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晚霞揮灑出極致絢爛的幾抹後在天際銷聲匿跡,人間四月的晚風徐徐拂在人的臉上,動作之間,是說不出的柔和缱绻,溫存小意。
薛妤聽過九鳳的話,轉身回望,才發現溯侑一反常态的遠遠落在後面。
他長得高,骨架削瘦,站在才點起的燈盞邊,被拉出長而虛幻的一道黑影,微微落着眼看不清神色,整個人幾乎要無聲無息溺進如潮水般湧上來的夜色中。
薛妤走到他面前,道:“溯侑。”
“擡頭。”
少年身體有一瞬的僵硬,他沉默着屏息了片刻,半晌,像是不甘心,又像是懷着某種執拗的目的,舔了下幹裂的唇後沉着啞意開口:“女郎,我沒事。”
“我……”
薛妤皺眉,根本不聽他各種不将自己當回事的強撐借口。她伸出長指,落在他線條流暢的下颚,而後稍微用力,就将他整張臉挑了上來。
溯侑剩餘的話一下自動消音。
橘黃色的燈光下,他一張臉像是才從水裏撈起來,連睫毛上都蒙着汗涔涔的水珠,擡着眼躲避薛妤視線時,那些汗珠便一顆顆順着眼睑滾下來,懸懸挂在下巴上。
若說他先前臉色是不正常的白,現在兩腮則漫出高燒一樣的紅,現出一種甜蜜的成熟的桃李般的豔色。
“這就是你說的沒事?”
薛妤問。
這樣的動作下,溯侑的神情避無可避,他捏着寬大的衣袖,不知是因為全身各處拉扯着漸漸令人難以招架的疼痛還是一些別的什麽,指節用力得泛起急驟的白。
他此刻神情像做了錯事被大人偷抓的孩子,既茫然,又忐忑。
“妖蕪果,用了沒?”薛妤話才說出口,就覺得問了個多餘的問題,于是她收回手,言簡意赅道:“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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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侑照做,橙黃色的果子完完全全占據了她的掌心,他看着她擰着眉,垂着眼,難得有些笨拙地施展起屬于妖族的催長術法。
風一吹,燈一晃,她半側臉頰分明冷若冰霜,他卻愣是從中看出了幾分耐心。
對他的耐心。
妖蕪果吸收了精純的靈力,眨眼間便冒出一棵細嫩的芽,那棵芽甫一舒展身姿,就像是有自主意識般纏上了溯侑的手腕,嗖的一下鑽入血肉裏,沒了蹤跡。
薛妤再一擡眼看他,少年長身玉立站在燈光下,從眉眼到發梢,每一處都透露着被安撫住的乖巧和聽話。
“等下你別去了,就在執法堂休息。”
并不是跟他商量的意思。
換句話說,等同于命令。
溯侑一直強撐着不說也是這個原因。
其實與鬼嬰博弈那樣的場合,他和朝年等人去了也幫不上什麽忙,可四星半的任務難得,即使是薛妤,也僅僅接過兩次。
若是能全程參與,對他而言,亦是一次難得的能夠成長和磨砺的機會。
他需要快速提升,不論是自身實力上的,還是辦事能力上的。
還有就是。
這樣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中,薛妤不應該因為什麽人,什麽事而分心。
幫不上忙,總不能還拖後腿吧。
宿州城開始亮起千燈百盞,月華也從天穹末端一路流下,溯侑像是被這樣的光亮閃到,側着身別了下眼,應得低而自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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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妤等人到城南那片地域時,家家戶戶門前都挂起了燈。
因為住的都是有講究有聲望的大戶人家,整條小巷顯得格外幽靜,來往的多是下值的夥夫仆婦,或是奉命辦事的丫鬟。他們浩浩蕩蕩一行人的動靜,引得過路之人頻頻側目。
等到了巷子盡頭,見到那座眼熟的府邸,薛妤停下腳步,朝身後的人點了點下巴:“都隐匿到暗處去,別發出動靜。”
聞言,朝年和梁燕,以及善殊身後兩名女侍都躍到就近的樹上,借助着濃密樹冠和枝葉的遮掩,将自己藏得嚴嚴實實,連氣息也死死收斂住。
薛妤上前叩門,這回來應聲來的是個面容和善的嬷嬷,說話時笑吟吟的,現出一點屬于年長一輩的慈祥來:“诶,來了來了,姑娘這是——”
薛妤将早上編好的臺詞又重複了一遍。
沒過多久,那位身懷六甲的女子得了傳信被個俏美的丫鬟扶出來,依舊是輕聲細語地請她們去裏面坐。
這一次,薛妤沒有拒絕。
府內很簡單,但顯然才收拾過,東西都井井有條擺放着,并不顯得雜亂無序,随意一兩瓶開在早春的花,将古板的見客正廳襯出幾分怡然的野趣。
“大妖傷人,兇手尚未抓獲,執法堂長老尤為重視,令我們将城南徹查。”薛妤手指搭在沏好的新茶茶盞上,說話時尤為正經,任誰都看不出半分端倪和異樣,她不動聲色看向坐在對面的女子,道:“命令如此,希望夫人配合。”
“這是自然。”女子淺笑着朝薛妤和善殊點了點頭,手落在隆起的腹部輕輕撫了兩下,道:“我姓洛,單名一個彩,兩月前搬到了這。”
“只你一人?”薛妤追問。
洛彩點頭,回憶起往事,那張靈動如少女的臉上不可遏制地浮現出憂傷和惆悵:“我夫君生來體弱多病,即使日日湯藥不停,也依舊沒熬過入春前的最後一場雪。”
“我們自幼相識,夫妻情深,他一去,我整日昏昏沉沉,以淚洗面,原本以為餘生就要這樣渾渾噩噩度過,可這個孩子——”
“他不忍我受苦,來得及時。”
“診出喜脈後,大夫說,因為前段時間憂思過度,這孩子胎像不穩,建議我換個環境,避免觸景生情,靜靜安養後,情況或許會有好轉。”
“正好,我們在宿州有這麽個空着的宅子,我思來想去,還是來了。”洛彩道:“說來奇怪,自我來後,日日隐隐的腹痛再沒有發作過,再請大夫來看,都說這孩子健康得不行。”
只怕真正的孩子早被鸠占鵲巢的鬼嬰扼殺了。
薛妤和善殊對視一眼,後者一斂裙邊,含笑唠家常般問:“既要安胎,怎麽獨身一人,這豈不是要自給自足,每日為生活中的小事親自操勞。”
“其實并不只有我。”洛彩挽起鬓側一绺發,輕聲回:“先前府上有個伺候了我與夫君近十年的嬷嬷,我用得順手,也一并帶來了。”
“想必是這府空着,地方大,我們兩人又深居簡出的緣故,外人看着并不招眼,以為只我一個。”
“在這位姑娘提醒我獨居不妥前,已經有附近好心的鄰居提醒過我了。這孩子月份漸大,情況也穩定下來,我想了想,确實該多招些人伺候,于是便有了府上這些。”
薛妤面無波瀾地聽完這些話,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聽洛彩停了話音,才不疾不徐将手中茶盞放下,發出清淩淩的一聲響。
“夫人。”
她看着洛彩的眼睛,突然道:“據附近人家的供詞,都說這兩個月有僧人頻繁出現在城南,我們追查了一天,都沒查出蹤跡,不知夫人可曾見過他?”
“僧人?”洛彩訝然地睜大了眼,而後皺起眉細細思量,搖頭道:“未曾見過。不過我為了安胎,其實沒怎麽出過門,只偶爾讓嬷嬷在牆上的菱窗前搬上把椅子趟一趟,看看外面過路的人,還看不清臉,只能隐隐看到些衣角配飾。”
薛妤審過邺都無數鬼怪,正兒八經觀察人神情時,一個細微的擡眼,不自然的抿唇,都能成為撬出關鍵線索的豁口。
可此時此刻,洛彩那張明豔動人的臉上,全是真情實意的茫然和訝異。
她是真不知情。
也是真期待和盼望着肚子裏的生命來到世間。
那麽,她們要是現在說實話,不論有沒有拿着執法堂的令牌,都極有可能被府裏的仆人拿着木棍掃帚撲出府。
可不說,不提前讓她配合,采取措施,三天後鬼嬰出世,洛彩甚至活都活不下來。
孰輕孰重,根本無需深想。
薛妤有自知之明,這樣的活不适合她,她看向善殊,道:“麻煩善殊姑娘跟夫人解釋。”
善殊苦笑着颔首,轉而站起身,面向洛彩,輕柔地說出那些對一個即将為人母的女子而言極其殘忍的話語:“夫人,非我們不識趣冒犯。接下來的話,你可能不願相信,可時間急迫,我們希望你聽完始末之後仔細想想,然後配合我們捉妖,除惡。”
面對人族女子無辜而懵懂的神色,善殊頓了頓,道:“你的孩子,被鬼附身了。”
洛彩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凝住了,她扶着嬷嬷的手站起來,身形顫巍巍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凝上了怒意:“我對兩位好言相待,也事事配合,沒想到你們居然。”
她半生溫柔,連怒急了罵人都找不到詞,頓了頓才拔高了聲音道:“我不知道什麽執法堂不執法堂,就算是聖地朝廷來了人,也不能這樣信口雌黃,指着別人還未出世的孩子說成鬼!”
半晌,薛妤和善殊被府中力大的婆子推搡着出了府,好好的一扇門在他們眼前哐當一聲碰上,動靜大得上面一層灰也跟着落下來。
先前那笑眯眯的婆子也變了副臉,指責地出聲:“不知所謂。”
總之,兩人确實被掃地出門,且過程格外狼狽。
善殊好脾氣地卷了卷袖邊,聽過身後女侍的低聲回禀後,有些擔憂地去看薛妤的臉色。
薛妤忍耐似的閉了下眼,再睜開眼時,臉上已經是難以按捺的愠怒之意,她道:“不給鬼嬰成長的時間了,現在布陣,夜半子時動手,逼它和妖僧出來。”
“朝年。”她朝樹後喚了一聲,随後将一件薄若蟬翼的輕紗衣丢到朝年懷裏,眼也不擡地吩咐道:“現在進去,給裏頭有孕的女子披上。”
“鲛紗。”善殊看着那件衣,感慨般的喟嘆一聲,道:“我還以為阿妤姑娘生氣,不想管這人了。”
畢竟生來高高在上的人,最受不得的就是冒犯和怠慢。
“沒。”薛妤道:“任務做多了,被關在門外的次數也多。他們不懂這個,沒什麽好生氣的。”
善殊想,內心真正強大的人,确實不會因為這點事而惱羞成怒。
那麽她臉色如此明顯的怒意,是因為什麽呢。
是這個被利用的人間女子和那條無辜逝去的生命。
還是某個不聽話,執意頂着生長期亂跑的妖族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