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雲跡酒樓視野極好,南通北透,站在屋頂,能同時将東西兩街和城南巷口的動靜收入眼底。
溯侑在這裏等了一晚。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溯侑和薛妤是同類人,他們心思同樣缜密,因此很多事總會想到一起去。
比如來雲跡酒樓盯梢。
在來之前,他得了朝年傳信,說塵世燈已經被女郎取下,妖僧也已經入局。
情況發展到這一步,幾乎已經接近尾聲,來雲跡酒樓不過是圖個安心。
溯侑坐在酒樓屋檐之上,半截衣擺懸空,像裙擺一樣被風吹得撒開,花瓣似的一片片剝開,現出一番旖旎的風韻。
妖蕪果能緩解他體內疼痛,卻不能根治。才經歷生長期的妖對這個過程總是難以接受的,那種疼痛,即使服了上好的藥,一動不動躺在床上休息,也覺得整個人連呼吸都是破碎的,挪一下手指都是傷筋動骨的痛。
在這個過程中,體內的妖性會被激發,血脈越純粹,承受的痛苦越大,像九鳳那種的,若是輕易放出去,說不定會短暫喪失本性大開殺戒。
按理說,一只只有一半妖族血脈的妖鬼,不會經歷這個過程,即使經歷,也只是走個過場。
可就是在這樣的諸般前提下,溯侑仍覺得自己每呼出一口氣都是滾燙的,兩腮像發高燒一樣紅潤起來,他輕輕阖着眼,一下覺得身體像是浸泡在岩漿裏,一下又被屋頂的風吹得猛的一個戰栗。
這些都是次要的,最要緊的是,一股不受控制破壞欲從心底升騰而起,在突突跳動的血管裏橫沖直撞,像小鳥一樣拍打着翅翼喧鬧叫嚣。
他的生長期出乎意料的來得迅猛而熱烈,好似身體裏藏着的那點稀薄血脈原本就是什麽高貴而神秘的東西。
彎刀一樣的清月升至半空,溯侑算着大陣開始的時間,擡頭朝城南方向看去,眼底幾乎是沉甸甸的一片黑。
因為布置了隔絕大陣,他看不到什麽,也感受不到裏面山崩地裂的搏殺對弈。
視線中久無動靜,他卻仍盡職盡責地守着,沒有離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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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做的,好像永遠只有這些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小半個時辰之後,溯侑身體微不可見繃了繃,手指垂在一側琉璃瓦上,淺而短地落了一筆。
“……被殺意鎖定了。”他輕喃出聲,呼吸滾熱,思緒在永無止歇的疼痛和漸漸難以控制的躁意中維持清明。
這個時候附近能出來修為不俗的人查看,并且悄無聲息鎖定他的氣息,懷着殺人滅口的心思,只能證明一件事。
有什麽不能讓聖地知道的人或家族要出面行動了。
奔着城南去的,去做什麽?要麽救妖僧,要麽救鬼嬰。
這件事,若是宿州世家跟妖物勾結作亂,溯侑幾乎閉着眼睛都能想象到,那人該是怎樣的生氣,失望。
雖然她從不表達出來。
溯侑依舊垂着眼,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心裏卻飛快計算着。暗中潛伏的人現在不殺他,無非是看他修為不足,氣息紊亂,幹預不了他們的大事,而他們有更緊急的事要做,不便在這個時候打草驚蛇壞了好時機,那麽,他會在事情辦成之後再動手。
這之間,都是他的時間。
他身上還有三件靈寶,是早前混得風生水起時在一處秘境中所得。
他們既然這樣藏着掖着,說明對薛妤和善殊有所忌憚,實力不在大能級別,也不會是那種活了數千年的老怪物,那他借着靈寶之力,哪怕受點傷,也能成功逃脫。
而在這之前,他要看到今夜出手的是哪家人家。
事實證明,溯侑在算計人心這方面幾乎有着令人驚嘆的天賦。
潛伏在暗中的人果真沒有即刻動手殺他。
他賭來人張狂自大,賭他不将自己放在眼裏,亦賭他們心有顧忌,不敢聲張。
他一樣不錯,全賭對了。
沒過多久,城南一座宅中有了動靜,先是兩三個套着灰撲撲仆從衣裳的人開了一處側門,探頭探腦地往外張望,伸長了脖子,像灰頭土臉的滑稽小醜。
很快,那幾個仆從匆匆跑出來,兩個在前一個在後,如水的月光下,他們那身衣裳後刺着的紋路,以及代表着家主的姓氏,隔着遠遠的距離,無所遺漏地落在溯侑的眼中。
一個謝,一個雲,一個令。
都是宿州城的大戶人家。
這麽拙劣的障眼法,幾乎是在将人當傻子糊弄,溯侑倏而失笑。不知是因為成長期流轉四肢百骸的劇痛,還是因為些別的什麽,他眼中映着璀然熠熠的光,明豔張揚到幾乎不容人忽視的地步。
他靜靜坐着,脊背挺拔而直,姿态認真到像是在聆聽先生講課的學生。
那幾個仆從耍戲一樣出來跑了一圈,又原路跑了回去,再走出來的是一個全須全尾佩戴了面具、連半寸肌膚都沒露在外面,看不出男女的黑衣人,他輕功極高,低着頭極快地朝城南掠去。
溯侑掩唇低低咳了兩聲,硬生生将破碎的血腥氣沿着喉嚨咽下,手掌放下來時,肩頭因為忍耐輕而促地顫抖。
城南每座宅子都建得氣派非常,大門上無一例外懸着府邸牌匾,一眼看過去,是誰是誰,一目了然,清晰分明。
可這座宅子不一樣,溯侑看過去,全有一片蒙蒙霧色,別說牌匾上的字,就連裏面的房屋樣式都看不見,唯一能看見的,只有一面刷了漆的紅牆。
而整個城南人家,全是這種外牆。
“雲霧陣。”溯侑在心底将這陣的名字咀嚼兩遍。這些天他跟在薛妤身邊,學了不少東西,從為人處世的态度,到秘笈術法的差異,甚至她時常還會讓他看一些并不常見,可查事時說不定就會遇上的陣法。
雲霧陣赫然在其之列。
這陣是典型的隐匿陣法,陣開啓時,外人看不清陣內的任何事物,可那屋卻實實在在擺在那裏,即使他此時拿着城南所有人家的名冊一一對過去,到最後人數和姓氏也全是對的。
破局的方法唯有一種。
他進到陣中,撥開雲霧,看清那牌匾上的字。
可若是如此,他等于一舉撞入不知深淺的敵營,再有靈寶傍身,也必定活不過今夜。
太過極端的手段,薛妤從來不喜歡。
于是只能之後再查。
過了一刻鐘,先前如大雁般沉入夜色的黑衣人飛速奔了回來,模樣格外狼狽,一頭被一絲不茍梳起的發被打得散開,右手死死捂着左手臂膀處,鮮血止不住的一路淌出來,氣息紊亂得像是體內在經歷一場火山噴發。
左手臂膀往下,齊齊斬斷,空蕩蕩一片,格外滲人。
顯而易見,既沒有搶到東西,又賠了一條手臂。
血腥氣在溯侑眼前成百,成千倍放大。他像是被一盆涼水潑中,身體徹徹底底僵下來。
那些噴湧而出的殷紅血滴,對成長期的大妖來說,是致命的引誘。
有一瞬間,溯侑幾乎忘記了背後時時盯着的那股殺意,也忘了眼下的處境,他只想不顧一切撲上去,吸食新鮮的血肉,再将這城南用一把火燎遍。
他骨子裏需要那些東西,渴望那些東西。
溯侑的手掌緩緩握攏,重而急地閉了下眼,艱難算着身後那人出手的時間,喉結幾乎是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動,氣息如岩漿般滾熱,兩腮紅得像是重重塗上了姑娘家新制的脂粉,濃墨重彩的兩筆。
他的狀态受血氣的影響,變得越發惡劣,腦中繃着最後一根理智的弦,搖搖欲墜。
那根弦不是仁義道德,世俗成見,不是人們臉上将會挂着的驚恐和稚子無辜的啼哭。
那根弦叫薛妤。
他從來沒将自己看得很高很重,于是知道,若是真發生了這樣的事,不必身後藏着的那位出手,薛妤會親自了解他。
他可以死在敵人手中,可以被抛屍荒野,化為膿水爛到泥土裏,可唯獨,他不想死在薛妤手裏。
不想叫她知道,她花了心思認真培養,覺得尚能有救的人,骨子裏還是這樣卑劣,醜陋,不堪的東西。
冰火兩重天的盡頭,理智徹底支撐不住的前一刻,他腰間的靈符恰到好處地燃燒起來。
朝年的聲音傳出來:“溯侑,你在哪呢?我怎麽沒在執法堂看見你?”
溯侑舔了舔唇,默了片刻,開口時聲線難得的啞着,像一捧粗粝的砂:“我、沒在。”
朝年在寒風中吸了吸鼻子,聲音刻意壓低着,顯得有些着急:“你快回來。我們這突然出了點變故,女郎讓我收集整理宿州和周邊城池所有世家的資料。”
“女郎為留下鬼嬰強行動用封印,受了不輕的傷,方才還吐了血,我實在放心不下,将輕羅和梁燕留下整理了,但女郎要得急,她們兩個沒你懂那些,需要你幫忙才來得及。”
溯侑熊熊燒着的一腔滾燙血液被幾個字眼鎮壓下來,他瞳仁裏映着天穹上一輪彎月,聲音輕得能揉碎進夜風裏:“受傷了?”
他的尾音勾着,現出一點不近人情的漠然,反正聽不出什麽關心的受牽動的意思。
朝年習慣了他這麽說話,悶悶地嗯了一聲,道:“原本一切順順利利的,誰知出了個黑衣人……”像是知道自己又說多了,他潦草地總結:“這事說來話長,跟我們先前想的不大一樣,總之你快回來,回來再說。”
溯侑站起身,身影搖搖欲墜,像一根踩在鋼絲線上随時要掉下去的鳥雀,而原本那些不受控制,躍躍欲試,沖動渴望,通通收斂進身體裏,唯有眼底沉甸甸的黑,昭顯出另一種不同往常的恣睢。
一個城有多大,光是城南這片地區的世家,她就足足看了兩三天的地圖資料。
更別說周邊城池。
根本看不完,就是看完了,等他們分析出來了,幕後黑手早将一切抹得幹淨,換個地方銷聲匿跡了。
溯侑沒做全身而退的打算了。
他指尖夾着那張薄如蟬翼的靈符,話語冷靜而清晰:“朝年,将靈符交到女郎手中。”
這段時間,薛妤信他,看重他,總将重要任務教給他,朝年于是沒問什麽,匆匆說了句:“等着。”
身後銀絲一樣的刀光帶出破空之勢,由遠及近朝溯侑站着的方向斬去。
他似是早料到這一幕,身形驀的倒轉,借着腳下磚瓦的着力倏的躍至半空,沾着冰冷濕氣的發被高高束着,勾勒出少年那張美得極有侵占性的臉,全是某種蓬勃抽長的生動之氣。
溯侑的袖中飛出一把巴掌大的青銅鑰匙,箭矢般朝着身後終于現出身形的幕後人而去,還沒等來人看清鑰匙的真面目,它就在半空中猝不及防炸開,“砰”的一聲,像孩童惡作劇般在半夜點燃的煙花。
來人瞳孔一縮,迫不得已抽身而出改了軌跡,暫避鋒芒。
而溯侑借着這股巧勁,落葉般飄到城南的巷口,朝着最裏面那座像是在吞雲吐霧的府邸而去,反震的力道将他暴露在外的十指炸得鮮血淋漓,他垂着眼,壓着唇,恍若未覺。
那位斷臂的黑衣人才進府門,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反應都慢一拍,等察覺到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只見“砰”的又是一聲,他睜着眼倒在絢爛的火光中。
“豎子爾敢!!”身後是那個緊随而至,卻不得不避着那團光走,怒到目眦欲裂的老者。
靈寶自爆,不認主人,溯侑離得稍遠,也被這樣的力道震得五髒六腑都仿佛騰挪了位,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唇角口鼻處流出的血,擡眼朝府門前的牌匾上望。
這一次,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只見牌匾上霧氣不再,而是用正楷提着三個威嚴端肅的字——昭王府。
原來是這樣。
另一邊,靈符才傳到薛妤手中,便是接連兩聲山搖地動般的響動,薛妤霍的起身,遙遙看向雲跡酒樓的方向,像是很快意識到什麽,問:“你在哪?”
“女郎。”溯侑長而瘦的指骨根根收攏在斷臂黑衣人的喉骨處,直到一聲聲傳來清脆的碎骨聲,他才慢慢垂手,顫着長長的眼睫,條理清晰地說自己的猜測:“與妖僧,鬼嬰有勾搭的,是昭王府。”
“宿州城的資料全部整理好,放在——”
“溯侑。”薛妤一字一句冷了下去,話語中難得帶着點色厲內荏的意思:“立刻退出來。”
“臣被圍困。”溯侑璀然一笑,衣擺迎着夜風獵獵作響,仿佛又成了審判臺上那個渾身是刺,渾然聽不進任何一句話的樣子,“沒法退了。”
他這輩子活得卑微而艱難,像野草想盡辦法求生,卻自有骨子裏的傲氣,一生不為臣為奴。
這是第一次,好似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她從審判臺上将他救下,接經脈,賜丹藥,給秘笈,又牽着他将他從引妖的陣法中走出來,不遺餘力栽培付出的種種心力。
“一刻鐘。”薛妤噌的邁開腿往外走,“溯侑,用你任何保命的辦法。”
“撐一刻鐘,我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