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片刻後,一行人站在九鳳那座水橋上,水橋能屈能伸,能長能短,像一截随波逐流的綢緞,最後穿過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水洞,停在一座小小的海底花圃前。
說是花圃,其實裏面開得花鮮少有人認識,紅的紫的,每一朵都各有神異的姿态,在水波中靜靜散發着氤氲靈光,像一團團游動在水裏的火。
九鳳沒在外圍過多停留,擰着眉徑直往深處走,過了片刻,腳步停在花圃正中間的小圈外。
圈內長着一朵開敗了的花。
它的花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水色,宛若蒙了一層皎月的清輝,葉片則呈現出熠熠的光澤,稍微靠近一些,便能感受到上面炭火般的溫度。
毫無疑問,這是真正聚天地之靈,山水之秀生成的靈物。
而此刻,這朵巴掌大的花如向日葵般垂下了腦袋,葉片也無精打采耷拉下來,細看之下,整株花像破了個洞的皮球,從根莖處往外吐出靈力。
照這樣的架勢,不出三日,這朵日月花就會悄然消失在世間。
“搞什麽不好。”九鳳攤開手掌,露出掌中滢白的妖珠,臉上是十二分的不耐煩和不情願:“非得搞個男人。”
薛妤被她這話說得皺眉,低低壓了壓唇。
“我數三,一起出手。”九鳳手一松,掌中妖珠垂直掉入日月花的花苞中,她頭也沒回,專心致志地觀察着日月花的變化,在某一刻,聲音都輕了下來。
“一。”
“二。”
“三——”
薛妤出手,純白的衣袖随着風震蕩起來,像兩片顫顫巍巍懸浮的雲,成千上萬根雪絲纏繞上她纖細的手腕,松松懸在半空,根根如雨絲,綿綿柔柔搭上日月花的花瓣,精純的靈力如流水般源源不斷湧出。
相比于薛妤春風細雨的動靜,九鳳那邊就格外粗暴簡單一些,岩漿般的火液噴濺,在半空中炸出一朵朵緋色煙花,再盡數被日月花吸收進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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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過程中,日月花周圍的光芒越來越盛,花瓣層層舒展開,綠葉邊沿甚至出現了細細的一層金邊,靈力之充盈,幾乎已經達到了全盛時的狀态。
“快成了。”九鳳朝薛妤看了一眼,語氣中隐隐透出些微的如釋重負的愉悅,“再過一會,我們同時收手。”
薛妤颔首,開始減緩手中靈力湧出的速度。
“啵!”
就在妖珠即将徹底跟日月花本體融合的那一刻,變故陡生。
盛開的花瓣片片合攏,洶湧的靈力戛然而止,全部順着流淌的路線反哺回薛妤和九鳳體內,那顆妖珠躍然跳出本體,重新出現在衆人眼前。
“雲籁,你!”九鳳被龐大的靈力推得往後退了兩步,她盯着那顆妖珠,懶洋洋的聲音一反常态低了下來:“你瘋了嗎,一旦失去這次機會,你連轉世為人的機會都沒了。”
薛妤煙水般的杏眸略略往上擡,靜了片刻,也難得開口:“回去吧。”
妖珠周圍繞着兩點光,一明一暗轉着圈,其中,黯淡的那點在衆人的視線中一點點湮化成了銀色的細沙。亮的那點朝九鳳和薛妤飛來,拂過臉頰時,如春風一樣溫柔,同時帶着些說不出來的馥郁花香。
薛妤于是又聽到了那只大妖含笑的軟語。
“謝謝。”雲籁在她耳邊低低喟嘆:“我受人們善意出生,卻因自身緣故傷了他們,這是我和淮南的債,得償還。”
陳淮南無辜,她無辜。
那些因她失控而丢掉性命的人,更無辜。
“下一世,我不當妖,淮南也不當人了。”她像是卸下了什麽繁重的擔子,于是就連收尾的話語中都帶着上揚的笑意,溫柔得不成樣子。
他們會成為山間湧動的泉,林間清冷的月,成為人間千萬盞明燈中璀然的兩點。
雲籁話音落下,圍繞着妖珠亮的那點倏地飛向遠處,化為流星般的軌跡,在冥冥之中包裹住當初因她而亡的數個靈魂,将一身福報與善行散盡。而後像是燃燒到了尾聲的煙火,悄然黯淡,無聲落幕。
薛妤和九鳳同時沉默下來。
直到那顆妖珠再一次落回九鳳手中,後者才猛的眨了下眼,伸手狠狠握住,染着鳳仙花的指甲鮮豔得像要淌出汁液來,“就這點出息,确實不能當妖。”
薛妤滿袖纏繞的絲線無意識長長扯動了下,她垂下眼,一根根慢慢理直,半晌,驀的轉身,音色如舊:“我們走。”
“等一下。”九鳳喊住她,她高高地擡起下巴,道:“我跟你一起。”
“我的朋友都成這樣了。”她說着說着又忍不住咬牙:“這事總得給個交代。”
“雲籁天生地長,無父無母,身邊就我們這些朋友。”九鳳指了指自己,又點了點滿臉惆然的桃知,道:“那個陳劍西,還有那個老痞子方士,全部都得給我——”她咽下那個“死”字,換了種相對能被聖地接受的說法:“給我得到教訓。”
“九鳳殿下。”朝年見狀,急忙站出來打圓場:“陳劍西已被我家女郎下令剝奪城主身份,押回邺都待審。您放心,這件事我們一定按規矩走,絕不姑息任何一個有罪之人。”
“聖地本就偏向人族,陳劍西作為一城之主,萬一還能有點用,被你們用什麽借口放了。”九鳳厭惡地皺起眉,點了點已經完全枯敗下去的日月花,道:“那這兩人,不就白死了。”
“陳淮南怎麽着我不管,也管不着,但雲籁沒做錯什麽,這事我管定了。”
朝年撓了撓頭,還想再說什麽,卻見薛妤轉身,她望着九鳳那雙懶意橫生的鳳眼,開口道:“跟着可以,但你若是敢貿然出手,傷及無辜,便也跟着陳劍西一起去邺都大獄裏見識見識。”
薛妤字字清脆,聲如冷玉:“我的話你大可以聽進去。”
九鳳不是別人,她的實力在明面上擺着,真要纏上來跟着,也不是她随口一句“不行”可以拒絕的,既然她只是為雲籁要個結果,薛妤可以滿足她。
退一步說,陳劍西是押回邺都落罪,若是在別人家大本營,九鳳還敢亂來,就得做好讓妖都按照規矩來“贖人”的準備。
九鳳冷冷地哼了一聲,撥弄着自己晶瑩剔透的指甲,百無聊賴地道:“放心,我對聖地那點破事沒興趣。”
薛妤回過頭去,不再管她。
一行人又站回那座水橋上,期間,朝年拽了下溯侑的衣袖,在少年那雙似乎時時藏着笑的勾人桃花眼中低聲說了兩句話,後者垂眸,而後略略颔首,站回薛妤身側。
薛妤上岸之後,二話沒說,直接轉道去了金光寺。
抵達金光寺時天色已晚,天邊錯落有致地飄着一層絢爛的霞光,襯着一輪西沉的落日,有種蕭瑟的美感。
善殊才從佛堂出來,一個照面見到薛妤冷若冰霜的神色,再看看雙手環胸靠在古樹邊眯着眼站着的九鳳,稍愣了愣,急忙請薛妤落座,問:“這是怎麽了?”
薛妤有些疲倦地阖了下眼,捧着熱茶潤了一口,才要撐着精神解釋前因後果,就聽身邊一道獨屬少年清冽的聲線不疾不徐流淌出來,從強闖城主府到海底發生的一切,說得簡單,卻概括極全,事無遺漏。
薛妤眉心陡然舒展了些。
她确實從未享受過這種待遇。同樣是才從審判臺下來,帶着松珩接任務和溯侑接任務俨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一個雞飛狗跳鬧得人腦仁疼,一個則省心得令人想嘆息。
善殊聽完,也沉默下來,半晌,道:“這可真是……”叫人不知說什麽的好。
薛妤從靈戒裏拿出一顆舍利,推到善殊跟前,道:“這是寺裏被盜的佛寶,等會交給悟能吧。”
善殊點頭,伸手将發絲撥到耳後,有些愧疚地開口:“說來羞愧,這樁任務真是麻煩阿妤姑娘了,我笨手笨腳,實在沒幫上忙。”
這樣敏捷的思維,雷霆般的手段,确實很少有人可以比肩,難怪跟她一起前往皇城平亂的陸秦羞愧欲死,灰溜溜閉門好幾個月不敢跟薛妤碰面。
“佛女說笑了,金光寺若不是你守着,我也沒法騰出手來做事。”相比于陸秦和路承沢那種礙手礙腳的,善殊無疑是個極好的搭檔。
互相客氣一番之後,薛妤從袖中取出天機書,和善殊的排并排放着,而後十分有默契地同時點了上去。
那行字在眼前飛快滾動中,很快,像是感應到什麽,前面半行字化為飛灰消散在眼前。
這是任務要過關了的意思。
善殊輕籲一口氣,身子稍稍往後,脊背靠在椅背上,才要笑着跟薛妤說點什麽,就見天機書上,後半段字驀的亮起來,以一種幾乎閃得人眼睛疼的速度滾動。
薛妤和她同時看過去,見上面慢慢浮現出幾個字。
“尋找塵世燈。”
塵世燈三個字比劃落得極重,顏色深郁,深怕人看不到一樣。
從一開始,薛妤和善殊被人告知的就是,塵世燈是個無關緊要的東西,燈的主人都不在乎,說作用發揮到了盡頭。而天機書從來沒有說要尋找塵世燈,任務上那行大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說塵世燈丢失。
誰都以為這只是為了引出雷霆海和金光寺的事。
結果現在所有事情都解決了,突然出來個找燈。
溯侑見狀,眸光微動,他悄然轉身,行至一邊溫聲問了那位跟在九鳳身邊,看着十分溫柔好說話的桃花妖幾個問題。
他得知詳情後回到薛妤身側站着,微微傾身,淺聲道:“桃知說兩年前紫薇洞府的掌門确實到過九鳳海,跟九鳳好言好語溝通過一陣,那燈根本沒有什麽鎮壓大妖的作用,只是個幌子。”
“那掌門在蔔卦一途走得深遠,因此通曉天機,他在九鳳和雲籁面前起卦,卦上明确表示,兩年之內,陳淮南不會出現在霧到城,雲籁再動用自身力量去尋他也是白費生機。”這才是那兩年雷霆海終于恢複平靜的真正原因。
“後來,掌門走時确實曾平地起高樓,在塔中放了一盞燈,但全無作用,只是為了讓周圍村落的人看着心安。”
薛妤聽後,看着那仍在不斷閃爍的字,語氣要多冷有多冷:“所以它是在發什麽病,讓我們去找燈。”
善殊也深深皺眉,用手指重重摁了下脹痛的眉心,苦笑:“我早該料到。”
“四星半的任務,以天機書的德行,怎麽會這麽順利就過。”
原來還有下半截藏在這等她們。
溯侑垂着眼,餘光正好是薛妤半邊側臉,白瓷般的顏色因為天機書這始料不及的翻轉而現出一點點暈紅的薄怒,像冰雕玉琢的冷瓷人突然鮮活起來。
他組織好的言語突然亂了一瞬。
少年再開口時,鴉羽似的睫密密垂着,音線因為刻意低着,而現出一絲欲蓋彌彰的冷色:“方才朝年說,老村長這些年一直想湊夠蘇允拜師名門的錢,眼看蘇允年紀大了,再拖下去會錯過最好的修煉時機,于是和村中缺錢的壯年們一合計,将目标打在了塵世燈的身上。”
“宿州有家大戶聽聞這燈有鎮壓大妖的作用,十分心動,數次請人開價,老村長前幾次都沒答應,後來實在心動,忍不住铤而走險,選了個人最少的日子——也就是祈風節,将燈偷走了。”
誰知道陰差陽錯的,雲籁也是在那晚動手蠱惑僧人拿了佛寶,時間如此巧合,自然而然就讓人聯想是同一人所為。
而其實并不是。
總結下來,就是一句話,天機書将三個任務合成一個,步步引她們入局。
她和善殊不想當傻子,這破書處處将她們當傻子。
薛妤“騰”的一下起身,望着天機書,格外冷靜道:“這個任務,我不接了。”
就在此時,輕羅提着裙擺慌慌張張跑過來,附在薛妤身邊小聲道:“女郎,朝年讓我告訴女郎,跟老村長聯系買燈的是一個方士,而且說和城主家是舊交,還拿出了信物。正是他一再保證拿燈絕對萬無一失,老村長這才決定冒險一試,事後那方士果然丢下不少靈石,帶着燈回了宿州。”
“朝年說,聽村長描述,很有可能就是千年前跟陳家勾結的那位。”
不遠處,九鳳正指揮自己的鬼車在金光寺上空轉圈圈,聽到“方士”這兩個字眼,她耳朵動了動,而後停下動作,趾高氣昂地走過來,看着薛妤道:“什麽方士?借運的那個?”
她滿臉“我們什麽時候出發去殺人”的神情。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地看了看九鳳,後者立刻道:“你可別說不管這事,那破老頭必須給本殿死在雲籁墳前。”
薛妤半晌沒說話,片刻後,回頭,指尖蹿出一團火,眼也不眨地丢到天機書上。
小小的卷軸立刻在半空中來回翻滾,嗷嗷撲騰。
薛妤冷然欣賞了半天,這才一字一頓地回九鳳:“嗯,明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