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翌日清晨,天光乍破,朝雲叆叇。
玄家破落一片的舊宅前,十幾個酒壇一個挨着一個東倒西歪地倒着,像被醉醺醺的人臨時擺了個看不懂的陣法,雜而無序,有的還斷斷續續朝外淌出一片晶亮的酒液,洇到鋪滿雜草的地裏。
醉人的酒香中,溯侑手肘随意地撐在一塊紅磚上,眼尾燒出桃花般的色澤,像精心描繪下動人心弦的兩筆。日升月落,晨光撒下,他眯着眼去尋天邊朝陽時,樣子是說不出的慵懶散漫。
“女郎,天亮了。”他看了會,偏頭去看薛妤,嗓音微啞,字句裏似乎漫開一種馥郁的醇香,甜滋滋刻意的勾人,“回去吧。”
薛妤颔首,起身時,視線又在周圍轉了一圈,微微揚了下眉尾,問:“從今以後,就都能忘了?”
陽光灑落,在半空中打出一圈七彩光暈,她站在光圈裏,就連斜斜插着冰冷步搖都現出一種毛絨絨的溫柔之意。
“忘不了。”溯侑眉目放松地舒展開,像汲滿了雨露的枝葉,現出一種青青翠翠,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蓬然招展來,他用餘光一點點勾勒出薛妤的身形,薄唇微動:“但不會再想了。”
那些隐晦的,腐爛的,壓抑不住的惡念,就永遠留在從前,留在昨夜。
而今天,乃至之後,天南海北,不問歸途,他都跟她走。
兩人迎着朝陽行走在山風和密林間,潺潺流水拂過耳畔,樹梢簌簌之聲一陣接一陣淌過,薛妤抖了抖手中兩張薄薄的卷案,垂眼問:“公子之位,了解過麽。”
話音落下,薛妤罕見的沉默了下。
在溯侑來之前,這位置一直空着,一是朝華和愁離确實都各有各的缺點,行事作風還需歷練,二是這個職位特殊。
若說殿前司指揮使專為她做事,掌管百衆山大小事宜,那公子,則要在兩頭任職。邺都私獄的事要管,百衆山要管,邺主手下的難題,也得幫着分擔。
相當于一人身兼數職,還樣樣都得做好。
“前兩日,我問過朝華與愁離,對公子之位,她們都是怎樣的想法。”薛妤如實道:“愁離說自己資歷尚淺,還需磨砺,推薦你與朝華上位。朝華不應,直言洄游的時間證明一切,自古能者居上,理應你來。”
她頓了頓,看向溯侑,認真道:“我說實話,站得越高,所承受的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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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這個位置,前一世,這一世,她未給過任何一個人。
溯侑指尖劃過一株半人高,長得蓬勃旺盛的山草藥,他從喉嚨裏低而輕地嗯了一聲,旋即擡了擡眼,問:“我升職太快,會不會引人對女郎不滿。”
“不會。”薛妤應得快而幹脆:“一切都按邺都的規矩走,但你的壓力會很大。”
這話是真話。
可他要走的那條路,注定需要站在足夠高的位置,才能試探着去勾一勾她的衣角,長久地占據她一部分視線。
一夜宿醉,他眼梢上盛滿蕩漾的笑意,一字一句說話時,透着一種令人心神笙動的風姿:“願為女郎分憂。”
一程山水路,他們走得不疾不徐。
薛妤看得出來,溯侑是真有點醉了,說正事時尚能打起精神來,一旦松懈下去,整個人便現出一點懶洋洋提不起精神的散漫,一雙總是往下垂的桃花眼往上揚着,疊出三兩道不深不淺的褶皺,那種劍走偏鋒的鋒利散盡,露出一點極好說話,有問必答的模樣來。
他平時,從不這樣。
再次跨過一個山澗,溯侑突的放緩了腳步,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坦然開口:“前日,松珩來找了我。”
薛妤沒料到這個,提起這個名字,她下意識皺眉,問:“找你做什麽?”
“他說我不配指揮使之位,不配女郎——”他抵着眉心很淺地笑了下,接道:“這樣疼我。”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他還真好意思。”
她不會罵人,諸如“厚顏無恥”“不要臉”之類的意思,全聚在這冷而肅的一句話中了。
熱鬧的清晨好似随着這一兩句話安靜下來,而有些話,既然開了頭,便有了順理成章接下去的理由。
随着枯枝一聲斷響,溯侑抿了下唇,倏地問:“女郎和他,是如何認識的?”
若是兩人都清醒着,正兒八經談論的全是公事,這樣的話,他問不出來,也沒機會問,可頂着一身酒氣,就好像多了一層可以稍微逾矩的借口。
躍動的陽光落到眼皮下方,形成亮眼而小的一塊圓斑,薛妤想起那匆匆忙忙過去的千年,覺得像一場慢慢剝落細節,漸漸模糊起來的夢。
她許久都沒有說話。
繞過最後一座山,小鎮的輪廓便近在咫尺,在拐進酒樓之前,溯侑以為薛妤不會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麽,才垂下眼,就見她停下邁得越來越急的步子,站在酒樓的檐角下,像是在刻意等他。
溯侑提步走近。
薛妤将一個白色的瓷瓶遞給他,言簡意赅吩咐:“吃了。”
溯侑拔開瓶塞,從裏面倒出一顆白色的丹藥。他以為是醒酒的藥,可咽下去的瞬間,搭在瓷瓶上的手指便不可避免地頓了頓。
他很清楚地感覺到,那根從審判臺下來就牽着自己生死,操縱他意願的弦,在此刻,啪的一聲斷開了。
玉青丹的藥效,解開了。
溯侑驟然擡頭,卻見她面無神情地眨了下眼,低聲道:“和你一樣。”
“我栽培了他很久。”
足足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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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酒樓,頻頻往外張望的沉泷之終于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他頗有講究地朝薛妤抱了抱拳,道:“半個時辰前,羲和聖子帶着人回去了。”
“可以回去了。”薛妤往他空無一物的身後掃了眼,意識到什麽似的,問:“風商羽還沒起來?”
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去邺都的沉泷之立刻道:“殿下稍等,我去叫他。”
上了樓,沉泷之耐心地敲了敲門,結果沒人應,下一刻,他直接推門而入。
房內昏暗,風商羽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坐在床沿邊,手掌搭在膝蓋上,眼皮懶洋洋地耷拉着,身前懸着一張不知道亮了多久的靈符,兩邊像是陷入了某種對峙的沉默,氣氛凝重得令人膽戰心驚。
沉泷之一看,就意識到了什麽似的拍了拍風商羽的肩,後者朝他擺了擺手,才啞着嗓子開口:“所以楚遙想,你是什麽意思?”
一聽這話語,沉泷之就頭皮發麻,就九鳳那個脾氣,被人捧着都要挑刺,更遑論這樣咄咄逼人的質問。
果不其然,對面的九鳳霎時便炸了開來,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是有人騰的一下坐直了身體,犀利的話語随後傳了出來:“什麽叫我什麽意思,我跟你說得不夠明白,不夠清楚?”
風商羽閉了下眼,覺得胸膛裏的一團氣不受控制往外冒,這也導致他的聲音格外冷:“你應該知道,現在離飛雲端開啓只剩兩個月不到的時間,我們妖都因為不做天機書任務,進出手續格外繁瑣,每次都要提前一個多月到邺都。這個時候,你要去人間找人?”
“我自己心裏有數。”九鳳絲毫不為所動,她針鋒相對道:“他留在我這的神識出了問題,我現在一個兩個聯系不上人,不去一趟,我不放心。”
“他?他是誰?”風商羽不屑地輕嗤一聲,道:“引得你魂不守舍,樂不思蜀的桃花妖麽?”
“風商羽!”九鳳啪的一下砸了手中搖的團扇,她道:“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我也不是在跟你商量。不過是讓你核實身份時順帶算我一份,幫就幫,不幫就不幫,你擱這審犯人呢?!”
從小到大,論吵架和發脾氣,九鳳還從沒有過落人下風的時候。
瞧,這便是妖都第一世家的嫡女,論實力,論家底,論天賦,每一樣拿出去,都無可挑剔,所以有來去自由,喜怒随意的底氣。
她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管不住的。
風商羽呵地笑了一聲,問:“找到人之後呢?是不是要帶回妖都,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你準備給個什麽位分,侍君,還是側君?”
九鳳眼一眯,一字一句道:“有何不可。”
像是被一場驟然而至的暴風雨掃到了頭頂,風商羽足足沉默了半晌,他道:“楚遙想,你想過我嗎?”
九鳳幾近理所應當地道:“正君該有的東西,我九鳳家一樣不差,全部都給。”
“我以為,我們是門當戶對。”他倏地開口,字字鎮定:“楚遙想,左擁右抱,倚紅偎翠,誰不會?風家比不上九鳳家,但也不差,我風商羽難道就沒別的選擇?”
一陣無言的沉默後,風商羽動了動手指,将靈符熄滅。
圍觀了這一整出大戲的沉泷之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身為好友,他只得勾了把椅子拉到床邊,坐下,斟酌了下言辭,開口道:“氣什麽,九鳳就這性格,你不是第一天認識她了,诶,忍着些,忍着些。”
風商羽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我還不夠忍着?”
“我平時都是怎樣對她的?”
聽到這,沉泷之不由得嘆息,他去看風商羽那張俊朗非凡的臉,再看看他渾身的氣度,道:“按理說,你這張臉,雖比不上我,也比不上外面那位指揮使,但也能勾得不少姑娘前赴後繼,可沒辦法,誰讓你遇上的,是九鳳那家呢。”
“她方才說的話固然不對,可你想想人家身處的環境,她小姨,她母親,只要是九鳳家的,哪一位不是風流種?”
言下之意,別說一個,就是十個八個,只要她們想要,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你可真會安慰人。”風商羽涼飕飕地看他,道:“她家是她家,她是她,她若是真這樣做,這婚約,風家誰愛結去結。”
“行,你也就嘴上厲害,她這脾氣,說裏面沒有一半你的功勞,我都不信。”沉泷之拍了拍他的肩,道:“快起來,去邺都,就等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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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珊州到邺都,他們用了大半個時辰。
等終于到熟悉的山腳,一行人進了日月之輪,眼前豁然開闊,薛妤先給沉泷之的動工文書上蓋了自己的大印,随後便馬不停蹄地進了邺主的書房。
溯侑則提步進了殿前司。
殿前司裏依舊忙碌,朝華和愁離各自坐在自己的桌案前,前者聽着後者的嘆息,百忙中抽空掃了她一眼,道:“百衆山又出什麽事了?怎麽唉聲嘆氣的。”
“秦清川那個冤家。”愁離揪了揪自己的頭發,咬牙道:“通行文書都蓋章了,愣是不走,不走還總要搭一兩下隔壁山頭的當康,我真是……”
朝華和她,一個主管邺都大獄,一個主管百衆山,聞言,道:“誰碰上秦清川,都得少十年壽命。”
她說完,擡眼,看到行至另一張案桌前的溯侑,頓時将手中的筆擱到硯臺上,挑眉道:“喲。侑公子回來了。”
她随後瞥了瞥,見殿前司大門前空空如也,笑容一下沒了大半:“女郎呢?”
“議政殿。”溯侑拉開跟前的座椅坐下,含笑道:“當不起兩位指揮使一聲公子。”
愁離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眼,伸出拇指比了個“你真厲害”的手勢,半晌,将案桌上堆積成山的奏本搬到他桌上,道:“吶,這是我們殿前司的,那邊一摞,是主君手下的,全等着你處理。”
“還有我這。”
朝華将自己跟前擺着的一大疊往他桌上一放,至此,那張可憐的案桌堆得滿滿當當,若不是他身量高,甚至能将他人完全罩住。
愁離見溯侑面不改色,不由得敬佩道:“這公子之位,心動是真令人心動,害怕也是真叫人害怕。”
就這堆積如山,幾乎能奪人半條命的折子,看着就叫人頭皮發麻,無福消受。
因為為期十年的飛雲端,三人各有各的事要忙,略說了幾句話,便各自又埋頭奮筆疾書。
良久,溯侑突然合上鋪在桌面上的手冊,略推了推身後的座椅,問:“從前,殿下可有從審判臺救過人?”
朝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答得斬釘截鐵:“沒,你是第一個。”
聞言,溯侑又将那手冊攤開掃了一遍,确實,上面字字明白。
沒有就是沒有。
在他之前,她從未在審判臺救過任何一個人。
至于風流韻事,那更是一點消息,半分苗頭都沒有,甚至這個詞,放在她身上,都要凍出一層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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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議政殿側殿的書房內,邺主坐着,薛妤站着,父女兩對視,前者揉了揉皺成一團的眉心,道:“聽朝華說你這次任務不簡單,這麽快便完成了?”
薛妤嗯了一聲,道:“中間出了點意外,算是投機取巧,勉強過關。”
“不錯。”邺主贊嘆地誇了一句,又道:“我聽說,你将溯侑提上了公子之位?”
說實話,邺主知道溯侑這個人,都是在十天半個月之前。是在他十年零幾個月出洄游,任殿前司指揮使的消息傳出來之後,才有所耳聞。
“是。”
邺主手指點在長桌前,若有所思地敲了兩下,道:“半個月時間,從殿前司指揮使到公子之位,這晉升速度,是不是太快了點。”
“這是他應得的。”薛妤公事公辦道:“他能力在這,理應如此。”
見邺主還要再說什麽,她又道:“他之前受不白之冤上審判臺,後來一直跟着我,我曾應允他,若有一天,我認為他心性平和下來,不會随意傷人了,便放他自由。”
“他是妖族,天賦不凡,能力不凡,十年前九鳳就跟我要過他幾回。飛雲端一開,我和妖都的人,未必不會碰上。”
“所以。”邺主聽出了點門道,挑眉道:“殿前司指揮使可以撂挑子不幹,公子卻不能。”
“你這是,不僅不讓人家走,還想讓人家幫你多做點事?”
薛妤難得沉默了半晌,反駁道:“我跟他說過其中因果,他樂意幫我。”
言下之意就是,我沒诓騙他為我做事,這都是他自願的。
邺主鮮少看她這樣複雜又生動的情緒,他樂得笑了一聲,道:“行,你手下能臣多,父親還不高興麽。”
“飛雲端提前開啓,你們這一去,就是十年。”邺主神色凝重起來,說:“等你出來,父親預備拟旨,封你為皇太女。”
薛妤對此并不意外,前世,也是從飛雲端出來後,她成了邺都皇太女。
只是過程頗為曲折。
她想了想,道:“在那之前,先将大伯的死因公布出來吧。也給一直以來猜疑不斷的肅王一脈個交代。”
邺主臉上的笑凝滞了一瞬。
“主君,肅王一脈有不少能力不錯的臣子,我不動他們,是因為他們沒什麽大動作。可臣有異心,君不敢用,大伯之死的真相一日不公布出來,他們便一日不會消停。”
至此,邺主低聲嘆息,道:“也是時候了。”
聊到薛肅,就不由又想到死去的薛榮,父女兩齊齊沉默,半晌,還是邺主揮了揮衣袖,從情緒中走出來,道:“不說這個,父親這次喚你過來,還有一件事。”
邺主看着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再想想她眼中全是公事,沒半分私情,連露個笑容都極為難得的性格,抵拳置于唇邊咳了咳,又起身拉開一側抽屜,從裏面拿出一本巴掌般大小的圖冊,道:“阿妤,你來看看。”
薛妤接過圖冊,随意翻開一頁,只見不大不小的一張紙上,上面畫着男子的相貌,下面是一行行介紹的小字,姓甚名誰,家世背景,年齡幾何,可謂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你将來要接管聖地,是邺都的女皇,自然不可能外嫁。這手冊上的,都是年齡合适,家世合适的少年郎,父親看過,都很不錯,你若是有喜歡的,可以挑兩個出來,先接到邺都來處一處,試試看。”
邺主負手而立,來回踱步,感慨道:“一眨眼,我們阿妤也這樣大了,該考慮婚姻之事了。”
薛妤一聽這樣的話,便知道,今日若是不接下這手冊,邺主能連嘆帶哄,一人唱獨角戲到天明。
她将手冊合上,從善如流地接:“行,我有時間看看。”
有時間看看,總比一口拒絕來得強。
邺主滿意地止住了話頭。
從側殿書房出來,已是深夜,月懸半空,秋風瑟瑟,薛妤腳下方向一轉,朝殿前司走去。
殿前司此刻只有守門的朝年,以及提着墨筆奮筆疾書的溯侑。
薛妤悄無聲息走進去,朝年頓時挺了挺脊背,規規矩矩道:“殿下。”
溯侑動作微滞,從高高的奏本中擡了下眼,緊接着摁了摁喉嚨,啞聲喚了聲殿下。
薛妤嗯的一聲,随手将手裏的畫冊丢給朝年,又瞥了眼通往殿前司私獄的通道,道:“我進去看看。”
她前腳才踏入通道,朝年便頗為好奇地翻了翻手裏的畫冊,一看,困意深重的眼頓時睜圓,低呼道:“這是——殿下要選侍君了?”
他又接連翻了幾頁,說:“原來之前的流言是真的,連何家的大公子都在備選之內。”
朝年不由啧的一聲,若不是有所顧忌,怕是連“殿下真是好福氣”這樣的話都能說出來。
溯侑眼尾逼出一條不近人情的褶線,他挺拔的身影僵硬片刻,半晌,脊背往椅後一靠,手中的墨筆“啪”的一聲,重重撂在硯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