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徐蔓一愣。
“隊長, 你的意思是這裏面還有隐情?和陸雅君的父母有關?”
被李市傑他們的談話所影響, 她下意識地就把這案子和陸雅君的父母聯系了起來。
秦深搖了搖頭,“他們肯定要查, 但不是重點。”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 拿打火機點着了,靠在椅背上抽起煙來。
煙霧緩緩散開, 彌漫在這辦公室裏。嗆人的煙味讓徐蔓感到一陣嗓子發癢, 想要咳嗽,不過努力忍住了,沒有出聲。
“重點還是在陸雅君身上。”秦深吐出一口氣,“審訊室裏我問她對這件事是怎麽想的時, 你還記得她怎麽回答的嗎?”
“她說她很後悔, 覺得太沖動了。”徐蔓略帶不解地回答, “這有什麽不對的嗎?”
“一般來說,犯罪嫌疑人在被捉拿歸案後都會流露出一定的悔意。一種是後悔自己殺了人, 導致別人失去了生命,對被害者感到愧疚。”秦深淡淡回答, “一種是後悔自己作案時沒有把痕跡清理幹淨,導致被警察抓了,要接受法律的懲罰。”
他緩緩吸一口煙吐出, 白蒙蒙的煙霧晃悠悠往上缭繞飄去:“你覺得陸雅君的後悔屬于哪一種?”
徐蔓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 她才慢慢開口說道:“就算陸雅君是在後悔第二種情況,但事實擺在眼前,她殺害了張小娟, 也被我們逮捕了,她是不是真心對被害者感到愧疚……又有什麽區別呢?”
話一說完,她就低低地咳嗽了兩聲,煙味實在太濃了,讓她的喉嚨裏一陣起毛似的發癢,不開口時還好,一開口說話,那癢意就一陣陣地發出來,怎麽也忍不住。
“怎麽沒有區別?”秦深瞥了她一眼,把手裏的香煙在煙灰缸裏撚滅了,沒有再抽,“她要是屬于後面一種心理,那還有得挖。11歲的小孩子,在沖動之下殺了同學,不僅爺爺幫着分屍抛屍,隐瞞案子,自己的情緒也極度穩定,面對警察的兩度詢問都表現冷靜,要麽是天生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缺乏羞慚感,要麽就是早有預謀。”
“——被害人的死不是她在沖動之下釀成的悲劇,而是蓄謀已久的得償所願。”
陸道男的審訊時間定在晚上七點半,依舊由秦深主持,徐蔓記錄。
老人的心理防線并不堅固,秦深只短短詢問了幾句話,就讓他交代了分屍抛屍等一系列罪行,大體上和陸雅君說的相同,但在一些細節問題上出現了分歧,或者說是補充。
陸雅君雖然交代了她沖動殺人的事實,但具體過程比較模糊,吐露細節最多的階段是殺人前和張小娟的争吵,按照她的說法,是她在第一刀下去後吓壞了,整個人都是懵的,所以對接下來的記憶都不怎麽清楚,直到爺爺陸道男回到家,幫着她把張小娟的屍體處理了,她才在他的安慰下漸漸緩過神來,和他一起清理現場。
陸道男的回答補充了這一缺失,但讓徐蔓驚訝的是,老人并不是分屍埋屍的提議者。作為一個普通的退休木匠,陸道男的文化水平雖然不高,但也知道殺人是犯法的,得知孫女失手殺害了同學後,他比陸雅君還要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麽辦,還是陸雅君最先平靜下來,告訴他只要把屍體處理掉了,就不會有警察找上門來。
愛護孫女心切的老人聽了這話,只猶豫了短短的一瞬時間,就決定幫助孫女處理屍體,畢竟同學已經死了,可孫女還是活着的,才十一歲,不能讓她在這麽小的年紀就去坐牢,那樣一輩子都毀了,于是他對張小娟進行了分屍,用家裏的垃圾袋裝了,分批埋到了公園的林子裏。
現場的痕跡也大部分都是陸雅君清理的,在他抛屍完畢回來後,陸雅君的情緒已經非常平穩了,她告訴陸道男,說自己已經在網上查詢了相關信息,她不滿十四周歲,是不需要負任何刑事責任的,殺了人只要賠點錢就好了,完全不用坐牢,現在她唯一擔心的就是父母知道這事後會責罵她,因為賠償金需要一大筆錢,所以她還是希望警方不要找到自己,這樣就能一點錢也不出了。
“她是這麽說的?”秦深問,加重強調了重點,“這是陸雅君本人的意思?”
審訊桌後的老人緩慢地點了點頭:“君君她就是這麽說的……警察同志,這應該是真的吧?君君不會撒謊的。我這一把年紀了,坐牢就坐牢吧,反正也沒幾年好活了,可君君她還小,不懂事,殺人也不是故意的,你們能不能網開一面,不要追究君君的過錯?我可以替她償命。”
“定罪量刑的事不歸我們管,是法院來判。”秦深合上文件,“你那寶貝孫女會怎麽樣我們也不知道,不過還是得感謝你的配合,讓我們的偵查又有了新的方向。”
他站起身,“今天的這場審訊就到此為止,以後如果還有需要詢問你的地方,我們會再見面的,希望你能夠繼續配合。”
老人點點頭,擡起渾濁的雙眼瞧了瞧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詢問:“警察同志,君君她現在怎麽樣了?還好嗎?”
“案件偵查期間,一切相關人事都在保密範圍內,包括犯罪嫌疑人的現狀。”幹脆利落地說完了這句話,秦深就轉過身,打開門離開了審訊室。
老人失望地嘆了口氣,瞧了徐蔓一眼,幹癟的嘴唇蠕動了幾下,終究還是選擇了沉默,垂下頭去,沒有說話。
片刻後,李市傑和朱桌走了進來,把老人帶了出去,徐蔓留在審訊室裏,在做完最後的整理工作後也跟着出了門。
走廊裏,秦深倚背靠在牆上,見她出來,就問了一聲:“吃晚飯了嗎?”
徐蔓點點頭:“審訊前吃過了。”
“那就陪我出去一趟,”他伸手掏了掏口袋,蹙眉啧了一聲,“煙也沒了,得去再買一包……走吧,去外面逛逛?”
徐蔓對此的回答當然是好,她本來就不怎麽擅長拒絕別人,更不要說還是心有好感的人對自己發起的邀請,江阿姨總不會叮囑他連買煙這種事都要帶着自己,關照自己吧?
見她點頭,秦深就微微笑了一下,挺直腰不再貼着牆壁,和她一起走出了支隊大廳。
已經快到九點,被夜幕籠罩的明州市亮起了萬家燈火,給這黑夜妝點上了一層絢麗的輝紗,秦深沒有開車,而是和徐蔓一前一後地走在街道上,朝着不遠處的商業街走去。
七月初,離入伏還差一個月,天氣尚未進入到最炎熱的階段,即使是熱燥的夏夜,迎面吹來的風裏也帶着絲絲的涼意,雖然比不上開了冷氣的支隊,但只要看一眼前頭人慢悠悠走路的背影,徐蔓就一點也不覺得悶熱難耐了。
她亦步亦趨地跟在秦深後面,看着兩人的影子在路燈的照射下不斷拉長變短,馬路上不時有車行駛而過,間或夾雜幾句行人說話的聲音,遠遠的還傳出幾聲狗叫,只覺得這個夜晚萬分寧靜。
如果不是從陸道男的嘴裏問出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她此刻的心情甚至可以用輕松來形容,一些話在她腹中徘徊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隊長。”
秦深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在口頭上淡淡應了一聲:“怎麽了?”
“陸雅君,”她停頓了一下,斟酌着詞句把心中所想的準确表達出來,“她會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定罪,量刑,還是以後的人生?”
“……量刑吧。”陸雅君的故意殺人罪是肯定沒跑了,即使是激情殺人,也是分屬于故意殺人這一類之下的,在客觀上都造成了張小娟的死亡,更不用說在剛才的那場審問過後,這案件到底是不是激情殺人還有待查證,但陸雅君的年齡是确定的,11歲,未滿十四周歲,不需要承擔任何刑事責任的年紀。
秦深嗤笑一記,“能有什麽量刑?刑法的規定,不滿十四周歲是無責任能力年齡階段,對他人造成人身財産傷害的,其賠償由監護人來出,本人不需要負任何刑事責任。頂多在案件偵查期間看守所裏待個一年半年,等法院判決完了,就能放出來回家了,以前怎麽活,以後也是怎麽活,案底封存,別人查都查不到,就跟沒有犯過罪一樣,舒坦,爽快。”
說話間,兩人拐進了一條商業街道,這個點大多數店都已經關門了,只有少部分幾家還亮着燈,秦深走進一家便利超市,在櫃臺處買了一包煙,打開拿出一根,借火點着了,走到外面吸了一口,接着繼續說下去:“我下午跟你說這案子可以深挖,其實不太準确,挖是能挖,但是挖了沒用,就算能證明張小娟的死是陸雅君預謀很久的,也只是在情節上加重了一點惡劣程度而已,對最後的判決結果沒有任何幫助——除非你把多賠一點錢也算進去。”
他說的這些話,徐蔓都在學校裏聽老師講過,明白這是符合法律的正解,心裏其實也很清楚,這案子最後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只是不想去相信,向秦深提問不過是期望他能給自己不同的答案,然而終究還是失望了。
“真的只能這樣嗎?”她蹙眉,“被害人失去了生命,加害人什麽也不失去,還活得好好的?”
“你要談失去的話也有。”秦深吐出一口煙,蒙蒙的煙霧在黑夜中飄散開來。“看守所裏失去自由的一兩年時光,父母損失的一大筆金錢,還有她爺爺,會作為從犯被判罪,大概十年以上吧。這些也算是失去,只不過比起被害者的生命來說不值一提而已。”
原來如此,原來她之前想錯了,十塊錢葬送的只是一個家庭的幸福,而另外一個家庭,那個和死去的張小娟同齡的陸雅君,什麽也不會失去。
夜色像是沾染了寒意,深沉如涼水一般,在徐蔓心頭蔓延開來。