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薛妤現在住在城主府上一處小別院裏,陳劍西東窗事發,原本熱鬧非凡的城主府在一夜之間沉寂下來,夜裏各處都亮着燈,偶爾會從枝頭樹梢上驚起鳥雀拍打翅膀的撲棱聲,除此之外,看不到什麽人的蹤影。
于是夜晚被拉得格外漫長,也格外安靜。
溯侑提筆落下幾個字,忽而開口問:“女郎和赤水聖子不合嗎?”
“有恩怨。”既然日後要跟在自己身邊做事,那接觸這些人是不可避免的事,薛妤眉頭皺了下,像是想到什麽難以忍受的事,視線從宿州地圖上挪至窗外,壓了壓唇角,道:“路承沢這個人,拎不清事,愛多管閑事,也愛慷他人之慨。”
“日後遇見,不必過多理會他。”
前世千年,薛妤跟路承沢打過不少回交道,也一起經歷過生死存亡的驚險關頭。他是被赤水教出的典型的傳人,在他眼中,這個世界非黑即白。
鎮壓邺都的封印大陣于他而言,是件值得拍手稱快的事,甚至他從來認為,薛妤跟松珩刀劍相向,只是因為女人被男人背叛之後的惱羞成怒。
若僅僅只是如此,薛妤其實不至于對他如此反感,他們之間最多也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可這個人,他不明前因後果,不管是非曲直,非要強行做和事佬,非得插手別人的事。
簡單來說,腦子不大好,溝通起來都費勁。
她的喜惡表現得想來明顯,不需細想就能輕易分辨。可有一點,或許跟骨子裏的教養有關,她即使面對自己厭惡的人,也頂多冷淡地說一聲這人不行,亦或者幹脆處理,對陳劍西是這樣,對人皇也是這樣,不會有兩句三句的多話。
唯獨對路承沢,她會使一般二般無傷大雅的小絆子,對她而言,這是罕見的。
或許她自己都未曾察覺,但溯侑長于市井,生于微時,察言觀色和揣度人心幾乎成了他活下去的本領,根據這段時間的相處,大概摸明白她一慣的行事作風,于是更能明白。
她确确實實被牽動了心緒。
不是因為路承沢,就是因為路承沢身邊的某個人。
溯侑握于指間的筆頓了又頓,半晌,才點頭,翩然應了聲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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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九鳳早早登上城主府,身後跟着她那聲勢浩大的鬼車,面目溫柔的桃花妖走在她身側,偶爾被鬼車上呱噪的烏鴉吵得受不了了,便會無奈地喚一聲她的名字。
薛妤出來時,被外面花裏胡哨開了滿地的十幾種花閃了眼,她默了默,看向興致勃勃往鬼車上系鈴铛的九鳳,又在看到蘇允時不自覺地皺了下眉,問:“怎麽回事?”
“村裏那老頭不是偷了塵世燈,讓官府來人逮進去了麽。”九鳳頭也不擡地回:“這小鬼沒人收留,一大早去海邊淌眼淚,我看着可憐,怕他餓死,就索性将他帶着一起趕路。哪天遇上合适的門派,再将人丢進去學學東西。”
許是因為家裏遭此變故,之前那個捧着迎春花妖健步如飛的少年神情顯而易見的蔫吧下來,無精打采的樣子,見了薛妤,也只扯了下嘴角象征性打了個招呼,就又默默蹲到桃知身後發呆去了。
見狀,薛妤也不好說什麽,只轉頭告誡九鳳:“既然是你帶的人,路上就留點心,人別看丢了。”
九鳳不以為意地點了下頭,而後拍了拍手掌站起身,掃了城主府幾眼,問:“北荒那位佛女呢?也和我們一起?”
“九鳳姑娘。”九鳳話音剛落,善殊含着笑的和氣聲音便從身後傳來,她穿得一向素淨,也不着濃妝,身後僅僅跟着兩名女侍,低調得過分,眼角上揚時如春風般溫柔:“我跟悟能主持多說了幾句話,耽誤了些時間,來得稍遲些,讓九鳳姑娘和阿妤姑娘久等了。”
善殊是佛門中人,身上自然而然的有股令人信任的氣息,加上本身說話客氣,性格溫和,九鳳對她并沒有像才見薛妤時的橫眉冷對,拔刀相向。
但因為妖都的大妖和聖地傳人本身就有身份上的沖突,也壓根熱絡不起來,見面互相點一點頭就算友好。
“知道來遲了下次就積極些。”九鳳懶洋洋地撥動了下手腕上纏着的紅繩,道:“人都齊了,那就走吧。”
“我先說好,不坐馬車。”九鳳像是知道她們要說什麽,財大氣粗地揮揮手:“用飛行靈寶,強闖城池的賬算我頭上。”
才準備說話的善殊将話咽回去,從善如流地笑着颔首,道:“有勞九鳳姑娘了。”
于是九鳳那輛花裏胡哨的鬼車在衆人的眼中飛速變大,幾乎長成了一排錯落有致的院子,長長的珠簾流蘇上生長出時節不同的花朵,紅的粉的花團錦簇,邀寵似的争相吐豔,整架鬼車頓時現出一種豔俗的可愛來。
鬼車急速越過地面的山水,朝着遠處飛馳而去,九鳳閑得無聊,順手編了架秋千蕩,有一搭沒一搭的跟蹲在外面的人聊天。
“诶。”她看向脾氣極好的善殊,問:“既然你們急着做任務,多帶點人出來不就行了,明知任務難還單槍匹馬地闖,不是擺明了浪費時間嗎。”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九鳳擺了擺手,眯着眼睛應得渾不在意:“早些年我們倒也都收到過天機書,但沒人做任務,完不成也沒人交過罰款,時間長了,它就自己消失了。”
妖都那群大妖,個個桀骜,骨子裏生來都帶着難馴的不羁,天生不将聖地當回事。別說做任務維護世間秩序了,他們收斂點性子,不到處惹禍就阿彌陀佛了。
善殊失笑,她解釋道:“天機書發布到我們手中的許多事情,人多反而不好解決,你一句我一句的,信息分散,沒法抓住重點,辦起事來還容易打草驚蛇,反而更費時間。”
“不僅如此,任務的難度往往會随着人數的變化而變化,屆時處理起來更麻煩。”
就像原本四星半的任務被硬生生拖成五星,身邊還多了很多拖油瓶,那種難度,光是想想就令人頭皮發麻。
她們說話的時候,朝年也在和溯侑說話。
而薛妤早在進鬼車那一剎,就帶着那張地圖和幾本記載了宿州歷史的書籍一頭紮進了最裏層。
“你将這個給女郎送過去。”朝年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巧的瓷瓶,遞給溯侑,苦着臉道:“查案歸查案,也不能傷都不管了,這萬一到了宿州,再碰上個難纏的妖要實打實的硬碰硬,女郎的身體怎麽受得了。”
察覺到溯侑不解的目光,朝年呲着牙補充道:“女郎不聽我們的,她很少用這些外物療傷。”
“若是女郎不肯用,你就再勸勸她,好歹休息休息。”
溯侑掀開簾子進鬼車車內的時候,薛妤正合上其中某一本書,聽到動靜擡頭,見到他手中握着的瓷瓶,也不意外,問:“朝年讓你來的?”
“女郎該珍重自己的身體。”溯侑掃過她手邊堆着的那些書,道:“塵世燈一事,不急于一時。這些事,大可以吩咐給下面的人做。”
“朝年?”薛妤搖了搖頭,道:“他們得再好好練上兩年才行。這些繁瑣的東西丢到他們頭上,不出半日,都得哭着回來跟我求饒。”
“我可以替女郎整理對比。”
當日在審判臺兇得不行的小崽子收斂了爪牙,也終于開始露出一星半點試探的親人的意思。薛妤擡眼看他,感受他體內的氣息,問:“邺都心法,練到幾層了?”
他有修煉的基礎,天賦高,還勤奮,速度絕不會慢,可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在他輕聲吐出那個“四”字時,薛妤還是有些驚訝地挑了下眼角,道:“不錯。”
她尤記得,當年松珩學習此法,一個月才磕磕絆絆到兩層。
“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薛妤鼓勵小孩似的露出一點不明晰的笑意,道:“你年紀還小,又剛受過刑,趕路的這兩天好好休息休息。”
“這藥。”薛妤掃過骨白色的小瓶,拒絕得幹脆:“讓朝年收回去放着。”
說完,她又垂眸安靜地翻起書,不知疲倦似的一處處對比,圈出不同,如此來回重複。
溯侑原樣拿着瓷瓶出來時,有一剎那不自覺的皺眉。
朝年遠遠地跑過來,将瓶子收回去後就地半蹲着,愁眉苦臉地嘆氣。
“女郎為何不肯用藥?”溯侑一雙桃花眼往下垂着,說話時仿佛永遠透着一股與年齡不符的不疾不徐的從容。
“女郎是靈陣師。”他現在得薛妤看重,将來是肯定要留在身邊做事的,朝年想了想,覺得也沒必要隐瞞,低聲道:“靈陣師你知道吧,講究的是對世間萬物的領悟。外界總有許多傳言,說每個靈陣師都得天獨厚,靈力細致入微,這樣的說法,對,又不對。”
“靈陣師的身體比起同修為的其他人,宛若一碰就碎的娃娃,就肉、身力量而言,也就比普通人好一點。”朝年一句一句說得清楚:“其實這根本無傷大雅,只要雙方境界相差不是很懸殊,一般情況而言,別人根本近不了靈陣師的身。可女郎說,邺都不能出現一個有明顯弱點和缺陷的傳承者。”
“這些年,女郎一直都很忙,她要一邊處理邺都政務,一邊接天機書的任務,同時要做到陣法方面毫不落下,還得抽出時間跟那些三大五粗的體修比拼。”
“為了淬煉身體韌度,也為了警醒自己,除非生死攸關的場合,不然女郎基本不會用藥,不管有多疼,反正就等着傷口自己痊愈。”
朝年說着說着,聲音悶下去:“我姐姐拼了命的修煉,也常愧疚,覺得跟不上女郎的步伐,無法替她排憂解難。”
“女郎身上的擔子,真的。”朝年搖了搖頭,話語都沉重起來:“真的太重了。”
“女郎是不是說要你去休息?”朝年看向沉在花藤沉影中逆着光的少年,問。
溯侑颔首。
“她跟我,梁燕和輕羅也這樣說。”朝年悶悶不樂地用指尖在地上塗塗畫畫,道:“其實我們根本沒能幫上什麽忙。”
“所有人都在休息,就女郎自己在忙。”
溯侑像是突然被閃動的刺眼光亮刺到,倏而難以忍受一般垂了下眼。
這些天,他沒有藏拙,孔雀開屏一樣的展露自己,她明明知道,那些朝年做不了的事完全可以交給他。
可偏偏沒有,半句都沒有。
他,朝年,輕羅,于她而言,都是需要照顧的半大少年。
唯獨忘了自己,也不過是花一樣的少女年紀。
溯侑自知自己品性,他低劣,陰狠,不擇手段,演技精湛,他得咬牙淌着血往前爬才能活下來。
因此之前百年,他從未對任何人動過半分恻隐之心。
唯獨此刻,他站在斑駁的光影下,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在身體裏亂蹿的到底是種什麽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