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康盂樹拉着滿車的水果返回南苔時,已經是午夜。
康嘉年說黎青夢還呆在殡儀館裏,因為火化安排到了明天,屍體得在殡儀館裏存放一晚。
他直奔殡儀館,車後箱的水果在炎熱的氣溫下開始逐漸出現腐敗的趨勢,甜膩到腐爛的氣息充盈在這個被死亡覆蓋的夏夜裏。
入門的電子屏上刺眼的紅色LED字幕播報着今日被送進來的名單,康盂樹擡頭搜尋,在其中果不其然看到了黎朔的名字。
他停在這塊屏幕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康嘉年正站在其中一個房間門前,略感恐懼地抱臂等着康盂樹來。深夜這裏鮮有人煙,像黎青夢這樣守着屍體過夜的是少數。他這個膽子咬咬牙陪她等到這個點已經是破天荒了,內心期盼着他哥趕緊來。
死寂的夜裏,康盂樹的貨車聲響一傳來,他松口氣,趕緊跑到外面沖他招手,內心安定許多。
康嘉年目視着康盂樹走過來,極小聲地說:“青夢姐一個人在裏面。”
康盂樹點點頭,拍了一把康嘉年的肩,又吐了一口氣,擡步進到裏面。康嘉年沒有跟進去,選擇給他們兩人留出空間。
此時,窄狹的房間內,正中心擺放着一具殡儀館專用的棺木。透明的罩下還能看清黎朔發青的臉。
黎青夢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低着頭一聲不響地擺弄手機。
她戴着耳機,因此似乎沒聽到他的到來,頭都沒有擡一下。
康盂樹本以為她可能是在聯絡親戚,但是靠近她,看清了手機屏幕上顯示的畫面之後,頓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
她居然在非常非常,非常投入地玩游戲。
而且玩的還是很弱智的切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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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盂樹沒打擾她,靜靜站在一邊,等黎青夢結束這一局。然而這一局進行得非常漫長,她的心思尤為集中,手指不停上下翻飛,屏幕上各種水果四濺,被切得支離破碎。
最後她打出來的分數,康盂樹發誓,這絕對是他認識的人裏面打出來的最牛逼的成績。
黎青夢摘下耳機,擡起頭,臉色平靜地先行開口說:“你怎麽過來了?康嘉年不是說你出車了嗎。”
康盂樹含糊道:“沒,單子被別人接了。”
“哦。”
康盂樹端倪着她平靜到可怕的神情,幾度張口又閉上,黎青夢沖他笑了一下,說:“不用安慰我,我沒事。”她盯着他的腦門,“你額頭怎麽那麽多汗,給,擦一擦。”
說着掏出口袋裏的一包紙巾遞給他。
康盂樹喉頭一滾,伸手去接紙巾。
指尖碰到薄薄的塑料紙時,他順勢張大手,連着紙巾将她的手一起包進手心。
黎青夢對這個觸碰沒有任何波動,臉上仍舊是麻木地笑着。
他單只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蹲下來,蹲到她跟前,仰頭看着她:“不要笑了,笑得很難看知不知道。”
黎青夢僵着臉道:“那總比哭好吧。”
“為什麽不能哭?女孩子可以哭,哭多大聲都沒關系。”
她拼命搖頭,視線挪向中央的那具棺木。
“離別的時候不能哭,不然我爸會以為我舍不得他的,走不安定怎麽辦。”
康盂樹抓着她的手緊了緊。
黎青夢話鋒一轉:“雖然我還是很生他的氣,我特別想質問他為什麽總是這樣。當初家裏出事的時候瞞着我,現在也瞞着我,我永遠都被蒙在鼓裏。”黎青夢仰起頭,眼睛快頻率地眨動着,“他就這麽自以為是地幫我劃分了什麽是該丢下的包袱,他覺得他很偉大嗎?”
這些聽着像是責怪的語句,每個字都化作飛镖,最後紮回了她自己身體裏。
“可是,最該死的那個人應該是我。”
她自嘲地扯着嘴角,擡起沒被他牽住的那只胳膊遮在眼睛上,喃喃。
“是我的錯……是我不夠關心他,沒有發現他一直在強撐,是我害怕再聽到病變的噩耗,忽略了本來可以發現的信號。是我自私,我真的很自私。”
“這些日子……我到底在幹什麽啊……”
康盂樹不知所措地沉默。
他一路上練習的那些長篇大論都在此刻成了最最不合時宜的話,因為那一晚發生的吻在此刻已經變得無足輕重。
而安慰的說辭呢,也顯得過分蒼白,不如不說。
如果讓方茂知道他敗家地燒掉大幾萬的貨款,緊趕慢趕開車回來到她身邊,卻屁都蹦不出一個字,一定會罵他腦癱。
但他腦子裏的确只有這麽一個莽撞的念頭,哪怕此刻回來是毫無意義的。可如果往後,她想起這個痛失至親的夜晚,能夠有一個人沉默地陪在自己身邊,會不會就不那麽難受。
如果是這樣,他覺得就值了。
康盂樹站起身,一把攬過黎青夢的腦袋,輕輕往自己身上靠。
她遮在臉上的胳膊順勢滑下去,轉而抓住他的衣角,臉深埋進他的衣服裏,聞到了一股潮潮的汗味。
那是很久以後黎青夢回憶起這個黑色的夜晚,都不會忘掉的味道。
就是因為那股潮濕代替了她沒流出來的眼淚,她才能在最後都保持微笑,哪怕親眼目睹着黎朔冰冷的軀體在焚化爐內再度熾熱起來,變成灰燼。
屍體在第二天火化完畢,黎青夢捧着骨灰盒準備打輛車離開,康盂樹把一直停在不遠處的貨車開過來,打開車門一揚下巴:“還用叫別的車嗎?上來。”
黎青夢抿着唇:“……你也熬到現在了,不要疲勞駕駛。”
“這有什麽,我跑貨三天三夜都不帶困的。”
最後黎青夢拗不過他,小心翼翼地抱着盒子坐上副駕。
這天的南苔天氣陰沉,剛過正午依舊籠罩着一層灰蒙蒙的雲,但卻沒有雨,空氣很悶。兩人凝視着前方的一團白色霧氣,康盂樹開口問:“回筒子樓?”
“嗯。得趕緊收拾一下,我買了傍晚的車票回京崎。”
“哦……對,你爸的墓地應該在京崎。”
他似是才反應過來,自言自語了一句。
這個意料之中的訊息再度砸得康盂樹不知所措。
黎青夢點頭:“他早就買好的,就在我媽隔壁。”
他廢話了一句:“那時間挺趕的,我開快點,你應該還要回去收拾吧。”
黎青夢很長時間的沉默,爾後說:“是有很多東西要收拾,畢竟也住了挺長一段時間。”
這話背後的深意讓康盂樹差點方向盤打滑。
他直愣愣地看着路前方,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收拾那麽多,是要搬走了嗎?
他害怕得到那個确切的回答。
畢竟,南苔确實沒有值得她再留下來的理由了。
不是沒有預料到這一天,只是這一切都來得太倉促了。
倉促得和第一次夢遺沒什麽區別。
一張濕掉的床單宣告他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結束。而黎青夢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也宣告了他沒心沒肺的過去到此而為。
如果這也是一種發育,那他的身體必然有什麽東西被抽走,變得再也不完整。
車子在餘下的沉默中前進,開到筒子樓下,康盂樹一把拉住即将下車的她。
她回過頭。
他盯着她說。
“把票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