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旁觀者(6)
第六章 旁觀者(6)
“他?”陳深一笑,“不可能是他。”
“為什麽?”
“因為父親有這樣的案底,他是通不過政審的,”陳深看着林淮,又補充,“而且出車禍的警察只有一個女兒。”
“……”林淮沒有回答,只是看着手機。
“你看上去有些為難?他對你說了些什麽不好的話麽?因為你的懷疑他讓他不滿了?”陳深問。
“他對我說所裏其他人都挺讨厭我的,說我性格很孤僻。”長這麽大,他還是第一次被人評價孤僻,林淮眯了眯眼睛。
“是麽,你怎麽想?”
林淮他實話實說:“我覺得他因為其他事心煩所以口不擇言,假如在沒有發生沖突的情況下,所裏人都讨厭我,我覺得不是我的問題,我還沒厲害到兩個星期就讓所有人讨厭我的程度。”
“那看來我不用安慰你了。”陳深忍不住笑了。
“他——”林淮将手機上的照片轉向陳深,“煩心的是我對他女朋友的關注,我去查了下出車禍警察的親屬關系,發現他有個女兒,叫游琪琪,正是我今天看到的她的女朋友。”
“……噢。”陳深挑了挑眉,就連他也有些意外。
“那麽,我們接下來該怎麽做?”林淮問。
詢問同事的确是件麻煩的事,比它更麻煩的就是詢問與同事關系親密的人了,盡管林淮只是坐在辦公桌前,由陳深和榮指導來詢問,王賀還是經過他這,狠狠地瞪了他一樣。
林淮安穩地接受了對方的眼刀攻擊,他想了會,幹脆拿起筆記本,敲了敲審訊室的門,然後走了進去。
游琪琪本來就神色慌張,她十分纖瘦,此時面色煞白更是顯得楚楚可憐,張着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然而在林淮進來的一瞬間,她卻像被打破了什麽東西一般,反而從深水區浮了起來,就在林淮以為自己壞了事的時候,游琪琪反而直接認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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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是我襲擊了她。”
陳深和容指導對視了一眼。
“你具體說說發生了什麽事?”
游琪琪像機器人一般毫無語調欺負地敘述:“我本來都忘掉她了,我也以為自己不記得她長什麽樣了,那天晚上,我複習完功課去客廳拿水喝,爸爸把她帶回來,我和她打了個招呼,就回去趕作業了,雖然爸爸把她帶回家住了幾天,我忙着中考,根本就沒怎麽從自己房間裏出來過,也只瞥過她一眼而已……”
這時,游琪琪突然猛地擡起頭,眼中仿佛有淚水:“但我發現,哪怕和她擦肩而過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我直接找她理論,然後我用煙灰缸砸了她,我們搏鬥中,她從陽臺落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你推她下去的麽?”陳深問。
游琪琪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陳深沒有說話,他在思考着什麽,榮指導也眉頭緊皺。
“恕我直言,”林淮直接打破了這個沉默,“你能詳細講下你是怎麽把她推下去的麽?”
“我當時氣瘋了,發了瘋地打她,等回過神來,她就已經墜下樓了。”
“陽臺的欄杆有一定的高度,安裝有窗戶,你和李歡玉的體型上也有一定差距,你很難在一瞬間把李歡玉推下樓的,你得詳細說下打鬥過程。”
游琪琪像是看瘋子一樣地看着林淮,她吼道:“我就是故意把她推下樓的!”
陳深對林淮做了眼神示意,兩人走了出去,留下榮指導。
“你懷疑她攬罪麽?”陳深直接問道。
“不是沒有可能,想把一個比自己高重10公斤的成年女性推下樓,還是有一定困難的。”林淮回答。
“你懷疑王賀?”
“你不懷疑?”林淮反問。
“他當然有嫌疑,”陳深笑了笑,“只是我覺得這人要真是幫兇,他心理素質也未免太好了,而且榮指導剛才也确認了他不在場證據。”
“明天帶人直接去犯罪現場指認吧。”林淮不置可否。
第二天,兩人同榮指導帶着游琪琪一起去了案發現場,游琪琪在進門時明顯有幾分畏懼,從樓下傳來一些騷動,仿佛是有人在喊游琪琪的名字,三人都聽出了是王賀的聲音,榮指導苦笑了下,就直接下了樓。
游琪琪表情麻木地跟着兩人走到了陽臺,短短幾步卻花了将近一分鐘。
“你在哪個位置把人推下樓的?”林淮問。
“那裏。”游琪琪指了一處。
林淮貼近欄杆看了一眼,眼睛不經意往旁邊一瞥,發現了什麽,他的心猛地一跳,卻又發現了事情哪裏不太對。
“你确定是這?”林淮繼續問。
游琪琪點了點頭。
“你從正面推還是背面推?一瞬間就下去了?還是有搏鬥?”
游琪琪看着欄杆,說道:“她慌不擇路,朝欄杆倒去,我就抱起她的腿,把她往後推了一把。”
“……”林淮招呼陳深來看他發現的東西,陳深走了過來,發現陽臺護欄另一處的扶手上灰塵明顯,所以有明顯的指紋,而且是兩只手的,位置和游琪琪說的完全不是一處地方,但這也不能說明什麽。
林淮轉過身背對陽臺,比了個兩手抓握欄杆的姿勢,陳深明白了他的意思。
根據這種姿态,留下痕跡的人應該是翻到陽臺窗戶外,腳踩着陽臺邊緣,正面握着扶手才能留下這種的痕跡,這和游琪琪說的完全相反了。
只是游琪琪為什麽要撒謊呢?
林淮也在想這個問題,他思考着如何詢問游琪琪的方式,沒注意到陳深直接翻過了過去,陳什麽抓着欄杆面對他們站着,腳底下踩着不到八厘米的邊沿。
游琪琪和林淮都被陳深的舉動吓到了,這一個不小心摔下去是必死的,尤其是游琪琪,臉都白了。
陳深倒是笑得輕松,他問游琪琪:“這樣是不是能讓你想起來什麽?”
游琪琪面色煞白,再也站不穩,直接跌坐到了地上,林淮憋了幾秒,終于開口:“你快點爬過來,別毀了證據。”
陳深瞄了一眼指紋印,明明離得遠得很,他撇了一眼林淮,莫名地笑了,這笑容成分十分複雜,但林淮的臉色依舊難看,他很不安,并沒有空分析陳深的表情。
“快點爬過來。”說完,林淮還伸出了手。
終于,陳深從窗戶外翻了進來,他一臉游刃有餘,林淮卻心驚膽跳,這人真是個瘋子,但卻和他記憶中的一樣。
陳深拍了拍手上的灰,問道:“李歡玉是自殺的吧?”
林淮愣了下,這個猜測讓他吃驚卻也在情理之中,他看向游琪琪,後者遲遲沒有說話,半響才開口:“我不知道……應該是吧……”
“讓我想一想,”陳深說,“那天你的确過來,并與李歡玉發生了沖突,你也的确用煙灰缸砸了李歡玉,但李歡玉墜樓是你離開後發生的事。”
游琪琪點了點頭,林淮有些想不通:“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撒謊。”
“我為什麽要撒謊?”游琪琪笑了笑,她表情痛苦糾結,又轉為木然,“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撒謊……我該恨她的,我卻更恨我自己。”
“當初那個案子,我爸爸說他是無辜的,他沒有渎職,但報紙上卻寫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對我們指手畫腳,同學也在背後議論我,那個時候我都快崩潰了,”游琪琪說,“他沒了工作後半年,我父母離婚了,也許這件事只是一個導火索,因為離婚後,我媽跟我抱怨的更多是我爸生活上的固執,對我外公外婆不好,聽久了,我忘了我爸所有的好……各種原因,我當時恨透了我爸,覺得他是個人渣,後來考上了高中也不想見他,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一個同學知道了,就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找到了我的新學校,我非常生氣,不肯見他,就故意從找沒人的地方翻牆走,那天,他可能終于意識到了,于是跑去後門等我……”李歡玉說不下去。
林淮突然明白了,那道血痕并非是車輛拖拽的痕跡,而是游琪琪的父親朝後門爬去的造成的。
“可是,後門常年沒人,門甚至都是不開的……就連車輛肇事了,也可以趁着沒人沒監控,毫無忌憚地逃逸,”游琪琪笑了,笑得歇斯底裏,“我知道他朝後門爬去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想找保安求救,還是想找我這個女兒,但是那個時候我已經從大門出去了,甚至還十分開心他今天終于沒有來找我……”
“我痛苦了非常長一段時間,但現在都過了這麽多年了,有時候我以為自己忘了這事,”游琪琪說,“但我見到李歡玉的一瞬間,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忘,我恨她,我覺得她就是個騙子,一個狼心狗肺的婊子,我的手抖個不停,然後我沖上了樓,她剛好出門放垃圾,我進了門。”
“她很慌張,我告訴了她我的名字,我問她當初是怎麽回事,她無話可說,只知道同我說‘對不起’,那一瞬間我确認了,我父親的确是冤枉的,我拿着煙灰缸砸了她,我手上全是血……”游琪琪說道,她虛弱地笑了笑,“我沒騙你,這之後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身體不好,當時頭暈目眩幾乎是爬回家的,我心中滿是恨意,我恨不得她去死,等我早上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她就真的去死了。”
林淮看了一眼游琪琪瘦弱的身體,這個說法倒是成立,她實在太瘦了,一開始,他都不認為她能把李歡玉推下樓去。
“……但我發現我還是不知道事情全部的真相,我那個時候沒有給我父親解釋的機會,我也沒給她解釋的機會,最早我全心全意恨着我爸,我爸死後,我全心全意恨着她,但她死了,我沒有可以恨的對象了,我發現我最恨的還是我自己……我爸的事,如果我當初……如果我當初……”游琪琪動着嘴,但是聲音已經聽不清楚了,但她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下一秒她暈了過去。
兩人吓了一跳,陳深把游琪琪抱了起來,朝樓下跑去,正好撞到了遲遲在樓下不肯離去的王賀,王賀臉色也難看得要命,他沖了過來,直接搶走了游琪琪,榮指導想去攔,卻被陳深擋住了,林淮也跟了下來,搖了搖頭。
“李歡玉應該是自殺的,讓他去吧。”陳深說。
榮指導看上去倒是松了一口氣,林淮發現榮指導格外看了自己一眼,這個眼神似乎有些格外的意味,榮指導說:“還有李歡玉母親,你們也一起處理了吧,我這邊得安慰小王的情緒。”
陳深和林淮點了點頭,到這裏,這起案件差不多也快結束了,甚至像個圓滿的結局,李歡玉因為愧疚跳樓,而游琪琪也不用承擔殺人的罪過了,但是事情卻又像根本沒有解決……
“你去哪?”陳深看到林淮又朝樓道裏走去,比起外面明亮的天空,樓道遠遠看着漆黑一片,像是怪物的大口。
“游琪琪的嫌疑沒有完全排除,”林淮說道,“她回到家的時間和李歡玉跳樓的時間并沒有确定。”
嚴謹又固執,陳深笑着嘆了口氣,跟着上去,兩人用拿到的游琪琪屋子的鑰匙打開了門,游琪琪住的房子幹淨整潔,從毛巾和餐具、用具來看,看上去是一個人獨居,但是看陽臺的衣物,裏面居然挂了幾件男人的衣服。
“游琪琪心思很敏感,也很注意自己的安全。”陳深說道。
“男人的衣服是障眼法?”林淮明白了過來。
“這種性格的人,不會不在客廳擺個隐藏攝像頭吧,”陳深指着其中一個像是蘋果電腦充電器的東西,“這個充電器插在那裏卻沒有連電線。”
林淮将充電器拔了下來,發現這果然是個攝像頭,他讀取了裏面存儲的案發當日的視頻,從視頻顯示,游琪琪在十點三十分時就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客廳,然後倒在了地板上,直到第二天早上,而根據屍檢,李歡玉的死亡時間,基本可以确定在十二點之後,淩晨一點多的時候鄰居也聽到了墜樓的聲響,游琪琪的嫌疑可以排除了。
林淮擡起頭來,發現陳深正看着自己,他皺了皺眉,說道:“我知道你覺得我多此一舉,但我只是按規矩……”
“我沒這麽想,”陳深笑了笑,“只是覺得你和想的不是那麽一樣。”
林淮沒有去問是好還是壞,他坐着,完全無法從這總案子的情緒裏剝離。
從十點三十分,到淩晨一點。
整整三個小時,李歡玉究竟想了什麽呢,她抓着扶手在寒風中又遲疑了多久呢……
“李歡玉的案子得重啓調查。”林淮說,他語氣斬釘截鐵。
聽到林淮的話,陳深笑了,笑得暧昧不明。
“你的反應有點奇怪……”林淮皺眉,他從中品味到了一絲嘲諷,但又像是自己的錯覺。
陳深卻又恢複了正經:“可以,但是你打算怎麽來?”
林淮愣住了,他覺得這事應該挺簡單的,陳深為什麽要問得這麽仔細,他張了張嘴:“以游琪琪的名義申請,接下來不是順利成章麽……?”
陳深點了點頭,回道:“那就這麽來吧,那邊交給你,李歡玉的母親交給我。”
提到李歡玉母親這個茬,按正常程序,這房子估計得歸她了,林淮的心情更加糟糕了,對重啓調查的心願也更加迫切。
但是接下來的事情的發展,讓他明白了那時候陳深意味深長的表情。
因為游琪琪拒絕見她,他的一再嘗試沒讓他在王賀那邊少挨白眼,甚至好幾次王賀當着同事的面,嘲諷有人就是白目沒腦子,林淮也只當作沒聽到,比起這些,他更在意,為什麽還有人不想給自己父親洗刷清白的,那個時候游琪琪可都痛苦得昏過去了。
林淮在座位上呆坐了半響,他直接起身來到籃球場,見到林淮來了,一起打籃球的同事推了陳深一下,陳深回過頭來,他放下了球,走了過來。
“怎麽了?”陳深問。
林淮把陳深帶到一邊,直接問道:“游琪琪為什麽不想重啓調查?”
仿佛料到了林淮會問這個問題,陳深慢悠悠地說道:“也許她只是想過平靜的生活,這件事就此揭過呢?”
林淮第一次體會到了目瞪口呆的感覺,他不敢置信:“就此揭過?那天她直接暈過去的痛苦是假的麽?”
“痛苦當然是真的,”陳深回答,“但現實也是真的,如果申請重啓,你覺得那些得了國家補償的人會甘願乖乖接受調查麽?不會來這裏騷擾她,讓她回到當初不堪忍受的日子麽?”
“警方能……保護她……”林淮遲疑地說道,這明明不需要遲疑的……
“警方當時也保護了李歡玉的,她改了名,轉移了戶籍,但是還是被她母親找到了,”陳深沒有笑,“你認為她是飛快就答應了改口供麽?親屬給她施加的不斷壓力,讓她形成了她只是小題大做的錯覺,并不該讓親戚入獄妻離子散,加上金錢的誘惑,足夠讓大部分人低頭了。”
林淮啞然了片刻,轉瞬間他又堅定了起來:“那就繞過游琪琪。”
“讓地方政府舉頭麽?”
林淮點了點頭,他警惕地看着陳深:“你又想說什麽?”
陳深微微一笑,說道:“我沒想說什麽,那你按照你的想法來,有問題可以來咨詢我,我随時歡迎你。”他這話說得溫柔體貼極了,但是林淮卻莫名品到了他前途坎坷的不詳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