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疏離
不曉得北緣受了什麽刺激,上課呆不發了覺不睡了,偶爾困了還會讓周季冬把她拍醒,每日晚自習必拜托他講一節課的題,左一口周老師右一口周老師地叫喚,喚得周季冬耳根發軟。
他又能在山頂遇到她了,每個周末她會來一趟。她問了周季冬的喜好,常常送些小玩意兒給他,吃的喝的用的,嘴上說是作為傳道授業解惑的答謝,說得有理有據,東西又是周季冬中意的,周季冬不知道該怎麽拒絕。心裏呢,她偷偷把周季冬的生日也記下了,早早地開始挑禮物。
轉眼至年下,總算到了學生日夜期盼的寒假。
學校放假,周季冬還是應了北緣的邀,每晚到學校跟她一塊兒做題。緊趕慢趕,高一的課程她總算要補完了。趁着假期的清閑,每次給她講題前周季冬能抽空翻看高一的課本,給北緣講題的同時也加深了自己對高一知識的印象。
越近年關周季冬越焦慮,北緣感覺到了這一點,“你最近怎麽了,心情不好?”
周季冬煩躁地抹了一下額頭:“沒事。”
“快過年了,你爸爸媽媽要回來嗎?”
“嗯。”
“每年都這時候回?”
“不。今年是第一次回來。”他看向窗外,眼裏淡淡的惆悵。
他們走的時候他小學還沒畢業,臨別時還許他哭鬧一陣子,走之後寄人籬下,他的悲傷思念委屈都得獨自承受。剛分別的那段時間幾乎日日打電話,兩頭的聯系沒有斷過。時候長了次數就 漸少,至後來,他偶爾給爸爸通話還成,媽媽那邊即便接了也很快挂斷,她特別忙,但周季冬覺得應該不是為工作的事。
從爸爸哪兒得知他們在外地的工作很順利,超過預期,因此他的生活費充裕,已攢下一筆錢,只是還湊不夠參加集訓的錢。
北緣說:“那你該高興才對嘛,這麽多年了你肯定挺想他們的。”
周季冬眼裏的光暗淡了一些,有許多話他不知道該怎麽對北緣講。聯系少了難免會疏離,他甚至記不清父母的臉,更別談人總是善變的,也許他和他們的關系回不到從前那樣。
北緣其實能理解周季冬的感受,她和她爸爸也很久沒見面了。她盯着周季冬看了一會兒,想握住周季冬放在桌上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伸手握住他肩頭:“沒事的,見了面就好了。”
她溫柔的帶着笑意的眼神,讓周季冬得到說無盡的安慰,他面上不想表露出來,把頭扭向一邊,低聲說:“你那樣子…就好像什麽都知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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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這說明同桌我還是懂你的嘛。”
臘月二十九的晌午,周季冬已在小區門口等候多時。由于興奮,他昨晚幾乎一宿沒睡,但他看上去依舊精神飽滿。緊張和激動反複刺激他的神經,他在門口來回踱步,必須動起來,只要停下腳步他就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會更緊張。
想象中的晤面應該是他上去給他的爸爸媽媽一個大大的擁抱,即便沒有擁抱,爸爸也會和藹地笑着拍拍他的肩,媽媽可能會摸摸他的腦袋或臉頰。
恰巧是豔陽高照的的好天氣,陽光下的一切都變得溫暖而柔和,再不會有比今天更适合久別重逢的日子了。周季冬耐心的等待,心裏的歡快浮上來,被他壓下去,再浮上來又壓下去…
“丫丫,慢着點兒。等等爸爸。”一個女人的聲音,有幾分熟悉,周季冬擡頭。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跑急了,摔了跟鬥,女人緊跟上去把她摟在懷裏。那女人很漂亮,臉蛋身材都保養得很好,如果不是她生了自己,周季冬會認為她才三十出頭。
周季冬走上前,嘴上準備好的“媽”字的口型還未發聲,他媽媽說:“愣着幹啥,快前面帶路啊。多熱的天吶,快成年的人了還不會體諒大人。”
炙熱的太陽被一朵雲遮了,周遭忽地攏上一層淺灰。
周季冬心裏梗了一下,沒說話。等把她們帶到舅舅家他再原路返回去接爸爸。爸爸見了他,臉上挂着想象中的和藹的笑容,寒暄幾句,兩人沒了話。周季冬忍了忍,把不好的情緒壓下去, 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我什麽時候有個妹妹的?”
他們走的時候沒有帶上周季冬是因為那時他們的一切都還沒個定數,工作、住處都得重新找,他們說等生活穩定下來再接他過去。他們多年未着家,周季冬從無埋怨,他知道在外地打拼不容易。後來知道他們生活安定下來了他也提過想過去看看,他媽媽卻總說沒空,爸爸呢讓他先以學習為重,他也從沒反駁過。
他就這麽等着,沒等到跟爸爸媽媽一起生活,卻等來了個妹妹。
爸爸眼睛忽閃了一下,解釋道:“是這樣的,我和你媽媽剛出門那幾年鬧了些矛盾,眼瞅着日子快過不下去了,我們就又給你生了個妹妹借此緩和關系,”想到女兒,他笑了笑,“你也見過她了,那孩子真招人稀罕。有了一個完整的家,我跟你媽媽的關系自然就和好如初了,甚至我覺得勝過之前……”
“完整的家?”周季冬再也壓不住情緒,紅了一雙眼質問,“你們把我接過去不就有一個完整的家了嗎?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外人?”
爸爸忙說:“季冬,爸不是這意思。只是你媽媽她……其實一直希望能有個女兒,請你體諒一下她。”
周季冬感到它胸前被什麽壓得死死的,他心裏有一些酸的、苦的東西慢慢糅雜在一起,開始慢慢發酵。
“我也想過要讓你跟我們一起生活,只是那時候你妹妹太小了,我們心思都在她身上,怕你來了沒人照顧,所以……”
“所以你們就讓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在別人家裏獨自生活。”周季冬笑了,心裏已經落下淚。
“這些年我們确實沒有照顧到你,很對不起你,但是我盡量按最大數額給你生活費,一直沒有斷過,也算盡到了責任。你可以小小的責怪我們一下,但你得通情理呀,我們在外打拼有多難是你無法想象的,做不到兩全其美也不全怪我們,你今年也十七了,得學會理解別人啊。”
“是啊,我要理解你們,體諒你們……”周季冬兩眼空洞洞的看不出情緒。爸爸拍拍他的肩,說他一向是個好孩子,很懂事。周季冬又笑了,牆壁灰白的顏色倒映在他眼中。
一頓豐盛的午餐,周季冬沒吃出一點味兒。飯桌上男人聊工作,女人唠着家長裏短。家裏多了個孩子确實熱鬧,時不時能拿她開兩句玩笑。舅媽說丫丫長得更像媽媽,嬌俏可愛,這話媽媽聽着很受用。她說這孩子不光臉盤子像她,性格喜好也随她。爸爸酸酸的,争着說鼻子和嘴像他。
徐文戳破他:“姑父你這麽大人還吃飛醋呢?”大家都樂了,爸爸摸摸鼻子笑一笑,不辯解。
許多年不見這樣的好氛圍了,是過年的樣子。大家皆在氛圍中,唯周季冬例外,他始終沒插一句話。
他承認,他的妹妹是真的很可愛,很讨人喜歡。可他喜歡不起來。
是,他今年十七歲了,他是即将成年的人了,他應當更懂事,更大度。可十幾年來他未曾得到的家人的關心與照顧,她一人獨享,叫他怎能不嫉妒?他怎能放寬心去接受?
周季冬心裏的酸苦的東西在發酵中散出一股氣,他憋着這股氣。
入夜。周季冬爸媽和妹妹睡他房間,他和徐文擠一間屋。媽媽先進屋哄睡了妹妹并同她一塊兒睡下,周季冬找到跟爸爸獨處的機會。
“爸,我想走藝體,學的畫畫。之後集訓得花幾萬塊錢。”周季冬說。
“怎麽會突然想學畫畫的?”
“不是突然,我一直挺喜歡的。”
“那以後工作呢?”
“多半當美術老師吧。”
“也好,你自個兒想清楚就行,具體多少你到時候給個數,我轉給你。”
得到爸爸的支持,周季冬多少有些高興,臉上泛起一絲活氣,正要回房,爸爸突然說:“對了,我剛跟你媽媽商量,想你住在別人家也怪不方便的,等高考完了填一所離家近點的大學,你搬過來跟我們住吧。”
周季冬一下子僵在原地,他的時間仿佛被一句話凍結了。幾分鐘,也許十幾分鐘,在爸爸把話又重複了好幾遍後,周季冬轉過身。他看了一眼他的父親,他還是笑得那麽和藹可親,又看了一眼他房間緊閉的門,他的母親和妹妹正躺在裏面。
他曾經以為,只要他們回來他就不再是一個人。他們回來了,卻把他從一個家的外人變成了另一個家的外人。父母在遠方的那個住處,只剩一個他永遠無法融入的家,再也回不到他記憶中那段如夢般美好的過往。
“不用了,我一個人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