”
“咳,這是培訓中心的門禁卡。挂着方便。”
“員工卡呢?我看看。”
“還沒發呢,回總部才有。”
“是麽?”遲芳華有點疑惑,許駁州接了話,“遲心,領導和同事們都好麽?還适應吧?”
“哦,目前見的是培訓老師和人事部的,都挺好的,其他同事麽,就是我師兄們。”
“那就好,遠油這樣的公司藏龍卧虎,能學的東西很多,咱們遲心又聰明,好好兒幹,大有前途。”
“嗯嗯。”
“月薪多少?”遲芳華問。
“一萬五。”遲心咽了一口。
“才一萬五?陸老的學生才給這麽點兒?”遲芳華聲音忍不住就尖。“不是說遠油待遇好得不得了嘛?”
“不少了。”許駁州說,“這是培訓期。實習期後肯定會漲,遠油有各種績效獎金,加起來就很可觀了。”
“嗯嗯。”遲心趕緊點頭。應該是真的,去年老大還住在老舊的公房裏,今年就已經租到公司附近的公寓了。
“那就好。”遲芳華勉強算是滿意。
“咱們去吃飯吧?孩子忙一天也餓了。”許駁州建議。
“好,那我換衣服。”
眼看老媽進了房間,遲心猶豫了一下,跟了進去。
“媽,那個,我剛才在樓下好像看到,咳,許湛了?”
“你們碰到了?打招呼了麽?”遲芳華挑出一條裙子,“吃完飯去逛逛,你說穿這個冷麽?”
“那倒沒,一個背影,看着像。”遲心挑了毛衣給她,“冷,還下雨呢。”
遲芳華接過毛衣,擺弄兩下還是拿起裙子。遲心沒再動,歪頭看着,“媽,我怎麽不知道他也在淩海?幹嘛來了?”
“每次電話裏跟你說點兒什麽你就忙忙忙,這怎麽想知道了?”
遲心沒吭聲。
“許湛去年就從京城調到淩海了,現在啊,”遲芳華沖女兒神秘地一笑,“是遠油華東大區工程處處長!”
“什麽?!”
遲心聲兒都變了。遲芳華很滿意這反應,“吓一跳吧?之前我跟你許叔就商量了,遲心要是考不進去,咱就找找你這位大哥。現在好了,都省事兒。你呀,好好兒幹,許湛是總部派下來的,雖然是平級調動,可是意思都知道,這就是下放鍛煉,回去肯定高升。你還怕什麽?就算他回了總部,以後你在淩海升職加薪,那還是事兒麽?咱不說開後門兒徇私吧,至少有機會來了,沒人敢壓制欺負你不是?”
我的天哪……
倒吸涼氣,愣了一秒,遲心趕緊問,“媽!剛才你們跟他說我進遠油了??”假如她真的進去,工程部部長必須是她的頂頭上司!
“沒來得及。他忙啊,就幾分鐘,給我們送了一張購物卡就走了。”
“哦……”
一顆心落地,遲心忽然覺得通體透徹,原來冥冥之中真有天注定。這要是考上了,她就離死不遠了!
大遠油,多謝不取之恩!
“媽!許叔!晚上咱們去吃正宗的本幫菜。我請客!”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啦,許湛這個混蛋玩意兒終于上線啦。求小天使們的花花和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